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在城門邊,那個賊兮兮的老者開的小酒肆裏,沙摩尼低頭猛扒著米飯努力強迫自己不去看桌上的香噴噴的魚肉,月羅刹喝著泛黃的劣酒縱聲高歌著,而周繼君則一頭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白淨清秀的臉龐上泛起一圈淡淡的紅暈,睫毛微微眨動。

三個人神態各異,看似人畜無害,可周圍的酒客們都離得遠遠的,因為他們那身染著血漬的衣裳,在這酒肆裏顯得無比刺眼。

“看破紅塵五十載,那時少年今日翁。”酒肆老板仰頭看了眼西落的烈日,嗅了嗅鼻子,將杯中的殘酒一口喝盡,之後抓起另外一壺酒向周繼君這桌走來。他走起路來兩隻腳一深一淺,竟是個陂子。

“我請你們喝上幾盅。”老板將酒壺重重摜在木桌上,不僅將補眠的周繼君驚醒還把月羅刹和沙摩尼都嚇了一跳。

“今是怎麽了?我在你這喝了這麽些日子酒,都沒見你大方過?”月羅刹眉頭一挑,陰測測地問道。

“我高興請你們,怎麽,還不樂意?”老板臉一橫,說著就欲將酒壺拿走。

“別,別。”月羅刹轉眼換了副嬉笑的表情,一把將老者拉住,“不要錢的酒不喝白不喝,我這個窮小子賺點金銖給這兩個小子買酒喝還是靠紅顏坊給姑娘們抹妝打扮。嘖嘖,這酒聞起來怎麽和我平日裏喝的酒不一樣。”

哼哼了兩聲,老板自顧自地坐下,往碗中倒滿酒,抿了一口,倒映酒影中的眸光裏流露出一抹沉湎。

“這酒名曰夢川醉,取炎州夢泉之水為原漿,用那炎州望龍川四年一熟的川奇稻做塊曲,再由炎州美麗的女子親自花上三個月時間將塊曲重複搗碎整合,讓其香澤能更大程度散發開來,最後混釀成美酒。三年成酒,為下品,隻品其醇。十三年成酒,為中品,色香味俱能令人醉不酣言。而在地窖中封沉三十年所釀成的夢川醉則為上品,為這七州三大奇酒之一,不僅有色有香,更有酒情酒意,品其者無不沉溺其中若聞雅樂繞梁三日亦是回味無窮。

頓了頓,老板看向被他這番話吸引一臉好奇看向酒壺的周繼君,眼中閃過一抹黯然,卻意味深長地接著道,“炎州女子火辣多情,又極為忠貞,愛上一個人後會為他花上三十年的歲月釀上一窖夢川醉。可被她們所戀上的往往是流連在炎州和滄海間的多情浪子,浪子多負心,這些女子空逝紅顏守著滿滿一窖的夢川醉苦苦等候著,待到白頭老去卻依舊是望眼欲穿。”

“因此,世間的上品夢川醉大多香而膩卻又帶著點點凝而不散的腥澀,若海風陣陣劃過心頭,思念穿腸過,空空蕩蕩若真若幻。便如我手中這壺。”

心頭閃過思念和悵惘,怔怔地望著老壺中漣漪不起的夢川醉,周繼君腦中浮起了那個一直沉積在心底的身影,梨花落魚塘前孑孓而立的佳人,溫暖清香的懷抱,纖纖素手拂過自己臉蛋的心動,以及臨別時讓自己魂牽夢縈卻傷入心底的一吻。眼中流轉著淡淡的波橫,周繼君忽地一把抓起那壺夢川醉將酒碗倒滿,仰頭飲下。紅暈漸漸在他臉頰邊飛升而起,眼前恍惚出現了那個白衣清濯的女子,她眸若秋月高雅絕美的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對著周繼君說,記住我,記住這個感覺……

“依依……你到底在哪嗬。”望著空空的酒碗,周繼君麻木地喃喃道。

看了眼周繼君,月羅刹忽而一笑道,“誰沒有那點情傷往事所戀的女人,可是,小君君啊,作為男人,若你整日陷入情思卻是一點用也沒有。女人都是崇拜強者,隻要你變得強大,何愁她不回到你身邊。”

