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儒教

董仲舒(死約前104年)雖不得勢位,但他的思想影響了漢朝的製度,比誰都更偉大。儒學成為帝國的儒教,是漢武帝、董仲舒、公孫弘三人的成績。

一、漢高祖對陸賈說:“乃公居馬上而得天下,安事詩書?”陸賈對他說:“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書生的用處正在此。漢初蓋公教曹參治齊國,建立了道家思想的信用;陸賈與叔孫通在高帝惠帝時的成績,也建立了儒家的信用。叔孫通定朝儀,製定宗廟儀法,當時人稱他為“聖人”,後世史家稱他為“漢家儒宗”。

二、漢初之七十年(前200—前135)是道家思想比較占優勢的時代。無為的政治最適宜於那個時代;當大權的人既不配有為,還是無為最好,讓人民休養生息。但儒家的學者往往看不慣這種消極的政治。賈誼(死在前168)的《治安策》便是明白攻擊當時的“無動”、“無為”的政策。同時的晁錯(死在前154)也想積極有為一番。但他們都失敗了。賈誼死在遷謫,晁錯斬於東市。武帝初年趙綰、王臧也想做一番積極的改革,被竇太後反對,都自殺在獄裏。

三、竇太後死後,武帝親政,招集賢良文學之士。公孫弘(齊人)是漢朝第一個儒生丞相。董仲舒(死約前104年)雖不得勢位,但他的思想影響了漢朝的製度,比誰都更偉大。儒學成為帝國的儒教,是漢武帝、董仲舒、公孫弘三人的成績。在製度方麵,如立五經博士,為國立太學的基礎;如用經學選官,能通一經以上的補官,是科學製度的起源;如罷黜百家,專崇儒學,是統一思想學術的實行。這些都是在這個時期裏開始實行的。

四、這個時期是方士最得意的時代,儒生都不免受了方士的大影響。武帝封禪祠祀,都用儒生博士定禮儀,襄祭事。武帝建立的帝國宗教實在是儒生與方士合作的結果。試舉郊祭上帝一事為例。漢承秦製,郊見五個上帝。方士謬忌等提議五帝之上還有個太一,被武帝采用了。又有人提議作“明堂”;《孝經》本有“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之說,所以儒生也讚成此事。方士公玉帶奏上明堂圖樣,武帝也采用了。元封五年(前106),武帝親祠太一、五帝於明堂,用漢高祖作配。史臣大書道:“祠高祖於明堂,以配上帝。”這樣實行《孝經》的儒教,其實是方士與儒生合作之功。

五、儒教的大師董仲舒便是富於宗教心的方士,他的思想很像一個墨教信徒,尊信上帝,主張兼愛非攻。他深信天人感應的道理,他說: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皆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這是天人感應的儒教的根本教義。他在這個根本教義上建立起他的陰陽災異學:“國家將有失道之敗,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他自己是個自信能求雨止雨的方士,著有求雨止雨的書(看《繁露》七四,七五),他用陰陽五行的理論來推求災難之故。他又是個治《公羊春秋》的學者,所以又用曆史比例法(analogy)來推論災異。他的方法是:“天下有物視《春秋》所舉與同比者,精微眇以存其意,通倫類以貫其理。”這個方法分三步:

第一步,先求《春秋》某件災異之天意。(A由於B)

第二步,次求現今某件災異與《春秋》某件災異為“同比”。(a比A)

第三步,然後比例推求現今此件災異之天意。(

A由於B,而a比A,故a由於B)

例如,武帝建元六年(前135)遼東高廟災(a)。董仲舒說此事,先尋出《春秋》哀公三年(491B.C)的桓宮,厘宮災(A)可與“同比”;並先解釋桓厘宮災的天意是要魯侯“燔貴而去不義”(A由於B);然後推定遼東高廟災的天意是要漢武帝“視親戚貴屬在諸侯遠正最甚者,忍而誅之”(a由於B)。董仲舒借此暗示武帝應該鏟除淮南王。他因此下獄,定了死罪,武帝特赦了他。這個方法,雖是荒謬可笑,但在當日卻震動一世,成為正統的災異學方法。一部《五行誌》記的漢朝經學大師推論災異,全用這個方法。二千年來的儒生論災異,也都用此方法。

六、董仲舒的陰陽五行之學,本是陰陽家的思想,自從他“始推陰陽,為儒者宗”,便成了儒教的正統思想了。他用《尚書》裏的一篇《洪範》作底子,把五行分配《洪範》的“五事”(貌木,言金,視火,聽水,心土),每一事的失德各有災異感應。這個架子後來在夏侯始昌和夏侯勝的手裏便成為《洪範五行傳》。夏侯勝之學在漢朝成為顯學,一傳而有夏侯建、周堪、孔霸,再傳而有許商、孔光等。許商與劉向各有《洪範五行傳記》。這是災異的“尚書學”,和上節說的災異的“春秋學”相輔,合組成一個絕大規模的陰陽五行的儒教係統,籠罩了兩千年的儒教思想。

七、漢朝的儒教固然是迷信的,淺陋的,幼稚的,但這背後似乎含有深長的意義。漢帝國的創業者從民間來,知識不高,而專製的**威卻不減於秦始皇、二世。夷三族、具五刑,不但行於高帝呂後之時,並且見於寬仁的文帝時代。儒家學者對於這獨裁政體,竟沒有抵抗的辦法,隻有抬出一個天來壓住皇帝,希望在那迷信的帝國宗教底下得著一點點製裁皇帝的神權。董仲舒屢說“以人隨君,以君隨天”;“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這正是墨教“上同於天”的意旨,後世儒者都依此說。其實孔孟都無“屈民伸君”之說,漢家建立的儒教乃是墨教的化身。

