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幫上,甲板上,艙壁上,到處都是血蠔。這些家夥緩緩地攀爬蠕動,將船體裹了個水泄不通。

是要吃掉我們的船嗎?我想。那些散落在船下的血蠔屍體,一定引起了它們的誤解,讓它們以為是銀盾號殺死的同伴,所以前來報仇。我突然覺得,這些家夥,很可憐,也很可怕。倘若它們的智力再高一點,知道行凶的是船上的人,那它們會不會吃人呢?想到人身上爬滿這些血糊糊的家夥,我的胃部忍不住一陣**。

我來到船側,用刀尖挑開一些血蠔,以便使自己有落腳之處。然後手扒船幫沿,將身一躍,跳到了甲板上。

血蠔的身體幾乎鋪占了甲板的每一個角落,並且延伸到了艙內。它們紅色而柔軟的身子,看起來就像一塊塊顫動著的碎肉,令我惡心。我壓下想吐的衝動,用腳尖撥開身前的血蠔。它們的身軀看似柔弱,對船板的吸附力卻很強,我隻得踮起腳尖,踏著殼體之間的空隙,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船艙走。

“指南針放在書桌的第一個抽屜裏。”淩玥站在船邊,對我說。其實我看得出來,麵對這麽大一群令人麻癢的東西,她還是比較怕的,所以壓根不敢太過接近,隻能擔心地望著我。

“好的。”我回答道,然後邁步進了船艙。

這裏的血蠔比外麵要少著一些,但也僅僅是“少著一些”而已。地板,牆壁,窗子,甚至**,都爬著一些,不過好歹有落腳的地方。

地板上有一些血跡,那是之前與鬼鱝混戰的時候留下的。紅色的血液上,一群血蠔趴在上麵,用自己舌頭一樣的身軀,貪婪地舔舐著,發出“滋滋”的響聲,讓人望而生畏。

我快步走近書桌,伸手去拉開它的抽屜,可是,指尖突然觸碰到了一個軟軟的、滑滑的事物。置身此地,我原本便有些緊張,猝遇變故,嚇得我幾乎叫出聲來,手一哆嗦,抽屜險些掉到地上,連桌子都跟著傾斜了一下。

我低頭一看,才發現原來是一隻血蠔趴在了抽屜把手的下方。於是鬆了一口氣,捏住它的殼,將它揪了下來,丟到地上。

我扶起桌子上剛剛倒掉的相框,下意識地瞅了一眼相片,是淩玥。

大概十五六歲的模樣,青澀而可愛。她站在海邊的礁石上,迎著海風,張開雙臂,像一隻想要振翅高飛的鳥兒。長長的烏黑的頭發,隨著海風輕輕飄揚。

我一笑,把相片放回原位,卻又看到相框頂端的縫隙中,伸出了一個紙角。

這相片的背麵,似乎藏了些什麽。

雖然知道偷看別人的秘密不太好,但我還是選擇了重新拿起相框,揪住那個角,小心地將裏邊的東西拽了出來。

對於這個女孩的秘密,我實在抑製不住內心的好奇,和關心。

那也是一張相片,就藏在淩玥相片的背麵。

相片是黑白色的,相紙微微泛黃,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中間一個年輕的男人,穿著魚皮衣褲,背著手,咧開嘴,朝著鏡頭笑。他的背後,是一棵大樹。

那棵樹很大,以至於鏡頭雖然拉遠,仍隻能拍攝到它的一小部分。它的樹幹是兩根擰在一起的,盤旋著上長。纖柔的枝條從高空垂下,一直垂到人腰部的位置。

這棵樹,很不一般,在看

到它的瞬間,我就有了這種感覺。雖然相片中的圖案是二維平麵的,呈現出的許多東西與真實相比,都會大打折扣,但依然掩藏不住它的氣息,一種由裏往外散發著的神聖氣息,令人震撼,令人發自內心地想要膜拜。

至於這棵樹是什麽品種,我卻不知道了。

我翻到相片的背麵,看到上麵寫著一行字:龍梓舟,於一九六七年八月。

龍梓舟,又是一個姓龍的人,他和龍淩玥什麽關係?從相片拍攝的年代來看,距今已有三十年,應該是上一輩的人了,會是淩玥的父親嗎?

我將相片重新插回了相框的背麵,可就在我把它擺放回桌子上的同時,突然覺得脖頸子冒涼氣,仿佛身後站了什麽東西,正非常不友善地盯著我。

我猛地一扭頭,卻見身後並無異常。幾步外的牆壁上,幾隻血蠔正粘在上麵,蠕動著身軀,發出一些“吱吱”的響聲。

是我多心了嗎?

我狐疑著扭回頭來,心中的不安卻並沒有退去,於是趕緊在抽屜中找到了指南針,裝進口袋,轉身朝艙外走。

越向前,那種不安的感覺便越加強烈。我緊緊地握住手中的砍山刀,放平呼吸,強作鎮定地邁動步子,腳步的回音在耳畔回響。

回音?