淡淡地看了眼月羅刹,周繼君眼色朦朧,輕彈酒杯輕聲道,“你不懂。我那時候是一個什麽都不會的廢物,可她依舊對我那麽好,哪怕我變強的契機不足億萬分之一,她還是默默地陪著我,甚至想要用她的生命為代價來讓我變強。現在我一步步走向強者之路,可她卻消失了,我隻知道她在茫茫東海邊,卻不知如何找到她……我總有種感覺,我變得越強,她離我的距離卻越遠……”

未等月羅刹開口,酒肆老板一口喝酒碗中酒,“啪”地將酒碗摔在木桌上,歎了口氣道,“這世界上有無數像你戀人亦像炎州女子那樣的女人,她們在你窮困潦倒一無所有的時候陪著你,默默地在你身後打理照料,一心一意期盼你能獲得好前程。然而待到你飛黃騰達衣錦還鄉時,回頭再望時,她卻已然離去。或是你負心將她忘卻,或是她自己走了,為了隻是不想讓你心中再有一絲牽掛,再有那落魄時候的陰影。因為她知道,她隻屬於你生命的前一段,那一段雖苦卻樂的日子,待到你人生得意時候,她心中的那個男人卻漸漸變了,再找不到那時的感覺。”

酒肆中忽地安靜下來,客人們漸漸離去,隻剩下這桌四個默然不語的男人,沙摩尼一臉懵懂癡癡地抓著光圓的腦袋,而周繼君、月羅刹和酒肆老板則神思飛蕩,目光閃著各自的心思卻不知再想什麽。

“來,為了這世間的癡女子,飲滿這一碗。”月羅刹拾起酒壺給四人倒滿酒,落到沙摩尼那時,眼中閃過戲虐,“小摩尼,你也陪哥哥們喝上一碗罷,你喝的不是酒,是這世間情誼。按你宗門的規矩,也不算是破門規。”

沙摩尼眼中閃過躊躇,目光掃過周繼君和月羅刹,心中忽地閃過一絲溫意和豪情。

“無量壽佛!小僧便喝了這一碗的情誼,為我們能結成朋友。”

“不是朋友,是兄弟。”月羅刹嘴角咧開,看了眼周繼君,卻見眸中閃過感動,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大碗碰撞,酒花飛濺,四人仰頭將酒飲盡。

抹了抹嘴巴,月羅刹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周繼君,眼中閃過黯然道,“苟富貴莫相忘。若是真有那般女子在你一無所有時甘心陪著你,為了你甚至不惜一死,那你不將她找回,不珍惜,我月羅刹可不答應。好男兒,當做強者,卻也是個有情有義的強者……莫如我。”

最後三個字,卻低得幾乎聽清不清楚。

放下酒碗,老板似乎察覺到有些凝重的氣氛,眉宇飛揚,開口一笑道,“這世間有情有義的好男子還是有的,而且,你們應當認識。”

“哦,莫非是你?我一直很好奇,你怎麽會有這壺夢川釀,莫非是你負了哪個女子的心,卻是為了這壺子酒?”月羅刹眉頭挑起,八卦之心大起。

深深歎了口氣,老板望向窗外飛逝的白雲,雲卷雲舒間或,一股莫名的情緒在酒肆中流蕩開來。

“這壺酒,是我所存的最後的夢雲川了,我是一位故人留下的,他就是我說的那位有情有義的男子。我計傳這輩子,最敬仰,最崇拜的男子就是他。”

“我們應當認識?你說的是誰?”周繼君朦朧的眸色漸漸消淡下去,那個心底的女子漸漸消淡,男兒情深卻不濫,總有一天,自己會找到她,若是她喜歡,便是為她獵下那渺渺天宮又何妨。

“你肯定認識,因為他著人傳信和我提起你,現在看來他賭對了。”

“昔有大將軍,掌劍攜佳人。南征亂寇滅,北伐百族退。聲名動七州,禦殿封國柱。為君效死命,到頭空悲戚……你可知道他是誰了吧。”

眼中閃過詫異,周繼君心頭微動,死死盯著那老板沉聲道,“原來是他。那,你現在也知道我是誰了?”

