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風皺起一臉的刀。

老烏烏著臉,像一個鐵鍋的濃縮了的骨瘦如柴的包拯包青天;何孤單臉上和眼裏,都出現了一種茫然的神色,使得他的四白眼更混濁。

蘇眉卻說:“他一定是往荒山絕嶺走!”

鐵乎問:“問以見得?”

蘇眉冷笑道:“他作惡多端,還敢回到人間來?”

鐵手道:“若他自以為理虧,自知罪孽深重,他早都不必留在“殺手澗”了。”

蘇眉忿得兩頰緋紅一般,煞是好看:“你說的也對,他那麽不要臉,當然舍不了凡塵欲世,聲色眷戀!——隻不過,他這次卻是挾持了兩個美人兒走,他就算要遁世也可享受齊人之福了!”

鐵手道:“你很恨他吧?”

蘇眉一仰首:“有人殺了你娘,你會不恨?”

鐵手冷靜地道:“你的恨卻不是——至少不隻是那一種殺親之恨。”

蘇眉用一雙麗厲色矚著他:“那我可是什麽樣的一種恨哪?你且說說看。”

鐵手卻反問道:“我也聽過江湖傳聞;孫青霞一度和你爹爹相交投契、武林中引為美談,怎麽卻鬧得如此下場?”

蘇盾的神色是悲大於憤,但語音卻是憤大於悲的說,“他不是人。原本,他與爹爹、叔父相處頗為投契,並一齊聘人抗遼殺敵。他後來得悉爹爹原名‘世民’,叔父本名‘逸士’但因慕東坡居士之為人風骨,才情俠氣,故一改名為車破,一更名為冬皮,以紀念這位絕世人物,那yin魔也忙表示自己亦祟仰蘇子為人,故曾自號‘弑’,以應合東坡居士蘇軾之名。三人一見如故,敵愾同仇,卻到頭來,爹爹暴斃,還不知是不是他下的手!——但我是親眼看到了割下的我娘的頭顱!”

她說到這兒,眼圈兒紅了,但她仍忍住悲,忍著淚,強忍不哭,但卻忍不了憤怒:“這狗賊!——他離開我娘房裏的時候,我娘還是光著身子的呢!他是隻禽獸不如的東西!”

這時候,無論誰都看得出來:蘇眉說的是真話。

她也真是傷心。

真的痛恨。

而到這時際,不管誰都對孫青霞行為感到心悸!

鐵手歎道,“令尊大人和蘇二俠及孫青霞因慕東坡居士為人風骨,特意追思悼念之,但又下欲衝犯當期宰相蔡京,把蘇學士列入‘奸人黨’之忌,故隻在名號上改為同‘車破’‘冬皮’‘弑’以紀念之。我原十分羨慕他們之間的情義,沒料卻發生這等憾事!我看你恨他,已恨得引火了,——無論這仇有多大苦有多深,都不值得為恨一個人而傷害自己:你若是這樣做,那仍是愛他,不是恨。”

蘇眉的神色馬上冷下來。

迅速冷下來——好像本是熔岩一下子遇上了寒冰一般的冷卻!

她說:“我愛他。嘿!我現在心裏隻有冰,懷抱裏隻有雪!他死在我麵前,我第一件事做的是便是將之挫骨揚灰!”

