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秋的徽州府城,安寧靜謐,白牆灰瓦斜映在水波光影裏,微風吹來,就粼粼而動,當真是仙鄉一般的所在。

外出徽州人大多是思鄉的。思的很大的一部分便是這映水而立的獨特民居和畫一般的風景。距上次回來,已有一年多的時間。去歲四月回鄉祭祖時,那般重大的事情,陸仲晗還稍稍留了些時間,去打量去感受自己的故鄉。今次再回來,腳步卻比去歲匆忙了許多,也輕鬆了許多。

自依舊熱鬧的漁梁碼頭下了船,抬階而上,便直奔陸府而去。

陸府位於徽州府正中偏東,這算是徽州府裏極好的位置了。門前一條老街也有些年頭了,當然徽州府的街道大多都有些年頭。

“七山二水一分田”或“八分半山一分水”這是說徽州府的地貌,也是因為這地貌,徽州府在過去幾百年間並未遭受戰火洗禮,多數青石板街道都有著百年以上的曆史。因規避戰火,各地大戶富貴也紛紛來此避難,這也為徽州府這坐位於群山環繞之中的府城,帶來厚重的人文氣息和財富。

人文氣息和財富體現在民居上,體現在祠堂上,也體現在牌坊上。

陸府門前的老街上便豎著四座進士牌坊。第一座乃是陸仲晗的祖父陸廣英的進士牌坊,第二座是陸家大房的,第三座是陸家二房,現今在最最靠近府門的位置,又添了一座新牌坊,便是陸家三房陸仲晗這個新進進士的。

上次歸家時,這座牌坊還未豎起,陸仲晗立在那牌坊前抬頭看了兩眼,輕輕一笑,舉步往家門走。

陸家的大門極簡,門頭上隻掛一木質渾樸匾額,上書“進士及第”。這是陸仲晗的祖父當年考取功名後便掛上去的。

進了大門,一座大廳堂矗立在前院,上麵掛著五個匾額,每麵皆有醒目的兩個大字:進士,進士,進士,文魁,進士。

這位文魁舉人指的便是陸仲晗的父親。

一門四進士一舉人的陸府本該在榮耀至極,無奈陸仲晗之祖父去逝時,陸仲晗的大伯父才剛剛中了進士,二伯父還未中舉……中了舉人的陸仲晗之父也因病一拖多年,連考兩次未能再次高中,最後鬱鬱而終……

權利榮耀沒有得到很好的傳承,於是,陸府在富者眾、詩書傳家者眾的徽州府,就顯得不那麽撥尖了。

陸家四牌坊五匾額,即是炫耀又不是炫耀,國朝風氣如此,每每家有子弟得了功名,便要掛匾額建牌坊誇示於世人。徽州府此風氣尤甚。胡府所在那條街上,一連七座牌坊呢。

最最榮耀的那一座便是太子太保、少保、兵部尚書牌坊。

陸府下人顯然沒料到新進進士又得了七品正堂的大老爺會突然回來,看到他怔忡了片刻功夫,其中一人飛一般跑去報信兒。餘下幾人趕忙上前來噓寒問暖,殷勤至極。

陸仲晗輕輕一笑,並不多言,徑直帶人進府而去。

國朝有俗語:莫欺少年窮。人的一生際遇難測,少時窮,老時未必。同理與功名、官場,哪怕是小小的少年秀才,也會得到人們的格外禮遇……今日秀才,怎知他日不能一朝飛黃騰達,位極人臣?

於是做為陸家最年輕的進士,陸府上下自然不敢怠慢。

今兒也巧,那位胡老太太正在陸府做客,不過是敘些兒女親事,家長裏短,閑來打發時光,突聽陸府下人來報,兩人都怔了一下。

已年愈花甲,精神依然矍鑠的陸老太太就沉了臉兒問,“都有哪些人跟了來?”

“五少爺獨自一個,帶有三夫人跟前的周媽媽。”

陸老太太就擺了手,眼沉了沉,轉向胡老太太訴苦道,“早先你勸我不氣,我如何能不氣?這晗伢子如今主意大得很,我叫人去伺候他,他還不領情,把人給打了,就地攆了出去!”

若是旁人,陸老太太自不肯說這事兒,她與胡老太太本是有親,徽州府城中的詩書禮讚之家,胡陸二府也算是翹楚,相交本就相厚些。

胡老太太就笑,“早先你氣,抓不著人,現今人送到手邊兒了,待會你好生訓他一場便了。晗伢子一向尊長知禮,當中有什麽內情也未為可知。值不當因下人嚼舌與自己的親孫子置氣!”

陸老太太神色一斂,哼道,“有什麽內情,必是那蘇氏從中挑撥!”