這兩個字出現在腦中的同時,我的心底驀地湧上一股寒意。因為我突然意識到,我們的船艙,還遠沒有空曠到連腳步都能發出回音的地步。

我的身後,是有另外一個腳步聲,一步不落地跟著我,和我的節奏一模一樣。

一念及此,我的汗毛根立刻炸了起來,趕緊加快了步子,試圖核實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然而,那個聲音也加快了節奏,仍然和我的腳步聲疊落在一起,讓我無法詳細分辨。

我幾乎要叫出聲來,腿肚子都有些轉筋。想回頭望,卻又強自忍住了,因為我不敢保證,在扭頭的瞬間,會不會有什麽東西劃開我的脖子。想撒腿跑,又怕驚動了身後的東西,促使它提前做出什麽對我不利的舉動。

可是,我該怎麽做?如果繼續保持這樣走下去,它會讓我平安走出船艙嗎?

我心思電轉,最後一咬牙,做出了決定。於是抬起腳,在步子下落、即將碰到地板的時候,突然懸停了下來。

身後的東西沒有來得及做出調整,這一步仍然落了下來,倉促間,腳掌在地板上的踩踏聲分外顯耳。

這個聲音,讓我確定了它的位置,就緊挨在我的身後。同時,我也慶幸,這麽近的距離,已經不是一個安全的距離,如果我再猶豫一步,讓它率先從背後發起攻擊,我無可逃避。

無片刻停頓,我驟然發力,猛地向前跨步,同時身形後轉,手中的砍山刀護住要害,預先阻住對方可能發起的攻勢。

這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一雙眼睛,白色的眼睛,圓圓的,沒有黑眼仁。它離我不遠,然而,待我凝神細看的時候,卻又忽然不見了。以至於,我甚至以為這一切是自己緊張之下產生的錯覺。

那不是錯覺。我提醒自己,剛才那多出來的腳步聲是切切實實存在的,而且,我轉身的同時,除了看到那雙眼睛,還看到了一個影子,像雲霧一般虛無縹緲的影子。它比我矮著一些,像人,可是沒等

我看清,它就忽地消失了。

這就是鬼魂嗎?除了這兩個字,我想象不出其他可能的解釋。

我驚愕得無以複加,不敢在此地繼續逗留,三步並作兩步地逃出了船艙。

刺目的陽光灑滿全身,洗去一切陰穢,我竟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我踩著血蠔的身體,跳下船,淩玥奇怪地看著我,問:“你怎麽了?”

我這才發現,自己仍然緊緊地攥著刀柄,手指關節都發白了。我的臉色,也一定被嚇得蒼白了吧?

我怕引起眾人的恐慌,便說:“沒事兒,我可能有密集恐懼症,這裏血蠔太多,看了有些不舒服。咱們走吧!”

我晃了晃手中的指南針,重新回到了小路的始端。

在經過二蛋身邊的時候,我用唇語告訴他,留心四周,這裏有髒東西。

他訝然,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我檢查了指南針,發現它運轉正常,於是麵朝蓬萊山,擺好了方位。

“北偏東四十度,隻要按照這個角度一直走下去,我們就能以最短的距離,到達蓬萊山。”我說。

我在前方開路,一邊留意著指針的動向,一邊察看著周圍的情況。二蛋有意走在隊伍的最後,提防著身後是否有東西尾隨。

這一次,走出不遠,我們便偏離了原來的小路。

“真他娘的邪性!”二蛋說,“這小路雖然肉眼看上去是直的,實際上卻是彎的,難怪咱們會繞了一個大圈。”

我說:“二蛋,你還記得咱報社曾經發表過的一篇文章嗎?關於怪坡的,停放在坡底的車子,在沒有任何動力的情況下,能自行向上爬到坡頂;而位於坡頂的車子,要想到達坡底,卻需要人為的大力推動。”

“記得記得,”二蛋說,“那篇文章好像是老錢寫得,當時他考察了好長時間,開始推斷了很多可能性,有重力異常、四維交錯、黑暗物質引力等等,不過最終下的結論是什麽來著?好像是視覺誤差啥的。”

“沒錯,是視覺誤差。”我說,“怪坡周圍,因為特殊的地形地貌,導致人們對事物做出了錯誤的判斷,眼見而為虛。例如,樹木的生長通常會被認為是豎直向上的,而怪坡附近的樹木卻是朝下坡的方向生長的。當這些樹木連成一片時,加上周圍地形的高低起伏,就有可能給人一種錯覺,讓人們感覺這個坡是上坡,可實際上,它卻是個下坡。咱們現在所處的這片林子,應該也是利用了視覺誤差。通過地勢、地表植被等作為誘導,讓人感覺自己走的路是直線,實際上卻是繞了一個大彎子,從而阻止人們接近蓬萊。”

我們邊說邊走,我卻時刻不敢放鬆,每走幾步,便要看一眼指南針,生怕脫離了正確的線路。

這樣又向前走了好一陣,前麵的林子開始稀疏起來。

“是不是快走到頭了?今兒可累死小爺我了。”二蛋呼呼喘著粗氣,在後麵抱怨著。

“我怎麽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淩玥說。她緊走幾步超過了我,往林外跑去。

望著前方林子的盡頭,我也覺出了異樣,快步跟在淩玥後麵。很快,便出了林子,隨之,一股困惑、無助夾雜著失望,從心底蔓延開來。

我們,又回到了海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