八、關於漢朝儒教的經典,近代學者創為“今文”與“古文”之說,其說起於廖平的《今古學考》(1886)。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1891)與崔適的《史記探源》(1910)更發揮此說,更走極端。諸家所說,並不一致,但總其大意,他們認“今文”的經典先出,“古文”的經典晚出。先出的今文經傳是《穀梁春秋》、《公羊春秋》、《儀禮》,齊魯韓三家《詩》,今文《尚書》。晚出的古文經傳是《左氏春秋》、《周禮》、《毛詩》,古文《尚書》(此僅舉其大意)。廖平原來不過說“:今經皆孔子所作,古經多學古者潤色史冊;今學出於春秋時,古學成於戰國時,今學西漢皆立博士,古學西漢多行於民間。”到了康有為、崔適,就說古文經傳都是王莽時代劉歆偽造的了。

九、平心看來,漢朝所出的經傳,隻有先出後出的次第,其中也有內容優劣的不同,但並沒有兩個對立的“今文學”和“古文學”的學派。王國維說,戰國時,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秦並天下以後,用小篆和隸書統一文字,於是古文籀文並廢。此說似甚可信。東方諸國之書都是用古文寫的,中間經過焚書禁書之舉(前213),又經過長期兵禍,漢初的君臣又都不提倡讀古書,挾書之禁雖已解除(前191),求書的人還很少。《史記》說:“孝文帝時求能治《尚書》者,天下無有。”

這可見當日讀古書者之少。初出的經傳都用“今文”重寫,有經師教授,次第列在學官。但還有一些用“古文”書寫的古書也陸續出現。其時去古稍遠,非有特別的古文訓練的人,已不能讀這些古文書了。司馬遷《自序》說他“年十歲則誦古文”,所以能參考古文記載,著作《史記》。《史記》采用了許多《春秋左傳》的材料,是無可疑的;《史記》又提到《周官》,《封禪書》中有引“周官曰”的話。《史記·儒林傳》記孔安國家有古文《尚書》,安國“以今文讀之,因以起其家。逸書得十餘篇”。這三部書,《左傳》、《周官》,古文《尚書》,都是後來所謂“古文經”,在司馬遷時都已出現,但因為他們晚出,雖然受史家的采用,卻不曾得當時儒生的看重。當時儒生正走上了陰陽災異的儒教的一路,他們要的是奇怪的微言大義,用不著那些記載事實掌故的史書。迷信的儒生竟說:“《尚書》二十九篇者,法北鬥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鬥矣!”(見《論衡·正說篇》)二十九篇既法天象,自然不許十六篇古文《尚書》加入了。但後出的這些書,經過學者的整理,如《左傳》經過翟方進、尹鹹、劉歆等人的整理,如《周官》經過王莽的“發得”,也許經過王莽的修改增補,他們的價值就很明顯了。到了西漢晚年,劉歆就主張把這些經傳——《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都列於學官。“列於學官”就是在國立大學裏添設這幾科的講座。當時的博士儒生大反對此事,劉歆失敗了。後來王莽雖把這些書列在學官,並添上了《周官》,但王莽敗死後,這些經傳仍被廢黜,古文《尚書》竟完全散失了。但《左傳》、《周官》、《毛詩》,因為他們本身內容的價值,到了三國以後,終被列入學官,漸漸替代了今文經傳的地位。

十、從董仲舒到王莽,百餘年之間,儒教經曆了不少的變化,如

(一)經典的增多,

(二)學派的新起(比較《史記》、《漢書》的《儒林傳》),

(三)學術的發達(看《漢書·儒林傳》及《王莽傳》)。但最大的變化是政治上的大變動。劉氏後代不振作,政權移歸王氏,而王莽最得人民和學者的信仰。王莽要做皇帝,於是奉承他的人都不談災異了,大家搶著製造祥瑞符命,於是災異的儒教遂變成了符讖的儒教。符讖把王莽捧上帝位(適按,武功井中白石丹書:“告安漢公莽為皇帝。”臨淄新井,天公使告亭長曰:“攝皇帝當為真。”哀章作為高廟銅匱,高帝璽書:“王莽為真天子”),也把劉秀(光武帝)從民間送上帝座。這時代的迷信黑暗也不下於漢武帝時代。

十一、然而在那黑暗的迷霧裏,我們仍可以看出一個有力的社會改革運動。晁錯、董仲舒以至王莽,這班儒生都抱著改革社會的大誌願。董仲舒主張限製私有田產,又反對奴婢製度。哀帝時,儒生師丹輔政,實行限製私有田產和奴婢,都被貴族大臣反對掉了。王莽建國之後,實行土地國有,禁止私人買賣田地奴婢;又行“六筦”之命,把一切重要的生產事業都歸國家管理;又設立種種調均人民經濟的機關,平物價,辦國家賒貸機關。他的經濟政策很含有國家社會主義的意義,其目的在於“均眾庶,抑並兼”。他是董仲舒的嫡派,他是漢朝儒教運動的精神的偉大代表。

廿、五、十六夜

(《胡適文集》第6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