梁啟超:私德之必要(節選)

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號任公,又號飲冰室主人,廣東新會人。近代資產階級改良派政治家、思想家、學者。他是“公車上書”的參與者,戊戌變法的領導者,護國戰爭的策劃者。1918年底他遊曆歐洲,認為西方文明已經破產,呼籲用中國文明來拯救世界。1925年起,任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他精通國學,著述豐富,其文章涉及到政治、法律、經濟、曆史、宗教、地理等諸多個領域,達1400多萬字,大部分被收錄於《飲冰室合集》。

所謂破壞前之建設者,建設此而已。苟欲得之,舍道德奚以哉!

私德者,人人之糧,而不可須臾離者也。雖然,吾之論著,以語諸大多數不讀書不識字之人,莫予喻也;即以語諸少數讀舊書識舊字之人,亦莫予聞也。於是吾忠告之所得及,不得不限於少數國民中之最少數者。顧吾信夫此最少數者,其將來勢力所磅礴,足以左右彼大多數者而有餘也。吾為此喜,吾為此懼,吾不能已於言。

今日踸踔俊發、有骨鯁、有血性之士,其所最目眩而心醉者,非破壞主義耶?破壞之必能地於今之中國與否,為別問題,姑勿具論。而今之走於極端者,一若惟建設為需道德,而破壞則無需道德,鄙人竊以為誤矣。古今建設之偉業,固莫不含有破壞之性質;古今破壞之偉人,亦靡不饒有建設之精神。實則破壞與建設,相倚而不可離,而其所需之能力,二者亦正相等。苟有所缺,則靡特建設不可得期,即破壞亦不可得望也。今之言破壞者,動引生計學上分勞之例,謂吾以眇眇之躬,終不能取天下事而悉任之,吾毋寧應於時勢而專任破壞焉,既破壞以後,則建設之責,以俟君子,無待吾過慮也。此其心豈不廓然而大公也耶?顧吾以為不惟於破壞後當有建設,即破壞前亦當有建設。苟不爾者,則雖日言破壞,而破壞之目的終不得達。何也?群學公例,必內固者乃能外

競,一社會之與他社會競也,一國民之與他國民競也,苟其本社會本國之機體未立、之營衛未完,則一與敵遇而必敗,或未與敵遇而先自敗。而破壞主義之性質,則以本社會本國新造力薄之少數者,而悍然與彼久據力厚之多數者為難也。故不患敵之強,而惟患我之弱。我之所恃以克敵者何在?在能團結一堅固有力之機體而已。然在一社會、一國家,承累年積世之遺傳習慣,其機體由天然發達,故成之尚易。在一黨派則反是,前者無所憑借,並世無所利用,其機體全由人為發達,故成之最難。所謂破壞前之建設者,建設此而已。苟欲得之,舍道德奚以哉!

今之言破壞者,動曰一切破壞。此讏言也。吾輩曷為言破壞?曰:去其病吾社會者雲爾。如曰一切破壞也,是將並社會而亦破壞之也。譬諸身然,沉屙在躬,固不得不施藥石,若無論其受病不受病之部位,而一切針灸之、攻泄之,剛直自殺而已。吾亦深知夫仁人誌士之言破壞者,其目的非在破壞社會,而不知“一切破壞”之言,既習於口而印於腦,則道德之製裁,已無可複施,而社會必至於滅亡。吾亦深知夫仁人誌士之言破壞者,實鑒於今日之全社會,幾無一部分而無病態也,憤慨之極,必欲翻根柢而改造之。斯固然也。然療病者無論下若何猛劑,必須恃有所謂“元神真火”者,以為驅病之原,苟不爾者,則一病未去,他病複來,而後病必更難治於前病。故一切破壞之言,流弊千百,而收效卒不得一也。何也?苟有破壞者有不破壞者,則其應破壞之部分,尚可食破壞之利,苟一切破壞,則不惟將來宜成立者不能成立,即目前宜破壞者亦卒不得破壞,此吾所敢斷言也。吾疇昔以為中國之舊道德,恐不足以範圍今後之人心也,而渴望發明一新道德以補助之,由今以思,此直理想之言,而決非今日可以見諸實際者也。夫言群治者,必曰德、曰智、曰力,然智與力之成就甚易,惟德最難。今欲以一新道德易國民,必非徒以區區泰西之學說所能為

力也,即盡讀梭格拉底、柏拉圖、康德、黑智兒之書,謂其有“新道德學”也則可,謂其有“新道德”也則不可。何也?道德者行也,而非言也,苟欲言道德也,則其本原出於良心之自由,無古無今無中無外,無不同一,是無有新舊之可雲也。苟欲行道德也,則因於社會性質之不同,而各有所受,其先哲之微言,祖宗之芳躅,隨此冥然之軀殼,以遺傳於我躬,斯乃一社會之所以為養也。一旦突然欲以他社會之所養者養我,談何容易耶?竊嚐舉泰西道德之原質而析分之,則見其得自宗教之製裁者若幹焉,得自法律之製裁者若幹焉,得自社會名譽之製裁者若幹焉。而此三者,在今日之中國能有之乎?吾有以知其必不能也。不能而猶雲欲以新道德易國民,是所謂磨磚為鏡、炊沙求飯也。吾固知言德育者,終不可不求泰西新道德以相補助,雖然,此必俟諸國民教育大興之後,而斷非一朝一夕所能獲,而在今日青黃不接之頃,則雖日日聞人說食,而已終不能飽也。況今者無所挾持以為過渡,則國民教育一語,亦不過托諸空言,而實行之日,終不可期,是新道德之輸入,因此遂絕望也。然則今日所恃以維持吾社會於一線者何在乎?亦曰:吾祖宗遺傳固有之舊道德而已。(道德與倫理異,道德可以包倫理,倫理不可以盡道德。倫理者或因於時勢而稍變其解釋,道德則放諸四海而皆準,俟諸百世而不惑者也。如要君之為有罪,多妻之非不德,此倫理之不宜於今者也:若夫忠之德,愛之德,則通古今中西而為一者也。諸如此類,不可枚舉。故謂中國言倫理有缺點則可,謂中國言道德有缺點則不可。)而“一切破壞”之論興,勢必將並取舊道德而亦摧棄之。嗚呼,作始也簡,將畢也巨。見披發於伊川,知百年而為戎。毋曰“吾姑言之以快一時”雲爾。汝之言而無力耶,則多言奚為;汝之言而有力耶,遂將以毒天下。吾願有言責者一深長思也。

(梁啟超著《新民說》,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