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柱香,晉王才又緩緩睜開眼睛,拉開書案的抽屜。裏麵撂著一疊整整齊齊的密函,一部分是跟著阮碧離開京城的暗衛送過來的,另一部是餘慶送過來的。他取出來,一張一張地翻看著。

第一封密函記錄著她到涿州後做的事情,賣掉馬車,換成牛車,又買了三頭羊羔,而後她抹著一臉的鍋底灰,跟這三頭羊羔一起擠在牛車裏返回京城,途中與阮府派出的第一批人馬打了個照麵。

接到這封密函時,他正在吃羊肉燉豆腐。太醫說,羊肉性屬溫熱,可以祛寒冷,溫補氣血,有助於他早日康複。那日的羊肉做得委實不錯,軟嫩香滑,可口異常,盡管他沒有胃口,還是吃掉了小半碗。但是看完密函後,他再也吃不下了,眼前浮現的全是她坐在三頭羊羔之中的場景……

第二封密函記錄著她到昌穎做的事情,太後、沈相、柔真郡主、阮府、韓王派的人馬四處追查,在昌穎與她狹路相逢,不過他們都沒有想到一個從小錦衣玉食長大的閨閣千金會坐在破破爛爛的牛車,更想不到她和三頭臭烘烘的羊羔擠在一起。她順利地混過去了,但是因為牛車四處透風,她長了一腳的凍瘡。

從這封密函開始,他怕收到密函了。

他穿著溫暖的裘衣,在燒著炭火溫暖如春的晉王府,有太醫調理身體,有南北廚師做出各色佳肴,有侍衛宮女隨時等侯差遣……而她呢,穿著破棉襖,坐著破牛車,啃著幹硬的白饃,在冰天雪地裏***,陪在她身邊是三頭羊羔……

剛開始他以為她是使性子,由著她去外麵闖闖,碰了壁自然會回來的。不過後來他知道錯了,她寧肯和羊羔擠在一塊兒從此天涯***,也絕不會到他身邊做一個安享榮華富貴的側妃。

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她,冰雪不能,窮困不能,他更不能。

她到濠州之前的其他密函,他已經沒有勇氣再看一遍,不過那些事情清楚地印在他腦海裏——她到蔡州後大雪困途差點凍迷糊了,因為迷路在雪原裏一整天都沒有吃飯……

那段日子回想起來真是煎熬,她在冰天雪地裏煎熬,而他在懊悔痛苦裏煎熬著。冰瘡長在她的腳上,也長在他的心裏,那種無法觸及的癢讓他夜夜無法安睡。

好在她終於到了濠州,且暫時定居下來。

密函仍一封一封快馬加鞭地送到他手裏,隔著千裏,他知道她的一舉一動。她住在三多巷,有個鄰居叫羅二嫂,十分好管閑事,十分嘴碎八婆。她讓周柱子去姚嘉村買身份文書,又讓冬雪持文書買田地入戶——從前就知道她很大膽,但不知道她連身份文書都敢買,還罔顧大周律法,以假亂真。而後她搬到杏花巷,每日裏研讀《齊民要術》,用逶迤付款(分期付款)的方式又買了一塊田——難道她想做個大地主?餘慶還說,她長大了一些,比從前好看了。

算起來,整整四個月沒見了。

晉王出了一會兒神,把密函往抽屜裏一放,霍然起身,走出書房,跟守著門外的羅有德和南豐說:“叫上所有的人,備馬。”

羅有德與南豐怔了怔,相視一眼,問:“去哪裏?”

“濠州。”

京城到濠州並不遠,出南城門,往東到毫州,再到宿州,過了淮河南下就是濠州。如果快馬加鞭,三天足矣。晉王一夥人到濠州時,是第三天的傍晚,太陽剛剛落下,西邊彩霞如織,燦爛異常。

與京城雖然隻隔著千裏,這裏的春意卻濃鬱很多,垂柳絲絲縷縷隨晚風飛揚,杏花片片如雪沾人衣襟。穿城而過的河流裏飄著畫舫,已經掛起了紅燈籠,不知道何人在調試琴弦,時不時地“錚然”一聲,把黃昏也點綴得清清亮亮。

羅有德拍馬上前,問:“王爺,先去餘慶的都總管府用晚膳吧。”

晉王搖搖頭說:“不用了。找個人問問杏花巷怎麽走吧?”

一連問了三人,才知道杏花巷的具體位置。

等到杏花巷子口,天已經完全黑了,周圍的人家都點了燈,朦朦朧朧的桔色燈光裏一片片杏花飛過。晉王怕驚擾人家,下了馬,讓其他侍衛留在巷子口,隻帶著有德過去。餘慶在信裏告訴過他,她住的二進院落,門前有兩株十年期的老杏樹,如今正值花期,十分惹眼。

果然,沒走幾步,就看到兩株姿態蒼勁的杏樹,枝枝椏椏之間綴滿半紅半白的花朵。羅有德歡喜地說:“是這家了,我去敲門。”說著便要上前,晉王一把拉住他,眼神微黯地搖搖頭。

有德怔了怔,問:“不敲門嗎?”

