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壽彝:《史記》所揭露的危機(節選)

白壽彝(1909—2000年),河南開封人,著名史學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他曾受教於馮友蘭,師從顧頡剛,一生致力於史學研究,在中國交通史、中國伊斯蘭教史、回族史、中國民族關係史、中國思想史、中國史學史、中國通史和史學理論方麵都有傑出的建樹。著有《中國通史》、《史學概論》、《中國史學史》、《中國交通史》等,另有主編的《中國通史綱要》,在史學界產生重大影響。

所謂“通古今之變”,也就是通過研究曆史,推斷過去,觀察未來。這在《史記》裏表現得很突出。

《史記》對當代政治危機和社會危機的揭露,表現在許多文章裏。《萬石張叔列傳》描寫漢景帝、漢武帝時代的大官,說他們都是“恭謹無與比”,能不說話便不說話的人。他們的子孫後代也都做了大官。萬石君的稱號就是因為他家父子官高爵顯。萬石君姓石,長子名石建,為郎中令,管起草文件。有一次石建起草了一個文件,頒發下來後,發現裏麵有一個錯字。他十分惶恐地說:馬有四條腿,加上尾巴,“馬”字下麵應該是五畫,但文件中的“馬”字少了一畫,皇帝要是問罪下來,就活不成了,他害怕得不得了。萬石君的小兒子叫石慶,為太仆,是九卿之一,管禦用車馬,地位很高。有一次他跟著皇帝出門,皇帝問他;這車套了幾匹馬?他就拿著鞭子一一指著數,數完了才說:六匹馬。本來一看就能知道,他還要挨個數了之後回報,其謹小慎微的程度也就可以想見。然而像這樣的人卻能得到皇帝的親近尊禮,官至丞相。通過這些小故事遷對當時官場的腐朽風氣進行了尖銳的揭露和諷刺。試想,朝廷裏當權用事的都是這樣恭謹自保的人

,政治上能有什麽朝氣?

在《汲鄭列傳》裏,汲黯是個敢說老實話的正直官吏,治理地方也很有成績,漢武帝非常怕他,又很討厭他。別的大臣來了,武帝很隨便,有時連帽子也不戴,但汲黯來了,就不好意思不戴。有一次,武帝在汲黯麵前自吹自擂、興高采烈地講他自己如何欲施仁義。汲黯當麵揭穿其虛偽,說:“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武帝聽後很生氣,當時就變色罷朝。正是因為汲黯“好直諫”,始終不得誌。

通過《萬石張叔列傳》和《汲鄭列傳》,司馬遷刻畫了武帝時政治風氣的腐敗、惡劣。

司馬遷很善於通過典型人物來揭發當時社會的黑暗。公孫弘是當時儒家的頭號人物,漢武帝很喜歡他。他對武帝專門阿諛奉承。武帝喜歡什麽,他說什麽;當麵是一套,背後又是一套。《酷吏列傳》裏的張湯也是個重要人物,是專搞嚴刑峻法的。在《平準書》裏,他又寫了一個專門給漢武帝弄錢的桑弘羊。總之,司馬遷從政治、經濟、學術、司法等各個方麵,選擇了典型人物進行刻畫,對當時的社會和漢武帝統治時的政治危機作了最大的揭發。

司馬遷還寫了兩類將軍。一類以李廣為代表。《李將軍列傳》寫李廣很能打仗,有勇有智,很得士卒擁護。可是漢武帝卻不喜歡他。在列傳的後麵,司馬遷評論了這麽幾句話:“餘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於士大夫也?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喻大也。”和李將軍對比,我們再看看《衛將軍驃騎列傳》。這篇列傳寫衛青、霍去病以皇親國戚的關係做了大官,也立了戰功。在寫他們的戰功時,司馬遷極少對戰爭進行正麵描

述,隻寫了他們在皇帝詔書中所受到的表揚、獎賞、封官拜爵等。至於是否真有這樣的功勞,司馬遷則不加評論。對於霍去病所部士卒的優越條件,司馬遷作了交代,“驃騎所將,常選”,“敢力戰深入之士皆屬驃騎”。在這一列傳的最後,司馬遷借別人的話耐人思索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蘇建語餘曰:‘吾嚐責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大夫毋稱焉。’”衛青、霍去病當時如此得勢,而賢大夫對他們卻並不稱讚。把這段評語和對李將軍的評語比較一下,一褒一貶,很是明顯。從這裏可以看出,武帝時候任用的都是些什麽人。在編排上,司馬遷也有自己的意圖。他把《李將軍列傳》放在前麵,中間插入《匈奴列傳》,後麵才是《衛將軍驃騎列傳》,這並不是亂擺,其用意在《匈奴列傳》的論讚裏明確說了出來:“人主因以決策,是以建功不深。堯雖賢,興事業不成,得禹而九州寧。且欲興聖統,唯在擇任將相哉!唯在擇任將相哉!”再三申述“擇任將相”的重要,指出由於選擇將相不當,匈奴的問題未能很好解決。

如上所述,司馬遷從各方麵揭露了當時的社會矛盾,這就是他自己所說的“見盛觀衰”。當人們在熱衷於吹捧武帝統治的豐功偉績,高唱國泰民安讚歌的時候,他卻看出了漢朝統治的危機已在隱伏之中。這是很不容易的。

所謂“通古今之變”,也就是通過研究曆史,推斷過去,觀察未來。這在《史記》裏表現得很突出。如果我們把《酷吏列傳》記述的在嚴刑峻法之下激起的各地農民武裝暴動和《陳涉世家》對於秦末情景的描述聯係起來,就可以看出,司馬遷對漢武帝統治的前途,已經提出了嚴重的警告。

(白壽彝編《史記新論》,求實出版社1981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