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之情

皇帝乘肩輿到平時處理政務的勤政殿,沈相已經門外候著,另外還站著給事中林宗一和中書舍人蔡思退。

見皇帝下車,三人連忙迎上來見禮。

見禮完畢,一幹人等走進勤政殿,皇帝落座。

沈相從懷裏掏出一本奏章遞上,說陛下,慶遠知府急奏,交趾國(古越南)內亂。國王李光達暴病身亡,因為沒有子女也不曾立嗣,其侄李雲紹與其內侄高福映俱自立為王,戰火不斷。交趾百姓為避戰火,紛紛越過定界銅柱,湧入我天朝境內,僅丘溫、龍水、憑祥等五縣就有難民十萬餘計,滋擾民生,不堪負重。故上奏,請陛下定奪。”

太監上前接過奏章,遞給皇帝。

他展開,粗粗看了一遍,微作沉吟問不見河內宣撫使奏章?”河內宣撫使是大周派到交趾國的使者,常居交趾,處理頒布詔書、互通友好等等外交事宜。

“臣也正疑惑,極有可能是被困住或是遭遇不測。”

“沈卿以為如何?”

“陛下是問難民一事,還是交趾內亂?若是問難民一事,倒也不難,另外劃地安置,嚴加看管即可。若是問交趾內亂,茲事體大,不可等閑視之。”

蔡思退不解地問交趾不過是內亂,等內亂結束,自然會上表乞封,為何會茲事體大?”

“蔡舍人所言差兮。”沈相正色,“交趾自漢唐以來,便為天朝屬地。而後趁我中原十國割據,兵火連天,無暇他顧,才獨立成國。太宗皇帝收南唐、平後蜀、破契丹,一統天下。交趾李氏膽戰心驚,遞表乞封,願為屬國。當時我朝戰爭方息,民生艱難,太宗皇帝體恤天下,不願再起幹戈,便準了它。既然為屬國,那李光達王暴病身亡,不曾立嗣,交趾國應該遞表乞請陛下定奪,而不應該兵戎相向,憑借武力爭奪王位。此番舉動,分明是陽奉陰違,表麵上奉我天朝為上國,實則驕橫自大,目中無人。”

蔡思退恍然大悟,頷首說沈相所言極是,下官慚愧。”

皇帝又問沈卿可有對策?”

“臣以為此風不可長,我天朝該派遣使臣入交趾國,頒詔斥責,以儆效尤,否則不足以威攝蠻夷番邦。”

皇帝蹙眉思忖片刻,說沈卿,這番應對不足取也。若是交趾國不理不睬,豈不是反而損害我大周天威?若是交趾國依言停戰,任由朕來決定嗣位,交趾內政如何以及民心所向,朕又一無所知,該指定何人為王嗣?還是等些,等河內宣撫使的奏章來了再說。”

“陛下英明,臣思慮不周。”頓了頓,沈相又說,“陛下,交趾內亂一月有餘,枯葉是宣撫使遭遇不測,奏章一直不來,豈不是坐失時機?不如先讓宣遠太守派人深入交趾,詳細訪察,從李氏宗室子弟裏挑一個仁心有德之士,作為王嗣人選。另外調遣宣遠周邊諸州縣駐軍,屯兵邊界,以示天威不可犯。然後再派使臣入交趾,頒詔斥責。陛下以為如何?”

皇帝撫掌,說沈卿果然心思周密,你與諸卿商妥細節,明日早朝再聽取百官諫議吧。”

“是,陛下。”

等沈相三人退下,皇帝把奏章又仔細看了一遍,叫製詔來,草擬一封給宣遠知府的密詔。如此這番,便把下棋一事拋到了九霄雲外,也忘記派個小黃門去通知一聲。

過著兩刻鍾,外麵傳官家,晉王來了。”

皇帝忙放下奏章,臉露忻然之色,說快叫他進來。”

片刻,晉王大步進來,器宇軒揚,隻是眉間似有一絲悒鬱。

皇帝細細看他一眼,笑著說這是了?可是母後又說你的婚事了?”

晉王點點頭,太監送上茶,他接過漫不經心地喝著。

“都是大家閨秀,品貌俱全,你還不滿意,難道還要找個天仙不成?”

晉王還是不,隻是喝著茶。

皇帝走,一把奪過他手裏的茶杯,說小時候你可是跟我無話不說的,在西北呆了七年,倒變成一個沒嘴葫蘆。”

晉王笑著地說便是因為當初都說完了,如今才沒話可說。”

皇帝沒有笑,直直地看著他一會兒,說我,若是我建了花萼樓,你自然與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晉王渾身一震,抬起眼皮,驚訝地看著他。

七年前,他離開京城去西北,最後一宿與皇帝連床夜話,說到了唐玄宗與花萼相輝之樓——唐玄宗以皇三子繼位,與五位友愛特甚,分別於內宮和五王宅裏建花萼樓,用來跟諸王相聚,或講經義,或飲酒賦詩,歡笑戲謔,未曾有猜忌。

