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老虎,就是那日在路上攔住歐家的馬車,挑頭尋釁生事的那個漢子。

據說當日他被趙明韜的兵抓了去,關在大牢裏整整四十多天。因為他是那群流民的頭目,是重點處理的對象。官府原本打算把他和一些所謂的流民頭目先押在囚籠裏遊街示眾,然後再鞭笞以達到威懾的效果。

偏他精得很,遊街時遠遠看見要去溫泉莊子的歐青謹從旁邊經過,也不知道他從哪裏知道歐青謹的名字,便大聲喊著歐青謹的名字求救。

歐青謹心中記恨他那日不講道理耍橫,嚇著了夏瑞熙,原本不想理他,他卻大聲說:“我聽說西京歐家有個四少,五歲便知道拿出自己的月錢來熬粥施舍災民,你我好歹也有過一麵之緣,卻見死不救,莫非先前那些好聽的名聲都是訛傳的嗎?你其實是一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歐青謹身邊的仆從聞言大怒,取了鞭子要去抽他,他也不避不讓,哈哈大笑道:“要說我錯在哪裏,隻是錯在沒有落草為寇,殺人搶劫,隻是小打小鬧地訛詐幾個錢糧果腹罷了。”

歐青謹聽得心中一動,覺得他也算是一條真性情的漢子,便出麵讓人放了他,給他幾十個大錢,讓他買點吃的趕快走。

誰知道他竟然不肯走,死活就要跟著歐青謹,說什麽:“你今日救了我一命,我當用十年的時間來報答你。我不喜歡欠人家的情,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得跟著你。我不會做服侍人的事,也不會討好人,可是我一定比你家請的那些護院肯豁出命去。十年後,不用你趕,我自己會走。”

其他人都覺得他肯定是個騙子或者是無賴,居心不良,勸歐青謹亂棍把他趕走算了。

雖然不排除他想給自己找條活路才找了這個借口賴上歐家的可能性,歐青謹卻是暗暗有點喜歡他那種不做作,粗獷,狂傲的性格的。因此也不說讓他跟著,也不趕他走,總之是當他不存在罷了。

花老虎倒是自覺得很,別人騎馬他走路,硬是隻比他們晚了一個時辰就隨後趕到了溫泉莊子。去的時候莊子裏剛吃完飯,沒人招呼他吃,他就自己尋去廚房,尋了一個大碗,把鍋裏的剩菜剩飯統統舀來吃了個精光。放下碗就去挑水,用最大號的水桶,健步如飛,很快就把廚房裏的大水缸挑滿。又幫廚娘燒水洗碗擇菜,說是他不白吃。

接下來,他看見別人做什麽他就跟著做什麽,沒人安排他睡處,他就去馬廄裏的幹草堆裏睡,天亮了去打桶冷水就洗洗臉,一樣的下地幹活,力大無比,一個當幾個。

但真正讓歐青謹下了決心留下他的卻是夜裏災民去偷刨地裏的種子吃時他的表現。

為了防止地裏的種子被餓瘋了的災民刨了吃光,耽誤一年的收成,讓大家餓肚子。西京的農民們自發地組織起來,每人配了一根手臂粗,兩尺長的大棒,每天晚上輪班巡查,一看見有人去刨地裏的種子,就發出訊號,抓住人就往死裏打。西京府尹為了確保當地的春耕和收成,對這些行為也是睜隻眼閉隻眼,民不舉官不報,大家都當不知道。

歐青謹也勸過幾次,說隻要阻止了,起到威懾作用就行,不必往死裏打,但到底這是一場爭奪活路的鬥爭,他的話根本就不起作用。

偷一點騙一點就算了,刨種子卻是要害死人的,佃農們恨透了這些不給他們留活路的外鄉人,抓住就下死手,打死了人往荒郊野地裏一埋,你不說,我不說,反正官府也不知道。

大約是因為馬廄裏的蚊子跳蚤太多,花老虎也跟著佃農們去巡夜。如果他為了自己能留下來,就跟著佃農們往死裏打那些流民,歐青謹無論如何也是容不下他的。一個為了自己能有容身之所,就能對自己的同鄉下手的人,又怎會有什麽良心義氣可言?

花老虎是用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法子。

那晚有人去偷種子,一個孩子被巡查隊的狗咬住了大腿,那狗乃是溫泉這一帶有名的惡犬,差不多有半人高,體型巨大,脾氣暴躁。它咬住了人就不鬆口,咬著那孩子發狂的到處甩。

孩子哭得聲音都啞了,麻木地任由它甩,像個木頭疙瘩,孩子的母親痛哭失聲,她的同鄉怕被咬不敢動,巡查隊的人則抱著手看笑話。

花老虎一言不發,上前去,一把揪住惡狗的後頸皮,用他那鐵缽一樣的拳頭就往惡狗頭上招呼。他力氣大,惡狗被打得有些發暈,就鬆了孩子,對著他呲牙低吼,反過來撲他。

其他人也不吭氣,就看著一人一狗大戰,最後他幹脆利落地把惡狗的牙齒敲落,提起惡狗的兩隻後腿猛地一撕,竟然就將那狗給撕成了兩半。

狗血濺了他一臉一身,他也不在乎,將狗屍狠狠摜在地上,惡狠狠地說:“今後凡是歐家的地,就是老子在管了,誰再敢來刨種子,做這喪盡天良,斷人活路的絕事,老子就把它撕了!誰要不服氣的,讓他們來找我全州的花老虎!”

