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記》劇組開始排練已經有一個星期了,但童妍的表演在隊長看來總是欠點兒火候,因為隊長是拿電影為標準,要求李玉和演得像浩亮,李鐵梅演得像劉長瑜。金山明知這做不到,但也不敢反駁,隻能多下工夫。業餘的終歸業餘,與人家專業的怎麽能比?素質沒人家好,服裝道具也差得太遠,到時候演出場地肯定也沒有辦法與人家相比。這些,金山隻是悶在心裏,不敢吐出半個“不”字,也不敢對同劇組的任何人說。

又是一個悶熱難當的下午。

眼看一場雷雨就要來臨,知青們正在搶割劍麻。隊長招呼金山和童妍,讓他倆先回隊部去排練,其他人接著幹活。這並不是對他倆的照顧,而是隨著演出日期的臨近,隊長受到來自連隊的壓力越來越大,連長和指導員希望借這次演出出出風頭,也好在上級麵前露露臉,將來有機會再往上爬一爬。

金山和童妍按照隊長的指示,馬上返回隊部開始排練。

排練場其實就在隊部的一個倉庫裏,因為還沒有糧食入倉,倉庫裏空出一大截,正好作為《紅燈記》劇組的排練場。倉庫很高,隻在高高的接近屋簷的位置有幾個小小的透氣口。這雷雨一直憋著沒下來,倉庫內比蒸籠裏還要悶熱。沒排練幾分鍾,金山和童妍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他倆腳下的泥土地上都留下了斑駁的汗跡。半個小時過去了,兩人都實在忍受不了了,穿在身上的衣服就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金山索性脫下外衣,擰幹了當毛巾擦汗用,隻穿著一件白色背心排練。童妍盡管也熱得受不了,但一直忍著不好意思把外套脫下來。

他倆一遍又一遍地排練著。

童妍清亮的嗓音在倉庫內外回蕩:“提起敵寇心肺炸……”此時金山隻是在旁邊站著觀看童妍表演,他自己飾演的李玉和此時已被日寇槍殺,自己的戲分已經沒有了。當他聽到童妍唱到“咬住仇,咬住恨,咬住仇恨強咽下,仇恨入心要發芽”時,突然覺得童妍調門有些發飄,正在納悶之際,看到童妍搖晃了兩下身子,“撲通”一聲摔倒在泥土地上。金山趕緊跑過去,一看,童妍臉色煞白,滿臉滿身都是汗水,身上滾燙。這一下,可把金山嚇壞了。他喊了幾嗓子,但沒有一個人過來幫忙,於是他趕緊抱起童妍就往倉庫外麵跑。

隊部也沒有其他人,都下地幹活去了。金山抱著童妍一路狂奔,一直跑到連隊醫務室,還好張醫生在值班。他把童妍放在病**,簡單地對張醫生說了說經過。張醫生安慰金山:“別急別急,她很可能是中暑了。”說完,把電風扇對著童妍猛吹,又找出“十滴水”,讓金山倒來一杯涼水,將“十滴水”讓童妍服下。接著,張醫生給童妍吊上生理鹽水。

張醫生做這些時,金山緊張地站在床前,目不轉睛地盯著童妍沒有一點兒血色的臉龐,內心深處萌生出無限的愛憐。自己喜歡她,並沒有對她表白。他想哭,他想為她承擔一切,甚至為她獻出生命,隻要她需要。待在這種地方,根本就是對鮮花般少女的摧殘。可他救不了她,現在金山能做的,隻是拿著張醫生遞過來的浸過冷水的毛巾,不住地擦著童妍的額頭。當金山的手碰到童妍的額頭和麵頰時,金山感到滾燙灼人。金山不清楚童妍病得有多重,內心充滿了緊張和不安。

沒過太久,童妍嘴唇上慢慢有了一點兒血色,煞白的麵龐也慢慢由白轉紅。童妍緩緩蘇醒了過來。

童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張醫生和金山都在身邊。她明白過來,知道是金山將自己送到了醫院,心底裏油然產生一種感激之情。再看到金山殷切的目光,自己已經有兩年多沒有體會到這種溫暖了。童妍強忍住自己的感情,眼淚悄悄從眼角溢出,順著白淨俏麗的臉龐滑落。

自己來到這個邊陲小鎮插隊落戶已經兩年多了,從來沒有一個男人真正關心過自己。圍著自己轉悠的男人不少,都隻是想占自己的便宜,哪一個真心體貼過自己、安慰過自己,想為自己撐起頭頂這小小一片天?自己由於不屈從某些人的**威,不知多幹了多少苦活、累活、髒活!甚至有幾次險些丟了性命。這都是那些男人為了報複自己而成心設計出來的。那時她想,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童妍為自己的美麗而受傷不少。

直到今天,她心底裏才產生了一種極其複雜的情感,一種似乎用語言也無法準確描述和表達的情感。她無數次在自己的心底裏默想過、憧憬過自己將賴以倚靠一生的白馬王子。難道,眼前這個文質彬彬的金山就是自己這一輩子追尋守望的男人?

