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枕夢亭,隻見紫英真人一人獨坐,卻不見阮碧。

這一路,晉王心裏都是揣著即將見麵的期盼與歡喜,不想她不在,念想頓時落空,心裏又是失望又是納悶,想問她去了哪裏,又不合情理。

好在皇帝也奇怪,問真人,你那個弟子呢?”

“方才皇後召她了。”

皇帝“哦”了一聲,對晉王說真人新收的弟子,倒是個有趣的小丫頭,頗有點膽色,瞅著也伶俐,有文孝公遺風。”

拿一個小丫頭比昔日名臣,雖說是祖孫血緣關係,但這句評語委實太高了。晉王和紫英真人都十分驚愕,油然生起一股不安。

皇帝猶未察覺,繼續說當年父皇讓四位大臣給我講課,我獨愛文孝公的課,引經據典卻不落舊窠,旁征博引又妙趣橫生,仿佛這上下四千年便他一個人的腦袋裏……可惜,文孝公早早去了。”

聽完這番話,紫英真人和晉王的不安稍減。

心裏既安,晉王說難得有人能入皇兄法眼,不是何等人物?”

“這有何難?於內侍,你去一趟坤安宮,把阮侍郎的女兒叫。就說,朕還有話問。”

於內侍應聲而去。

晉王心裏高興,隻差在皇帝肩膀上捶一拳,說一句,三哥你真夠意思。

三人又閑聊幾句,這才重新開始下棋。

晉王坐在旁邊,看著棋盤縱橫十九道上,白子黑子,你來我往。隻因心裏念想如春草瘋長,原本也愛好對弈的他,盡然一步都看不進去。覺得過的真慢,屁股也如同長出刺一樣,叫人坐立不安。

這廂,坤安宮東殿裏,雖然坐在有軟墊的圓墎上,阮碧的屁股也好象長出刺了。

方才,她已經把大的利害手段誇張幾倍講給趙皇後聽了,又把從前職場裏那些手不沾血兵不見刃的招數添油加醋講了幾個,可是趙皇後依然不可滿足,追問不休。未了,還歎口氣說你若是時時在我身邊,講故事給我聽就好了。”

阮碧微笑著說皇後娘娘若是想聽我說故事,便召我入宮就是了。”

“宮裏頭有宮裏頭的規矩,你不過一介平民,連外命婦都不是,如何能時時召你入宮呢?”趙皇後頗有點遺憾地說。說這番話時,她不是想著留阮碧在身邊對付謝貴妃。就覺得她口才不,腦袋裏裝著很多新鮮有趣的故事,若是留在身邊,光是說,逗個趣解個悶也好。

聽她說不能時時召進宮裏,阮碧心裏大喜,解悶這種侍候人的活計,她才不願意幹呢。

這時,門外有人傳稟皇後娘娘,於內侍求見,說是陛下還有話要問阮侍郎的女兒。”

怕事情不成,也怕事情提先暴露,紫英真人並沒有跟趙皇後說今日帶阮碧麵聖有何用意。聽到“陛下還有話要問阮侍郎的女兒”,趙皇後愣了愣,看阮碧一眼,眼神複雜,喜悅、忌恨、提防等等都有。片刻,她按捺下肚子裏的百般滋味,說五姑娘,既然陛下召見,你速速去吧。”

阮碧她想多了,卻也不好明說,向她行禮,退出坤安殿。

門口垂頭肅手立著一位太監,正是剛才枕夢亭裏見過的,想來就是於內侍了。

於內侍抬起眼皮睃她一眼,麵無表情地說阮姑娘請隨我來。”

出坤安宮,向北又出坤安門,便是禦花園。阮碧第二次進宮的時候,在這門口站了近半個時辰,印象十分深刻,也十分不好。隻想加快速度到枕夢亭,不想這於內侍卻走得慢吞吞的,頗有點閑庭興步的味道。

阮碧也隻好放慢腳步跟著。

走出百來米,聽得一陣腳步聲傳來,跟著恍如神仙妃子般的謝貴妃從假山後轉了。她前麵陸公公引路,旁邊萬姑姑扶著,後邊是四名宮女。許是因為懷孕日子短,肚子是一點也沒有,依然嫋娜風流,不在話下。

這真是狹路相逢。想避開已經是不可能了,何況於公公早屁顛屁顛地迎上去了,親熱地叫著見過貴妃娘娘。”

阮碧也隻好硬著頭皮迎上去,跪到地上磕頭。“小女子見過貴妃娘娘。”

“於公公會在這裏?陛下呢?”

於公公說陛下在枕夢亭與紫英真人下棋,叫我請阮侍郎的女兒?”

“阮侍郎的女兒?在哪裏?”