微微搖了搖頭,計傳微微一笑,“不,我不知道,大將軍沒和我詳說,隻和我道,他有個極有潛力的準盟友即將來京,並讓我暗中觀察。不料才一天,你便滅了世家的威風造了這麽大的聲勢,我也不必多等候了。”

“以你之誌之才,足以成為我們的盟友。”

哂笑一聲,周繼君敲擊著酒碗,淡淡道,“好一個禦殿大將軍步空堂,那些日子裏還裝得淡漠無比,好似對這大煜毫無怨恨,原來他早就謀劃開了,那你又是何人?他現在又在何方?”

“我家大將軍如今正為這番大事奔走中,想要撬開大煜的牆磚,光靠我們這些人還是不夠的。至於我……”老者微微一頓,“我叫計傳,五十年前,我為步家軍中第一謀士,人送外號,雪狽。大將軍數十年未見,他天資絕代,如今成了尊者定是容顏不損,而我……卻已是垂垂老人。”

說著說著,老者臉上流出傷感,眼中那分崇敬慕之情卻依舊火熱。

月羅刹的目光在周繼君和老者之間徘徊著,扣了扣手指,輕笑道,“小君君啊,看來你還藏了這麽多故事,原來你來這京城的目的卻是為了謀反?”

計傳瞳孔一縮,猛地扭頭望向月羅刹,陰森森的氣息瞬間將他籠罩,“君公子,這兩位不知?”

淡淡一笑,周繼君玩弄著手中的木碗,看向老者道,“你別緊張,他們是我的兄弟,又豈會出賣我。你說對嗎,羅刹?”

哈哈大笑著,月羅刹眼中暴綻出濃厚的興致。

“我月羅刹流連塵世十餘載,經曆過無數有趣的事,惟獨沒造過反。小君君,無論你想造反,還是想玩了那鸞鳳公主,我做兄弟的豈有不幫忙的。嘖嘖,先在武道大會上名動京城,再反了這大煜名動天下,真是有趣嗬,我月羅刹最喜歡這般出風頭的事了。”

微微一頓,看了眼假裝不去看他們默默念著經的沙摩尼,月羅刹清了清嗓子道,“小摩尼,你裝作一本正經做什麽?造反又不是殺人,而是救人。你看這大煜世家橫行,武道紛亂,貧民百姓有幾個過的舒服的。你一向喜歡行善救人,將這腐朽的王朝拉下皇位,可是救了這天下萬千百姓。嘿嘿,對不對啊,小君君?”

“救人嘛?確實,我來這京城中隻是為了救人。”周繼君眼中閃過一絲忌憚,看了眼漠然不語看著窗外的計傳,心中暗道,這老家夥也不是省油的燈,我隻是想救出娘和妹妹,順便報複一下大煜皇室。卻被他幾句話繞了進去,陷入反叛之局中,可此時也說不清,更無法解釋,隻好走一步算一步了……若是能保得娘和妹妹的平安,又將這腐朽的王朝擊毀,又何樂而不為了。

再看向沙摩尼,隻見他一臉痛苦地彷徨,眉頭緊緊皺著,月羅刹這番話他既覺得有理,但又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總之他腦中如今一片漿糊,苦巴巴地看著周繼君。

“哎,你們這些孩子,把謀反說的這麽輕巧。真是……”計傳輕歎一口氣,搖了搖頭,眼中露出一絲苦笑,“這可不是兒戲嗬,這是炒家滅族的大事。”

“抄家滅族?”周繼君輕輕一笑,這笑中卻帶著無比沉痛的恨意,“我早已沒有家了。”

“我和小摩尼也是……嘿嘿,謀反這麽好玩的事,不鬧起來也不痛快。”月羅刹笑嘻嘻地說道。

“這京城無數厲害的人物,你這樣堂而皇之的喊出來就不怕被發現,引來尊者將我們一起擒走?幸好嗬,這酒家原本是步家軍的駐地,當年聚集的無數殺氣血氣被我引於此,便是武尊的心神也無法探入。”看了眼出神的周繼君,計傳眉頭挑起,“所以嗬,你們還是謹慎為妙。你在想什麽呢,君公子?”

