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真是難為了這個女孩。我朝她一笑,說:“別怕,我們說著玩兒呢,不用當真。”

她瞪大眼睛,作出嗔怒狀,說道:“真有你們的,這種情況下,還敢開這樣的玩笑!”

其實,此時此刻,我的心裏又何嚐不怕呢?不過,我和二蛋搭檔多年,都深明一個道理,那就是恐懼會互相傳染。一個人的恐懼如果不加以製止,那麽會很快發展為整個團隊的恐懼,而一個處於驚恐中的團隊,是沒有任何戰力可言的。所以,此刻我心裏雖然膽怯,嘴上卻是絕對不可以表露分毫的,而掩蓋恐懼的最好方式,就是把它當作玩笑的談資。

我抬頭看著空中的屍體。他已經死了有些年頭了,高含鹽量的海風沒有令他腐爛,隻是風幹成了一具枯瘦的標本。他脖子低成了一個直角,舌頭在胸前耷拉著,黑洞洞的眼眶瞪視著下方的我們。我見過很多屍體,很多種死法的屍體,然而,在這種鬼氣森森的船上,一具上吊自殺的屍體,還是讓我本能地感到脊背發涼。

船艙裏的黴爛味比外麵要嚴重的多,淩玥捂著鼻子,勸我們趕緊離開這裏,說船艙是半封閉的空間,裏麵會滋生許多細菌和黴菌,再加上麵前的屍體,我們沒有采取防護措施的情況下,很容易染上疾病,到時候就麻煩了。

我聽他說的有道理,便打算退出去。看了眼二蛋,發現這家夥心挺大,已經在船艙裏四處探看起來。

“老邢,快過來瞅瞅,這是啥玩意兒?”二蛋在艙內側的一個角落,大聲招呼我。

我走過去,見那裏靠牆擺著一個鐵籠子。

這鐵籠子有一人來高,用拇指粗細的鐵筋焊接而成,因年深日久,表麵已經生滿了紅鏽。船上有這種家什並不奇怪,它能夠在船員潛入水下活動的時候,有效地阻止一些大型食肉魚類的進攻,從而確保人身安全。令我感到奇怪的,是籠子裏鎖著的東西。

乍一看,以為是一個人,同樣被風幹了的人。絳紫色的皮膚,枯瘦的身子,蜷縮著待在鐵籠裏,孤獨而淒涼。

可是細看,我很快發現它的奇異之處,因為他的下半身,竟是一條魚尾。

“這是,這是……鮫人?”我驚得幾乎合不攏嘴巴。

“渤海之東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吟歌如籟,泣淚成珠。”淩玥走到我們近前,望著籠中的鮫人,說道,“村子裏自古便有關於鮫人的傳說,沒想到,這傳說竟然是真的,世上竟真的有這種奇異的生物,並且,我們今天有幸見到了它。”

“我說老邢,這玩意兒要是整成新聞,咱可就發了!”二蛋說著,從脖子上摘下相機,迅速拍起了照片,可剛拍了兩張,便一跺腳,“我這不缺心眼麽,拍哪門子照片,這玩意兒指定值老鼻子錢了,咱幾個弄出去,保準一輩子不愁吃穿。”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拽門上的鎖。大鐵鎖年深日久,鏽得結實,二蛋無奈,隻好叫我幫忙,兩人用撬棍直接把籠子相鄰的兩根鐵筋撬彎,騰出個一尺多寬的縫隙,然後把鮫人的屍體拉了出來。

這鮫人雖說上半截是人身,但細看還是有很大差別的。它的頭部上尖下寬,鼻子內塌,嘴巴很大,下顎外凸,兩隻寸長的獠牙惡狠狠地齜著,看上去便覺嚇人。它的頸子很粗,頸部兩側的皮肉漫長到肩上,像一對展開的肉翼。前肢比常人要短著一些,指間有蹼,說明更適合在水下活動。它的全身都生長了一層細密的鱗片,看起來讓人覺得很不舒服。肚臍以下沒有雙腿,是紡錘形的魚身,因缺少水分的滋養而幹巴巴的,沒有一絲光澤。

同時,我注意到,鮫人的腹部有三個很大的創口,幾乎貫穿了它的身體,尾部的骨頭也以一種不正常的狀態扭曲著。看來,它生前,受過很重的傷。

我的視線重新回到了鮫人的頭上,因為我覺得,這顆頭顱有些似曾相識。

是在哪裏見到過呢?

