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一時對敵產生好感,待會幾生死相搏時,難免就會手裏容情,這豈不凶險得緊!

他這才明白這“子女和尚”的機詐深沉,心中更由衷的佩服了起來。

——但龍舌蘭仍在他手裏,刀鋒冷,飛流白,深潭寒,他不得不好好的聽對方把話說完。

隻聽白蘭渡道,“殊不知你的弱點,其實比誰都多、都大都可怕!而且你的缺點正是隱伏在你長處之中!”

鐵手聽得驚然一驚,拱手道:“請教。”

白蘭渡喝止道:“你要聽就好,不必抬手,我怕你向我暗中發勁——你一出手,你便下手,這是我跟你的約定,你別迫我就好。”

鐵手道:“你未說完,我不出手。”

白蘭渡道:“那最好。我信你說的。你要聽,我就說了,你太是愛充英雄,責任感重,所以更重然諾,守信義。這就糟了。你這種觀念害了你自己,但你生來就是這樣子的人,這也是你的特色,你改不了,也變不了,一變,就不是鐵手了。你看你的過去,有多少次是為了守信、赴義,或要保住朋友的性命、顏麵、而致受製於人、受盡奈毒、屢遏凶險、險死還生的!?你的大俠個性正是你的罩門死穴!”

鐵手聽得在夜風裏衣杉盡濕,也不知是飛瀑濺雨還是冷汗直冒不已。

隻聽鐵手啞聲道:“佩服。”

這兩個字他說得衷誠無比。

白蘭渡道:“我本來也佩服你,但我卻不服氣你的信服的道義。一個直正的英雄是能破指出禁,出將人相,叱吒風雲,另創天地的;而梟雄卻能呼風喚雨,百無憚忌,做視同擠,唯我獨尊的。你格守道義,到頭來卻為道義的鐵枷所困——就像現在,我抓住了你的紅粉知己,你能不能不救?能不能不理?能不能不顧道義,不理她生死,向我出手?嗯?”

他這一連串追問,咄咄逼人,鐵手在寒夜裏、冷風中,卻汗如雨下。

這一下子,鐵手從這敵手的一番話裏驚悟到過去平生,所作所為的種種成敗得失、虛實真幻。

但到頭來,他深深望了龍舌蘭一眼,仍是發出一聲長歎:“你說的好。這正是我的缺點。我改不了。”

他改不了。

——江山易改。

——本性難移。

一個人的真正本性,是改不了的。

就算一時強致,但在不久之後(乃至很久之後)又會在重要(大)關頭顯現了出來。

甚至更彰。

鐵手亦然。

——他縱明知這些確實都是自己性格裏隱伏的缺陷,但仍是改不來,改不了。

改了,就不是鐵手。

本性改了,他就不是他了。

——你也不是你了。

他在回答“改下了”前,還會深深地望了龍舌蘭一眼。

因為白蘭渡的話令他惕悟了。

他是何等精明之人,聽這一番話,知道對方除了故意讚他討好他好讓他下手時留餘地之,更重耍的是:他道破了自己的性情。

這一來,如果自己認了,就沒退路了:——他不能言而無信。

——不可以罔顧道義。

——所以隻有對方威脅恐嚇他,他卻不能冒險做犧牲朋友的事。

白蘭渡直指出他的本質,令他無處可以遁形。

隻有承擔和麵對。

——這才是這番話的可怕處。

比武器還有殺傷力。

比絕招還絕!

鐵手本來故意以對話來分他心神,現在,卻給人一番話下來,反而擠兌在那裏,動不得了。

他看了龍舌蘭一眼。

他也想搗破縛自己身上的繭。

他希望能獲得龍舌蘭的理解。

可是不能。

他隻望了好一眼,看到的是。

——理解。

——驚惶,還有哀憐。

——但更有的是信任,以及一種:“你出手,別管我”的堅決暗示。

他不看猶可,看了,就死也不肯那麽做了。

——就算斫掉他兩隻手指,他也不能犧牲掉她的。

她是個女子。

——她是位女神捕,但畢竟仍是是位美麗柔弱的女子。

他是男子漢。

天生就是讓他來保護她的,而不是拿她來作犧牲品。

——不可以!