阮碧可不她認不出,明顯是故意的。

“便是眼前這位小道姑。”

“明明是小道姑,又是阮侍郎的女兒?”謝貴妃蹙眉說,“說的我都糊塗了。”

越聽越覺得不妙,依阮碧的感覺,謝貴妃不是這種嬌揉造作的人,也不是那種無聊到故意擺威風的人,這回相逢肯定有陰謀。

“這個奴才也不清楚,隻怕要問這位阮姑娘了。”

“抬起頭來。”

阮碧依言抬頭。

謝貴妃居高臨下看著她,目光裏一片冰冷。

這絕對不是擺威風的眼神,擺威風的眼神應該是囂張又帶著得意的,這分明是要治理人的眼神。阮碧心裏警鍾長鳴,卻又納悶,究竟為,她總是不放過?明明與她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她卻再三要加害。

半晌,謝貴妃板著臉說原來是你,阮五姑娘,因何喬裝打扮混入後宮?”

因何喬裝打扮混入後宮?

因何喬裝打扮混入後宮?

耳邊不停地回響著這句話,阮碧恍然大悟,這就是她要按在頭上的罪名——喬裝打扮私闖禁闈。沉吟片刻,說貴妃娘娘,小女子拜紫英真人為師,也是半個道門中人,經常身著道袍,並非喬裝打扮。今日是真人帶我入宮,從西華門而入,並非混入,西華門守衛俱可作證。”

“大膽。”陸公公厲聲說,“娘娘詢問,不據實回答,還要搬駁娘娘。”轉頭對謝貴妃說,“貴妃娘娘,這等宿小奸詐之輩,還同她講?直接交給侍衛處置就是了。”

謝貴妃定定地看阮碧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一刹那,宛若千樹萬樹海棠花開。阮碧也目眩神移,心想,怪不得皇帝喜歡她。皇後雖然也不差,卻沉悶的很,而這種千嬌百媚的女子,才是男人的心頭好。

笑罷,謝貴妃上前一步,蹲下湊到阮碧耳邊,低聲說我你方才見過陛下了,所以篤定不會有喬裝打扮私闖禁闈的罪名,是不是?”

阮碧還沒有明白她的意思,她忽然身子後仰,搖搖欲墜似是要摔倒。萬姑姑和陸公公連忙扶住她,旁邊的於內侍大叫一聲大膽民女,隻因為貴妃問你因何喬裝打扮混入禁闈,你居然惱羞成怒,推掇貴妃,意圖謀害皇嗣,來人,快抓住她。”

好大一盆狗血從頭潑下,阮碧震驚,一時反應不,兩個宮女上前已經抓著她的肩膀。

謝貴妃已經扶著萬姑姑和陸公公站直了,甚至連假裝的意思都沒有,看著阮碧,眼眸深處是譏誚與不屑。

於內侍說貴妃娘娘受驚了,我這就去稟告陛下,阮侍郎之女心胸狹窄,隻因貴妃責問,便推搡貴妃,陷些加害皇嗣。”

謝貴妃點點頭說告訴陛下,我並無大礙。念她年幼無知,從輕發落就是了。”

靠,還要顯擺賢良大度。阮碧已經無語了。

整樁事太明顯了,這場狹路相逢是設計好的,而這位於內侍也分明是謝貴妃的人。一旦被扭送到皇帝麵前,事實真相已經不重要了,等待的就是宣判了。這麽惡心下三濫的構陷,甚至連圈套都算不上,就是赤lu裸的潑髒水,但因為她身懷皇嗣,占據絕對的優勢,很可能一句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為?”

謝貴妃輕蔑地笑了笑,連解釋都不願意奉上。“擺駕回宮。”

腳步剛動,聽阮碧的聲音響起,冷洌清脆如珠玉相擊。“貴妃娘娘,你獵過野獸沒?我聽說,圍獵的時候,通常會留個缺口,免得獵物走投無路,反傷人。不是不是真的?”

謝貴妃一怔,頓住腳步,迷惑地看著她。

之前,她聽萬姑姑說過,阮家五姑娘不可小覷。但幾次在宮廷裏接觸,也沒有她有特別之處,無非是比同齡姑娘伶俐一點。現在,她卻看出區別了,同齡姑娘遇到這諸如此類的陷害,早就嚇得筋骨酥軟,或賭咒發誓,或磕頭求饒。可她呢?不懼不怒,也不求饒,說出的話又叫人捉磨不定。

“我還聽說,狗急了能跳牆,兔子急了會咬人,也不是不是真的?”

陸公公說貴妃娘娘從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哪裏懂得那些畜生們的心思?”繞著彎兒將阮碧比作畜生。

阮碧自然聽出來了,笑了笑,說莊子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孟子說,人同此心,心同此情。所以何必懂得畜生們的心思,但懂得人心即可?怕隻怕連人心都不識了。”

她引經據典,陸公公暈了。

不過謝貴妃聽明白了,她第一句說道教的萬物一體,第二句說以心照心。意思是萬物一體,那人心可以印證萬物之心。她也熟讀詩書,也自負口才,聽她話間機鋒如火花閃爍,頓時起了一較高下的心思。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