突然,一個念頭劃過腦海,令我陡然一驚。我想起來了,是在龍灣村,龍族長放在床頭的那根拐杖,就頂著這樣

的一顆頭骨。

雖然那是一顆頭骨,而眼前的還保留著幹癟的皮肉,但兩者的結構形態,如出一轍!

龍族長怎麽會有一顆鮫人的頭骨?難道,他曾經來過這裏?

“老邢,別傻愣著了,過來搭把手。”二蛋說著,便打算把鮫人抬出船艙。

“等等!”淩玥攔住我們說,“帶它上咱們的船,不太好吧?”

二蛋一愣,然後鬆開手,直起身子說道:“咋了,有啥不好的?”

從二蛋的語調中聽得出來,他有些不滿。對他而言,麵前的鮫屍就是一座金山,他正快馬加鞭地奔馳在通往幸福的大道上,而淩玥,卻十分不配合地想往道上扔兩塊石頭。

“我覺得,這件事情太蹊蹺了。”淩玥說,“先不論這鮫人為什麽會被鎖緊鐵籠裏,就說眼前的這具屍體吧,他為什麽要上吊,你們不覺得奇怪嗎?而且,船上的其他人呢?這麽大一艘船,怎麽可能隻有這一個人?如果這些事情不弄清楚,冒然把它帶回船上,很可能會給咱們帶來厄運!”

淩玥的話有一定的道理。她生在海邊,受漁民潛移默化的影響,對大海中的許多事情是有一些忌諱的,這也許不是迷信,而是一種敬畏,一種對自然、對萬物的敬畏。同時,我對這鬼船上的未知力量,以及麵前的鮫屍、吊屍,也同樣存在一定的顧忌。在這些事情都沒有弄明白之前,就把鮫屍抬上我們的船,確實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淩玥,像這種規格的大船,是不是出海的時候,都要有一些記錄之類的?從這些記錄中,也許我們能找到一些答案。”我問道。

“沒錯!”經此提醒,淩玥一拍腦門,說道,“航海日誌!”

她說著,朝一側的桌子走去。

所謂航海日誌,是一本記錄船舶情況、船舶航行情況以及航行中發生的各種事件的簿子,是分析和總結航海經驗、判斷和處理海損事故的重要依據。如果能找到航海日誌,會對我們了解這艘鬼船有很大的幫助。

抽屜沒有上鎖,在桌子中間的抽屜中,淩玥找到了這本簿子。

簿子皺巴巴的,紙張幾乎黏貼成一塊,上麵滿是黴斑。淩玥小心翼翼地把紙頁分開,所幸裏邊的文字還能辨認清楚。

這艘船出海的日期是一九九五年八月九日,距今大約兩年的時間。

一開始,日誌中除了標明了每天的航向、航速、航位、氣象等狀況,並無其他異常之處。在緊急事項一欄,標注的都是“無異常”。所以淩玥直接翻到了最後一頁文字內容。

這一頁,表格一律空著,隻在緊急事項一欄,有幾行特別淩亂的字跡:

“我受不了了,所有人都死了!我也會死!這條船上有鬼,快聽啊,它又在唱歌了,它來殺我了!我要和它同歸於盡!”

最後的四個字,已經潦草的難以辨認了,我是半猜出來的。字的筆畫非常用力,把後麵的幾頁紙都穿透了,這說明主人此時的狀態是十分憤怒的。而從他淩亂的表述中,我也深深地體會到了他內心的恐懼與無助。

淩玥已經向前翻了幾頁,並最終在一頁文字前停了下來。

日期是八月十五日,距離出發的時間已有六天,表格中認真填寫著船舶的各項信息,字跡雖說不上漂亮,卻也很工整。在下方的緊急事項中,寫著一段話:

“真是個奇怪的日子!晴朗的海麵上,突然出現了大霧,霧中還隱藏著礁石。這種情況下行船太危險了,我命令下錨。老曹把漁網拽了上來,裏麵竟捕獲了一隻怪物,上半身像猴子,下半身像海豚,良子說,這是人魚。就是美人魚吧?可是長相並不像傳說中那麽美麗,讓人看了恐怖,還有些惡心。它應該能值些錢,如果賣出去,也許抵得過我們的一船魚了!它很凶,二海湊過去的時候,被它咬住了腿,於是二海用魚叉叉傷了它,我沒有讓二海殺死它,因為活的總歸是比死的值錢的。”

我們淩玥對視了一眼,看來,這艘漁船是誤入了冥海海域,意外地捕獲了一條

鮫人。按他們的意圖,本是想把它帶出去賣錢,可為什麽最終卻沒能離開這裏呢?