——絕不能!

他可以!

她不可以!

——就算給白蘭渡這殺手估個死著硬定了,他也不能改變這想法,這決定。

他不以冒這個險。

——子女和尚不是戒殺大師,他比戒殺精警。

——他也想似白天在戲台下用“隔山打牛”乃至‘隔牛打山法’救人,但知這殺手書生早有防備,何況,這地形根本無法施展此法,而且,還有狗口殺手和另外二十名殺手掠陣。

他無法冒險搶救龍舌蘭。

他也不能對不起龍舌蘭的眼光:要是出了什麽事,他一輩子都會記著剛寸那深深的一望,也一輩子都不能麵對這記憶裏的眼光。

——對他而言,苟活不她痛快死。

——敵人可拿他人性命威脅他,他可絕不做拿朋友的性命來解圍、作冒險求功的事!

因為他是他:他是鐵手。

鐵的手,熱的血,仁慈的心。

東風凜,人情惡,刀鋒冷冽。

自半渡聽了鐵手這樣說,就笑了起來,剔起一隻眉毛,問:“你改不了?”

鐵手坦誠地答,“改不了。”

白蘭渡道:“不試一試?”

——這是剛才鐵手問過他的話。

鐵手汁流浹背:“不。”

白蘭渡道:“你改不了,我可下手了。我可跟你是迥然不同的人。”

鐵手遂望定他答:“我知道。”

自蘭渡說,“你知道就好。你當然也知道:鐵手是多有名?鐵手的手有多值錢了。而今,我要不了鐵手的命,卻隻要他兩根手指就好。”

鐵手道:“你就要取這個?”

白蘭渡道:“我的大頭領很凶,很酷,他下令要我一是取鐵手的命,二是要鐵手的手,要沒有手,手指也行。而今我已是追求其未了。”

鐵手道,“你怎麽不叫他親自來跟我要?”

白蘭渡道:“說不定我比他更能抓住你的缺點呢?鐵二爺,你還是別再拖延時間了吧,我說了這那麽多話,已講明了我的決心,而且我也不是個很有耐性的人。”

麻三斤怒叱道:“喂,朋友,你少來唬人,快放了龍女俠,大家換個交情,日後江湖好相見!”

白蘭渡突然臉色一變。

變白。

白如刀光。

自若飛流深瀑。

他突叱道:“誰與你這胖豬說話了!?”

陳風塵臉上的刀痕又有豎了起來,叱斷道,“你什麽東西!?敢這樣威嚇鐵二爺,敢如此對麻三哥說話!?”

鐵手正要插嘴,忽聽白蘭渡說了一聲:“好。”

刀光一閃。

刀一晃。

一捺。

白瀑,寒潭,映出一掠而過、不情願的刀意。

刀風裏仿佛很有點不情不願。

但刀光已在尤舌蘭的玉頰上劃了一下,還割了一道口子。

開始,那傷處還是特別的發白,然後,迅速冒出了血珠子。

之後,就鮮血淋漓了。

血自傷口撕卷裂開處左右上下滲透了出來,就算在那麽深濃的夜色裏,龍舌蘭的血仍是那麽鮮豔,那麽怵目.那麽驚心,那麽令人疼惜和歎息。

他在她臉上劃了一刀。

他竟在她如花似玉的臉上劃了一刀。

深沉地,狠狠地,一點都不憐香惜玉的,他竟不事先警告一聲,不遲疑片瞬,便讓她的一張美臉,登時鮮血淋漓。

他下手毫不留情,毫無餘地。

——盡管連他的刀光仿佛都有點不情願。

吹彈得破。

——龍舌蘭的肌膚。

此刻卻以最鋒利的刀,劃開了一道鮮血迸濺的深痕。

誰都知道京城紫衣女神捕美得出神、豔得入化,照理龍舌蘭當然有一張美臉,然而這是錯的。她臉上的五官若分開來,不一定都美,可能還賺頸項太長,眼兒太眯,腰身大細,胸很尖挺但並不寬勻,可是,當這些全湊合在一起的時候、就會發現這是個絕美的配合:天衣無縫。這時候的她,那勻柔的脖子像要挽留住你的掌紋,眼裏還有種無法擬摹又無從複加的淒楚和媚,那腰兒讓男人有一種能一手掌握的衝動,正好她的胸脯吐露著無限風光在險峰的淒月光風。