又指著那群人道:“你們也是苦人兒,逃荒到了人家的地頭上,搶一點,偷一點,騙一點也就算了,怎麽做這種斷子絕孫的事?非要大家都活不下去,人家拿著大棒子把你們趕出去,讓你們討飯也討不到一點,樹皮也剮不到一點進肚子你們才高興?”

接下來,他更是做了一件讓佃農們目瞪口呆的事情,他就在田頭上燒起了一堆火,把那狗剝了皮,烤來吃了。烤的時候,還從懷中掏出一小包鹽來抹上,烤得肉香四溢,請在場的人吃,又跑去和人借錢給那孩子治傷。人家本來不想借,但是心裏怵他,不得不借。

全州的花老虎大約是很有名,反正從此以後再沒有人去歐家的地頭上刨種子,就連偷的事情也很少發生了。

歐青謹聽說以後,便讓人去把他借的錢還了,賠了人家的狗,相當於默許他留下來了。他從此做事更積極,問人家借了一匹老馬,時不時地到田間地頭跑一趟,倒是省了大家不少力。

花老虎算是正式地留了下來,但他從來不會自稱自己是奴才,和歐青謹說話時,最多會稱一聲四少,其他的則仍然是你啊我的。

其他人說他不知道尊卑,他把眼睛一瞪:“老子是報恩,也是靠自己的勞動力吃飯,又不是哪家的奴才。都喊他少爺了,聽他的話了,還要怎樣?”

夏瑞熙聽完事情的經過,道:“聽你這樣說,他這個性子倒是和王周氏有些相像的。她也是不肯白吃白住咱們的,也是不願投身為奴。我就請她幫我做寶寶的小衣服和小被子,付她工錢。隻是這個花老虎,性子這樣暴烈,也不知道好不好相處?”如果他隻聽歐青謹的話,卻不肯聽她的,拿來也是個麻煩。

歐青謹道:“你如果不喜歡他,我就讓他盡量不要在你麵前出現,省得他嚇著你。”

夏瑞熙搖頭:“不必,我才不怕他呢。對了,如今家中正在削減人口,賣了不少人,各房各院服侍的人都少了,就連咱們院子裏的巧娘子,也被調到外院去當差了。依我看,咱們院子裏添的這王周氏和花老虎,你得另外拿些錢出來交給帳房上,省得別人說閑話。今晚吃晚飯時,你記得當著哥哥嫂嫂說出來。”

歐青謹應了,揉揉額頭:“我好累,你給我揉揉好不好?”吃不著肉,喝點湯總可以吧?

且不說小兩口在屋裏卿卿我我的,卻說團兒在外間,誇張地和純兒良兒描述花老虎到廚房後,吃飯時的那種風卷殘雲,狼吞虎咽的情形。

“兩位姐姐,你們是沒看見。那種挑夫吃麵條的大湯碗裝著冒尖的飯菜,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倒進嘴去,嚼也不嚼,我隻看見他喉結動,一大碗就下了肚。整整吃了冒尖的四大碗,廚房裏的冷飯冷菜都被他吃光了,他還說隻是半飽,又說咱們家的碗怎麽這般小,三碗才當他家中的一碗,他在家都隻吃兩碗的。我的媽呀,他半頓飯就夠我吃三頓,夠你們吃兩天的。就是趕車的老雲頭,是咱們府裏公認的吃得最多的,可也沒他吃得多。”

純兒打趣道:“你誇張了吧?大湯碗裝著冒尖的飯菜,一下就倒進嘴裏去?他是血盆大口啊?”

良兒也笑道:“你要問問他,他家裏的碗是不是有豬食盆那麽大?他吃得這麽凶,嚇也嚇死人了。”想起那日被此人嚇得個半死,不由恨恨地道:“和豬沒什麽區別。”

團兒嘿嘿了半天,才道:“什麽豬呀,豬的,難聽死了,也不看看咱們是什麽樣的人家,叫饕餮還差不多。”

“喲?小樣兒的,還和我拽上文了?我就說豬,你要怎麽著吧?你忘了你險些被他嚇哭的時候了?”良兒叉著腰,就要去揪團兒的耳朵。

團兒輕叫一聲,捂住耳朵一溜煙地跑開。

夏瑞熙聽得好笑,對歐青謹道:“記得交飯錢的時候交雙份的,省得三嫂嚷嚷把家裏吃窮了。”

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