胡老太太站起身子,兩府相交雖好,旁人的家事,她亦不好多說,隻安撫她道,“蘇家小姐即能打下那片家業,想來也不是糊塗不知禮的,你且細細問問內情。”

早先,陸仲晗一怒離家之後,陸老太太心中也時常掛念,無奈他隻傳了一兩回書信到徽州,人在何處並不說,有幾回派人到他傳信來的地方去找人,卻次次撲空。原本已對他失望,哪知,再次傳來消息時,竟是春闈高中,陸老太太自然歡喜異常,徽州府本地士紳皆來慶賀,更有幾家有適齡女兒的人家,透出結親的意思。

自陸大老爺致仕之後,沉寂五六年的陸府,終於再次車馬盈門,陸老太太因此也備感榮耀,哪知他歸來當日,話不及敘幾句話,便取大紅龍鳳吉貼,道是已在外娶了妻。陸老太太本想借此機會,聯一門好親,甚至心中已瞄準了幾家,得知此事,其失望程度可想而知。

他在外娶妻尚不算,竟還是小門小戶的商家女兒,這叫陸老太太更是氣憤難奈。一個“休”字剛在心中打了一個轉兒,還未出口,陸仲晗便拿趕考的銀兩皆是蘇氏所出來堵她的口。

陸老太太更是氣到極點。這不是說若要休妻,陸家便要背個忘恩負義的聲名麽?雖知不能休,可叫強硬的陸老太太順順當當的認了,她心氣也難平。祖孫二人就這麽軟磨硬頂了四五日,大好的喜事,外人雖瞧著陸家熱鬧,實則府內氣氛已僵到極點。

直到陸仲晗離家,進京選官,她的氣兒也沒消半點兒,莫說隨從,便是銀兩一分也沒與他帶,他不說蘇氏如何如何麽?且讓蘇氏替他操辦!

還沒等陸老太太氣消,突然傳來他得官的消息,才知道他竟然選了那麽個破地方!陸老太太更加怒不可遏……八月中秋時,那邊突然派人來送節禮,蘇瑾本是緩和關係和禮節周全並重,但陸老太太隻看到了“她想堵她的嘴”,想叫她落個頑固不化,苛責孫媳的名聲。

心頭更氣,這就派了林媽媽幾人前去,一則告訴外人,她這個長輩也是關心孫輩地,二則也好叫人去瞧瞧那蘇氏……哪知去了不多日,陸府的兩個婆子就叫孫兒給打了一通,就地攆出府……

陸老太太氣憤之餘,就愈發打定主意不認那蘇氏……憑她再有本事,總越不過她這個老太婆!

直到胡老太太上門兒提及此事,又勸她,“晗伢子即知早早替她謀個供夫讀書的名頭,就說明他早知你不同意這門親,即知你不同意,仍要自已做主,可見他是打定主意了。再者,那蘇家小姐也非無半點根基,朱家到底也是詩書禮讚世家,雖現今門戶已不那般顯赫,朱家二位老爺官職也不高,也是實權在握的四品正堂。那二位老爺才年方四十,官路尚長,日後如何,誰能說得準?……那蘇家小姐自己也有個有本事的,自家生意也有了起色,有那麽銀錢幫襯,晗伢子的仕途焉知不能借她的勢?”

又說了許多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遠憂等等之類的話,隻是陸老太太心中到底越不過這道坎兒……

“知禮?”陸老太太思及過往種種,氣又湧上心頭,眼沉了幾沉,“若知禮,她怎不隨晗伢子一道兒前來?”

胡老太太就輕笑道,“她身懷六甲,聽聞十月就將臨盆,緣何能做長途奔波?怕是想來,顧著身子不便,不能前來!”又向陸老太太笑道,“別的閑話先莫說,這不年不節的,他突地回來,莫不是有什麽急事?我就不擾你了,改日再來與你說話兒。”

陸老太太經她一提醒,才恍然,是了,怎的這個時候突地回來了?忙起身相送,“那叫他明兒去你們府上拜會。”

胡老太太就笑微微地道,“是要去瞧我一瞧。一晃四五年了,我再沒瞧見過他呢。”說著便出了正廳,此時陸仲晗也已進了陸老太太院子,迎頭瞧見胡老太太,忙上前行晚輩之禮。

胡老太太就擺手輕笑,“行了,起來吧。你祖母掛著你呢,快進去瞧瞧!”一麵打量他,這孩子四五年前見時,還是一副瘦不伶仃的安靜模樣,如今在外麵磨練了幾年,又中了進士派了官,這氣度氣韻當真出色不凡。

陸仲晗麵目恭敬,臉上笑意恰到好處,“那晚輩改日再去府上向您請安。”

胡老太太又擺了擺手,輕笑幾聲,催他,“好,你先進去,有話改日到我們府上再說。”說著便自去了。

“五少爺,老太太請您進去。”目送胡老太太出院門兒,立在門口的丫頭打了簾,恭聲道。

陸仲晗微微頜首,舉步進了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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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徽州當地長輩稱晚輩多用“伢子”,偶查了好久才查到地……不適者就忽略哈。今天響應留言,晚上加更一章。求票,求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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