然而,她臉上已給割了一刀。

狠狠地。

一點情也不留地。

她原來像一粒初熟(是剛剛熟,嫩卜卜的、露點到紅色在樹間招搖的那種)春桃的臉靨,稍一用力便隻怕就要肉香迸濺、不複原形了,可是,這人竟在她臉上劃了一刀:無情地。

不憐香惜玉地。

她原來是一個笑起來便有八種豔七種麗的女子,她的明豔是豈止於漢子心裏的星星之火,一旦看人男人眼裏不但要燎原還得熱火朝天。隻要她往場中一站,那裏的觀眾都會為她所吸引,且不分男女。

可是她這種無意惹火的惹火竟起了“子女殺手”白蘭渡的火,他竟毫不猶豫的就在她臉上劃了一刀。

他劃她那麽一刀的時候,神情居然還是yin的,帶欣賞的:仿佛他隻是要在她那兒留下他的痕跡,又或是他隻為她戴上了一件什麽首飾。

他在她臉上劃了一刀。

那一刀,像劍痕,多似刀傷。

劍如刀傷。

——這一刀劃在這樣一張如花似玉的臉靨上,刀不止傷在臉,更傷在心。

傷心比傷身更傷。

——傷情傷過傷人。

鐵手、陳風、麻三斤在不同時驚叫了一聲,甚至連狗口殺手屈圓也不例外。

鐵手發出一聲極惶極、低沉的怒吼:“白蘭渡,你留餘地好相見!”

自蘭渡悠悠笑道:“鐵捕爺,兩隻手指,她少受苦,我也無虧欠。”

他一手鉗製住龍舌蘭,整個人幾乎都“貼”在龍舌蘭背後,另一手待刀,仍架在龍舌蘭的脖子上,姿勢極為無恥醜陋。

他還邊用視線來撫摸他手上的人質,並yinyin笑說:“我厲害吧?我厲害在專研究清楚你們四大名捕的特性才動手。我夠狠吧?其實當殺手不夠狠,不如回家抱奶奶去。我就是你們這些所謂名捕的劊子手。嗯,我的龍姑,可真香,我可抄鞭棍的憋不了。”

鐵手見龍舌蘭不但流了血,也流了淚,淚大顆大顆的自頰上掛下來,混和了血,再流落頷領口裏去,而且身子還微微抖哆著,知道她很傷心,很痛苦,很害怕,鐵手就手心發冷,腳也軟了,心痛到肺裏過去了,連呼吸都粗重了起來。

他怒道:“我給你手指,你放了她。”

書生殺手晃了晃手中的刀,表示會意。他的刀和他的儒衫和龍舌蘭的脖子都同樣雪白,隻他的臉跟牛肚色的天和潭水一般的黛。

鐵手正要運勁拔斷自己的手指,突然,聽到一個人,說了,一,句,話:“女人,是拿來愛的,不是拿來殺的,美人,是用抱的,不是用來傷的。你太過分了。

話說得很冷。

但語音很強。

——就像那白練似的瀑布,勁注入底般的深潭裏。

潭深深幾許?

誰也不知。

——如想知道,也許該去同殺手書生白蘭渡。

因為他已妄然滑落入潭底裏。

他死了。

他是突然喪失了性命的。

——一個這樣厲害、可怕、殘狠的殺手,居然/突然/兀然的就失了性命,屍沉於殺手澗的寒潭底。

誰可以無聲無息的殺了他!?

——是什麽樣的殺手,才能悄沒聲息的殺了這樣絕的一名一流一的殺手?

殺手殺殺手。

殺手書生死了。

他死了。

他中劍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