“你不必驚訝,那番話我一直記在心裏。”頓了頓,皇帝傷感地說,“你從西北將近半年了,我一直想和你說,不是我不想建花萼樓,隻是這樓不是我一個人就能建起來的。好在,如今雖沒有花萼樓,卻始終有一座搖光樓。”搖光乃星宿名字,北鬥七星之一,實則是雙星,一明一暗,相輔相成。

晉王動容,半晌才平複起伏的心緒,說三哥,我並不曾責怪你,我一直你的艱難,隻是看凋零至此,心裏難免……”

話沒說完,但是皇帝了然於心,重重地拍著他肩膀,說我,你不必說,不要說你,便是我,有時候想起,心裏也是難受。”

兩人相視無語,勤政殿裏寂然無聲。

半晌,晉王說聽說新進貢的薔薇露不,三哥可願意與我喝個痛快。”

“好,今日天色不,不如就去禦花園……哎呀。”皇帝忽然想起枕夢亭裏的紫英真人,“倒是忘記了,紫英真人還在枕夢亭等著我下棋呢。六弟,你隨我一起去吧,跟她下完棋再喝也不遲。”

晉王心裏狂跳幾下,麵上卻不顯,說也好。”早就今日紫英真人帶著阮碧入宮,在皇宮裏呆了小半天,聽太後說了半天婚事,就是沒有找到見麵的機會。自從天清寺一別,半月有餘,雖書信往來,但是心裏還是掛念的緊。

兩人當即便帶著一幹內侍,往禦花園而去。

“六弟,聽說你成天就在禁軍營裏出沒,有時候還跟兵卒一起練武演陣,可是真的?”

“三哥你又不是第一天識我,我從小便愛跟兵卒侍衛混在一起。”

皇帝莞爾,說當然記得,當年你七歲,指揮一幹侍衛打仗衝鋒,父皇指著你說,天生就是當將軍的。”頓了頓說,“隻是你年齡大了,也該想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樁事了。”

“三哥,我心裏明白。”

“既然明白,上回我送你的八個美人,你送了六個給下屬?”

“那幾個下屬跟著我在西北七年,都三十好幾,還一身孓然。三哥惹是舍不得,我去向他們要了。”

最後一句明顯是調侃,皇帝自然聽出來,笑著說都送出去,還要做?這後宮的女子都是呢,前幾日高麗國又送來一批美姬,你去挑挑,可有喜歡的,我叫人送到你府上。”

聽到“喜歡”兩字,晉王眼前便閃過阮碧的身影。如今,他正心心切切地戀著她,瞧別的女子都覺得無趣的很,說多謝三哥,隻是我厭煩王府裏有太多,一進去到處是脂粉氣,又愛爭風吃醋,惹事生非,把好好一個府邸攪得烏煙瘴氣。”

皇帝搖搖頭說確實,婦人之美,無如不妬,然不妬者有幾人呢?隻要她們不鬧得過火,隨她們去就是了。說起來你也著實不小了,母後這陣子天天為你的婚事著急,已將全國的名門淑女都索驥一遍,想為你挑選一個獨一無二的女子。”頓了頓,打趣地說,“便是我當年選妃也沒有這麽興師動眾,可見母後如何偏心。”

他原以為晉王聽了這番話,便是不感激,也會體諒太後苦心,卻不想他眉間又閃過一絲悒鬱,心裏一動,問六弟,你且跟我說,是不是心裏有喜歡的人?”

晉王腳步微滯,說是有一個女子。”

“是哪家的姑娘呀?快說來聽聽,我替你做主就是。”皇帝頗有點興奮,想這六弟,因為生得俊美,十四五歲時,那些宮女們便紛紛自薦枕席,他卻一直不為所動,每日裏隻管著舞槍弄棒,後來年齡大了,自然也有侍妾,卻沒有聽說過他對誰上心。

晉王猶豫半晌,說她出身不好。”

“兩情相悅便好,管出身……”皇帝忽然意識到他的言下之意,愣了愣,“莫非你想娶她為晉王妃?”

“三哥,我就是這個意思。”

皇帝一肅臉容說那如何使得?你是王室貴胄,王妃自然得出身名門貴族,才堪匹配,才不辱沒皇室的體麵……”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是聽到這番話,晉王還是猶如挨了一記悶棍子,心裏異常鬱悶。

“……縱然心裏再喜歡,也不能違背倫常正理。這位姑娘是何人?我下旨配給你做側妃就是了。”皇帝說完,見晉王眉眼耷拉,十分不情願。頓時想起從前的,心裏一軟,又說,“不要說是你,便是我也不能隨心所欲,咱們身為宗室子弟,既然享受這份榮華,也要擔當這份責任。”

間已進禦花園,轉過楓樹林,枕夢亭近在眼前。

走,隻見紫英真人一個人坐著,卻不見阮碧。

皇帝微怔,問真人,你那個弟子呢?”

“方才皇後請她了。”紫英真人說完,向晉王一禮,“無量天尊,許久不見了,晉王爺。”

晉王見阮碧不在,頗有點失落,微微頷首,算是回禮。對皇帝說三哥,你與真人先下棋,我四處逛逛,過會兒再來尋你喝酒。”

皇帝點點頭。

晉王走向枕夢亭,下意識地往坤安門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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