晉王輕輕地“嗯”了一聲,沿著圍牆往後麵走。餘慶在信裏還說過,劉嬤嬤與周柱子住在前院,阮碧與冬雪住在後院。

有德撓撓後腦,納悶地跟上。

走了二十來步,估計了一下方位,應該是後院正房,晉王一個縱躍翻上牆頭。有德也毫不猶豫地跟著一躍,卻見他一個淩厲的眼刀過來,這才想起人家是來會心上人,自己跟著做什麽?忙在空中轉了個身,落在牆外的一棵杏樹上,樹枝微顫,花瓣紛飛如雨,一時迷了他的眼睛。

等再睜開眼睛,卻見晉王隻在屋簷上坐下了。今日初九,有一輪瘦瘦的上弦月掛在西邊的天空,給他披上一層清冷的月色,這讓他背影看起來有點孤孤單單。

夜色靜謐,屋裏的說話聲浮了上來。

“姑娘,方才我去廚房端飯時,聽冬哥兒問劉嬤嬤,怎麽今晚又吃青菜?還鬧著說要吃魚吃雞。”

“果然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呀。這才吃三天青菜,他就受不了。”

“姑娘,不要說他,我也有點受不了呀。”

“好了好了,知道了。幫我把這件夾袍拆了。”

“咦,姑娘,這是什麽?”

“珍珠,你不會不認識吧?”

“姑娘,這珍珠成色可真好,哪裏來得?”

“我拜紫英真人為師時,太後娘娘賞賜的。”

“你打算把它賣掉呀?”

“對呀,你們不都想吃肉嗎?正好我還想買田。”

“姑娘你瘋了,這是太後賞賜的,她要是知道你賣掉了,指不定砍了你的頭。”

“沒事兒,她心裏早將我的腦袋砍了千百來回了,不差這麽一回。”

“姑娘……”

“嗯?”

“從前我不敢問你……你跟晉王到底是怎麽回事?”

屋簷上如老僧入定的晉王動了動,側耳聽著,心也提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她懶懶地說:“能怎麽回事?如今都是三月了,再過三個月,他就要迎娶京都明珠了。”

晉王閉上眼睛。

大概屋裏氣氛沉悶,好半天,才又有說話聲響起。

“好了,拆完了,總共三十六顆珍珠。”

“你把它收進錢奩裏,咱們慢慢賣,一串賣太顯眼了。”

“知道了。”

傳來翻箱倒櫃的細碎聲音,跟著是開鎖落鎖。

“對了,明早的菜錢還沒有給劉嬤嬤,我這就去給她。”

“去吧。”

腳步聲響起,漸行漸遠,終至不聞。

屋裏再無聲響。

晉王思索片刻,伸手揭開一張瓦片,往裏看著。隻見她半坐半躺在榻上,手裏拿著一本《齊民要術》,就著昏昏綽綽的油燈看著,神情專注,時不時地嘴巴開開合合,似乎是在默念。

她確實長大了很多,五官也長開了,眼睛眉毛好象是工筆細繪出來的,挑不出一絲一毫的瑕疵。也不知道看到什麽有趣的,她的嘴角忽然勾起一絲笑容,整個房間頓時妖嬈起來,晉王的心也跟著砰砰砰地跳了起來,心裏有一股衝動,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但是……他有何麵目見她呢?

感覺好象隻過很短一段時間,那個冬雪就回來了,滿臉驚疑之色地:“周柱子回來了,說是咱們巷子外站著一列人馬,整整齊齊的,一動不動,不是禁軍便是侍衛,也不知道做什麽的?看著怪磣人的。”

阮碧頭也不抬地說:“咱們是守法良民,怕什麽。”

冬雪大笑著說:“姑娘,咱們還是守法良民呀?”

阮碧抬起頭,粲然一笑。

這一笑與方才的笑又不同,明豔豔的象是旭日初升,讓人覺得說不出的溫暖。晉王覺得心髒便被她的笑容填滿了,無限歡喜。歡喜過後,卻又無限蒼涼。

冬雪推推她。“姑娘,別看了,油燈這麽暗,仔細傷了眼睛,早點歇息吧。”

確實,油燈的光很傷眼睛,阮碧也不願意晚上看書,點點頭,站起來伸個懶腰,便伸手去解外衣。晉王心裏一跳,趕緊把瓦片放回原處。聽著裏麵窸窸窣窣一會兒,然後是噗的一聲,四周的光線隨之一暗,想來是把油燈滅了。剛開始屋裏還有細碎的說話聲,漸漸地就全無聲息了。

夜很安靜,隱隱約約地傳來遠處笛子聲。

他依然坐著,一直到月影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