金山一見童妍流淚,趕緊用毛巾幫她把眼淚擦掉。童妍順手接過金山手上的毛巾,捂住臉,大哭起來。這一下,把金山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猜測,童妍一定是覺得自己委屈,可她為什麽委屈呢?自己並沒有欺負她。她身體不舒服?可張醫生說了,她隻是中暑,好好休息一下,補充點生理鹽水,很快就能緩過來的。金山茫然不解。

不過,從此以後,金山就感覺到童妍對自己有了一些改變。原來在排練時,童妍一副應付差事的樣子,缺少激情,可現在,童妍似乎對角色充滿了激情,演技有了長足的進步。對金山的提示,總能做到心領神會。不僅如此,童妍還隔三差五地非得要幫自己洗衣服;遇到連隊改善夥食時,總是將她的那份帶給金山。這在當時的環境下,已經是相當於明確的宣告:我愛你。

金山當然也樂得讓童妍幫自己洗衣服,自己通過這幾個月的接觸,已經從內心深處深深愛上了這個冰清玉潔的女孩。童妍帶給自己的好吃的,金山從來不自己一人吃,一定要分一半給童妍,否則自己堅決不吃。遇上自己連隊改善夥食時,金山也一樣,一口不舍得吃,都帶到排練場給童妍吃。

不用他們倆宣布,兩個連隊裏的人很快都知道,他們對上象了。這引來了不知多少人的羨慕,有人為兩個連隊的金童玉女能走到一起而欣慰,也有少數人忌妒不已。這樣的日子,一直維持到“十一”國慶節的到來。

“十一”匯報演出,金山他們排演的《紅燈記》獲得了巨大成功。他們一舉擊敗了參賽的其他連隊,包括地方的文藝團體,獲得了此次匯報演出的第一名。他們為自己的連隊捧回了一張大大的獎狀。連隊領導都非常高興,甚至殺豬宰牛放假半天以示慶祝。金山、童妍和劇組的其他成員一樣,也都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之中。因為在當時那種環境下,喜悅真是太少太少了,整天充滿耳鼓的全是殺氣騰騰的階級鬥爭宣傳,是烏煙瘴氣的“鬥、鬥、鬥”的喧囂。連隊裏充滿了過年過節時才有的熱鬧景象。

然而,還沒等金山和童妍從這種稀有的快樂中恢複過來,這一對金童玉女就遭遇到了當頭一棒。原因不為別的,竟然是因為他們的演出成功。

就在他們在舞台上向首長們匯報演出過程中,有一雙眼睛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童妍。這雙眼睛充滿了對異性的貪婪和饑渴,眼睛的主人是兵團副團長楊根柱。

楊根柱的老婆在河北農村已經為他生了三子兩女。他曾因好色受到過團裏的處分,但是他好色的本性並沒有絲毫收斂。在團裏,他堅持要分管文藝宣傳。團部也有直屬的“文藝宣傳隊”,童妍之所以沒被選中,隻是因為此前童妍並不懂表演。團部的女演員,很多都慘遭楊根柱玩弄,這在全團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有的女演員家屬告到團部,團部也隻能是好言撫慰,不了了之。

自從觀看了各個連隊的匯報演出之後,楊根柱滿腦子都是童妍的影子。他通過團宣傳幹事打聽到了童妍所在的連隊,把電話打到了童妍所在連隊的連長辦公室,要連隊在一周之內將童妍上調到團部文藝宣傳隊。連隊幹部深知這楊團長的心思,於是順水推舟,沒有任何懸念,童妍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童妍接到連隊讓自己去團部報到的通知,趁晚上下工之後趕到了金山所在的連隊。她向金山討主意,她想知道金山是否也接到了同樣的通知。要是金山也能同行,她會毫不猶豫地同意。讓她失望的是,金山並沒有接到這樣的通知。童妍自從那次中暑事件後,已經在內心把金山當成了自己的保護神,當做了自己此生的寄托。金山一萬個不希望童妍離開連隊,這裏畢竟與自己隻隔一座山頭,要不了一刻鍾就能見到自己的心上人,如果調到團部,那要見一次麵可就難了。但作為男人,他深知,胳膊根本擰不過大腿,何況兩人的出身都不好,如果不聽調遣,不敢想等待童妍的將是什麽樣的後果。

十月的夜晚,皎潔的月光灑在連隊的壩場上,再過幾天就是中秋節了。離連隊不遠的壩場一角,童妍依偎在金山懷裏,淚水漣漣。

金山也拿不出阻止童妍調走的高招,隻能好言安慰童妍。任金山怎樣勸慰,童妍一直淚流不止。童妍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自己的愛人。童妍感到自己就像怒濤洶湧的大海裏的一葉扁舟,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命運,隻能聽任別人擺布。

金山心亂如麻,一邊幫童妍擦著眼淚,一邊輕聲細語勸說著童妍。就這樣,兩人從晚飯後一直在連隊壩場的柴草垛邊待到月上中天,如水的月光照在兩個苦命的人身上。

慢慢地,童妍不哭了,她抬起頭來看著金山,嘶啞著嗓子問道:“金山哥,你愛我嗎?”

金山內心充滿苦楚地回答道:“我怎麽不愛你?你看不出我對你的愛?”童妍在金山懷裏使勁兒點點頭,淒惋地說道:“金山哥,我想今天什麽都給你!我怕……”後麵的話,童妍沒有說出來。

金山一聽童妍這樣說,心中一陣悸動。此時的金山,內心充滿羞愧和恥辱,他根本沒有能力和信心去保護和征服眼前這個女人。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甚至連把她留在身邊的力量都沒有。他曾經有過的幻想,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此時隻有自責!隻有憤世嫉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