帶著疑問,淩玥把簿子掀到了下一頁。

“八月十六日,大霧。老曹死了,昨天值夜的時候。今天早上,良子起來做飯,發現老曹倒在甲板上,身體都已經硬了。臉扭曲著,嘴大張著,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我頭一次見到這麽恐怖的臉。他的身上沒有傷口,良子和二海都說他是被嚇死的。作為船長,我必須安撫他們,於是我說老曹是心髒病突發死的。雖然我不知道心髒病是否會讓人有這麽恐怖的死相。”

被嚇死的!這段內容讓我們有些害怕。一個大活人,晚上值夜的時候,被嚇死在甲板上,該是看到了何種恐怖的事情?我不自覺地往周圍望了望,又看了看船艙外,依然是霧氣彌漫,難以視物。

八月十七日的字跡便有些淩亂了,這說明主人的內心開始不安。

“我們聽到了歌聲,一種非常奇怪的歌聲。大海中怎麽會有歌聲?我和良子衝出船艙,發現二海正在甲板上,手中拿著魚叉。我們問他怎麽回事,他沒有回答,朝我們一笑,笑得很詭異,然後,他舉起魚叉,插進了自己的胸膛。我們衝過去,發現他的內髒被魚叉洞穿了,已經救不回來了,他用最後的力氣告訴我:有鬼,離開這裏!我很害怕,良子也很害怕,我們不能再停留在這裏了,雖然霧還沒有退去,但我決定冒險航行。”

事情越發地驚悚了。連續兩個人非正常死亡,讓船長也開始覺得這個地方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所以,他寧可在大霧與亂礁中航行,哪怕冒著觸礁沉沒的危險,也不願繼續留在這個地方。但是,可能逃得脫嗎?

接下來的這頁內容,可以看出主人已經完全亂了分寸。字跡潦草不說,連記錄船舶航行情況的表格都沒有填。

“這是一片鬼海。經過一天的航行,我和良子也沒能走出這片霧。我們不敢分開,不敢睡覺,生怕一覺醒來,我們之間的一個已經死去。但是厄運還是沒有離開我們,良子死了,是我殺了他。因為他瘋了,對我破口大罵,罵我不該帶他出海,他瘋狂地摔東西。我把他打翻在地,他撲過來,掐住了我的脖子。他是動真格的,他的眼裏滿是殺意。我喘不上氣來,慌亂中,拔出了藏在腰間的匕首,捅進了他的肚子。他倒在地上,還沒有死透,於是我撲上去,不停地用匕首狠紮他。我不知道紮了多少下,直到我累了,躺在地上睡著了。醒來後,我看到良子沒了人形的屍體,這一切,真的是我做的嗎?不,不是我,一定是鬼!是鬼迷了我們的心竅,因為良子平日不是衝動的人,而我也不是一個瘋狂的人。”

再往後翻,就是最初看到的那幾行淩亂的文字了。我看了一眼吊掛著的屍體,看來,記錄下這些文字的人,最終也沒有幸免,在恐懼與瘋狂中,最終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

四條人命,船上的四條人命,在短短的幾天中,離奇地死在了這條船上,死在了這片海域。究竟是什麽力量在作祟?我們環顧船艙,沒有見到明顯的異樣。兩年了,即使曾經有異樣,也已經看不出來了吧?而且,如果是鬼,即便在這裏,也不會讓我們看到吧!

“嚇唬人的!”二蛋說,“這些人內心本就藏著鬼,在這種陰氣森森的鬼地方,又是迷路,又是害怕,於是心中的鬼被無限放大,最終釀成了這麽一場慘劇。說白了吧,就是自個兒嚇唬自個兒!”

是嗎?原因真的這麽簡單?

以我對二蛋的了解,他剛才的話根本就沒過腦子,他這麽說的目的,應該是想打消淩玥的疑慮,好同意他把鮫屍弄上船。

果然,他說完,便重新走回鮫屍跟前,拖起它的身子,說:“我說哥們姐們,別愣著了,再耗下去天就黑了,咱還有活沒整完呢!”

他一邊說,一邊拽著鮫屍往艙外走。

淩玥看著他,眉頭皺了皺,嘴張了張,卻沒有再說什麽。

就在我們要離開船艙的時候,耳中突然傳來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響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