摸了摸眉毛,周繼君一本正經地開口道,“我突然想起來了,那來福客棧去不了了,我們今晚住哪呢?原本就困,喝了你這酒更困了。”

哭笑不得地看了眼周繼君,計傳長歎一聲,“你們還真是不把這當回事嗬,我在這苦口婆心地說項,你卻一心想睡覺。也罷,君公子,你今日大戰一場定是勞累,且去我酒肆後的小院裏歇息,你們今後就住這吧。”

…………

深夜,一道長長的月光落進狹窄樸實的小屋裏,周繼君翻了個身,睜開雙眼。旁邊的屋子裏傳來月羅刹和沙摩尼酣酣的打呼聲,可周繼君卻再也睡不著了。

他是貪睡,可如今在這京城之中,風雲詭譎形勢莫測,他想要在這無數世家千萬人的目光中,將洛青遊和洛滌塵平安救走,更何況還要爭那天下第一武道大會的魁首之位,報複大煜皇室,如此之多的事項,殊為不易。

“父親讓我謹慎行事,默默護佑於娘的身邊。可是如今這京城之中局勢緊張,我獨身一人,即便有月羅刹他們相助,可是難保哪天就東窗事發,還是盡早謀算為好。”

周繼君低聲說著,翻身從**坐起,今日一天所遇之事漸漸浮於腦中,斷斷續續地拚湊起來,卻依舊沒甚頭緒。

詭道蛇人騰地從口中冒出,在月光下詭異地懸於周繼君頭頂,手執棋盤和算籌,三大公子、千若兮和千十七的身影浮現於棋盤虛影中,他們麵色模糊,身形不定,除了千若兮外,其餘四人都看不清心思。

“咦?”周繼君微微錯愕,卻是目光落到千若兮身上,卻發現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很是複雜。

收回目光,周繼君定下心神大手一揮,那詭道蛇人將棋盤收回。

“如今最關鍵的還是提升實力,今日僥幸於千十七戰平,據說他的施展出的修為實力還不足一半,看來我還真不是他的對手。他雖然拘囿於深宮之中,可難保哪天又突然出現,成為我的障礙。”

忽然,周繼君心意一動,卻是懷中的三隻鐵鎮狻猊異獸微微顫動著。

……

“在典經閣第九列書架的第九排上有三隻鐵鎮狻猊異獸,你走之前將它們放進懷中最靠近心髒的地方,每夜子時用心血之熱溫潤它們,百日後拿出,在其上澆灌眉心三滴血即可”……

腦中響起當日離開天機府時,簡師父對他說的話,周繼君眼中一亮,喃喃道,“對了,如今已到百日……這三隻狻猊異獸到底有何不同尋常的地方?”

展開衣裳,將那三隻狻猊異獸取出,周繼君微微訝然,卻見原本古樸但逼真的鐵鎮狻猊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樣,在它們古拙的麵容身形上突然多了絲栩栩如生,好像活物一樣,那雙看向遠方的眸子裏竟然隱約間閃著異芒……

周繼君目光微變,隻是一刹那,他竟然發現那三隻狻猊死物正盯著自己看,然而眨眼過後,周繼君再看去,它們卻隻是看著遠方,眼睛裏異芒大勝。

“將眉心血滴上去後,到底會發生什麽?”心頭激蕩開來,周繼君慢悠悠地將手指伸向眉心,嘴角咧開,“師父送給徒兒的出師禮,又怎會太輕呢。”

指甲瞬間點破眉心的表皮,三顆凝而不散的血滴落下,周繼君指甲輕彈,三滴血落於狻猊頭頂,轉眼間居然闊漲成血海將那三隻鐵鎮狻猊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