他說的當然是氣話。

也是保護自己的話。

這些誰都看得出。

誰都沒有拆穿。

所以鐵手還是先感歎:“我認識了許多男女,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何等恩愛,如許情濃。假如是兄弟結義,則同生共死,恩重如山;要是男女相悅,則山盟海誓,生生世世。可惜,不消歲月堪驚,年月消融,大家分了手,不久之後,因為別人讒言,因為風言風語,因為彼此疑慮,因為好事多磨,大家就不信任了,甚至互相攻擊,彼此誹謗,用盡一切惡毒辦法,苦盡一切心力:把過住等等好處,種種恩受,全一筆勾銷:一語打殺,全變成了自己當年不長眼睛,故爾蒙期受騙;當日不曾戴眼識人,以致遇人不淑。本來羨慕他們的,聽了為之心酸,本來對他們有期許的;聞之下覺惋惜。這麽一對金童玉女、佳偶壁人;又或是這麽一幹義氣相交,共可患難同生共死的兄弟朋友,怎麽一下子,就全成了陌路人了呢——甚至就連春風不相識的人也不如,而變成了也非得啖其肉啃其骨的強仇惡敵,當日的卿卿我我、恩恩愛愛、歃血為盟、信誓旦旦,全去了哪兒呢?每次聽到,都很愧然;每每聞之,難無感慨。”

他長歎了一聲,浩然的道:“我隻是一時有點感受,這樣說了,希望蘇姑娘匆要見怪。你的血海深仇,我是明白的——我也一定會好好追究到底,不讓凶徒逍遙法外!”

風和。

日麗。

加落梯前山頭靜。

蘇眉卻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可知沒哭聲的女子,心底裏卻有多少泣意!

而今悲泣莫已的女了,卻深藏了多少怨情?

——可哭得出?

——淚兒可洗得清?

大家都下忍心。

——光是看著人悲,也是一種缺德的行為。

所以“少年查叫天”就找了也抓住了一個重點,直問鐵手:“你的意思是認為孫青霞死不認錯,所以不會由銷聲匿跡的山上跑,反而會住蘇州裏闖,因此我們說在十一寡婦山那路上截他,而不該把兵力耗費在十八裏山的那一路?”

鐵手黑白分明的點了頭,卻道:“可是,情形也可能正好相反。”

餘樂樂插口笑道:“怎麽正好相反?那豈不是不推測更好嗎?”

鐵手也不動氣,且說:“孫青霞可能會想到我們會作這樣推斷,故而反其道而行,甩脫我們,也極可能。”

“少年查叫天”道:“說得有理。”

鐵手道:“何況,你們有的是人。”

背向大夥兒的少年道:“此話怎說?”

鐵手道:“咱們可以分散人手,兵分二路的去追拿此人。?少年道:“以我們現時的兵力,就算分成兩路,也一樣足以克製孫青霞——”

馬龍補充道:“——可能還有溫絲卷。”

他說的時候,卻用眼睛看鐵手。

鐵手笑道:“軍師意思該不是在說:也足以一起解決我鐵某人吧?”

馬龍道:“這也難說,反正,鐵捕頭是講義氣出了名的,你跟八無先生和縱劍孫青霞,可是‘崩大碗三結義’,交情非淺哩!”

餘樂樂接道:“縱劍魔君孫青霞,還有八無先生溫絲卷,再加上個橫掌神捕鐵遊夏,當真足以縱橫天下,所向無敵,我們這幹人,還當真未必招惹得起呢!”

鐵手聽了反而笑了:“在下遇著孫青霞,當然秉公行事,決不徇私,前麵早已一再說明,用不著相煩諸君再以語言相激。倒不如省看時間,看看兵分兩路,誰跟誰是一路的,而天王也不妨派遣得力助手,監視鐵某一舉一動便是。”

少年查叫天笑道:“你們八位捕頭,一樣可派人監視我們,——我們也是涉案人啊:抱石寺苦耳大師、戒殺和尚的死不是依然未曾破案嗎?”

鐵手嘿嘿的笑了兩聲,馬龍冷笑道:“這兵分兩路,也正好可以互相監視,以證清白。”

忽聽陳風更正道:“是兵分三路,不是兩路。”

馬龍自從發現陳風入手已透徹的掌握他們這一夥人的動向之後,就密切的注視陳風,仿佛這滿臉風刀霜刃的老公差,是個活色生香的美麗女子一般,馬胡刀的視線片刻也不舍得離他而去。

所以他也搶先問,“三路?何解?”

陳風道:“一路到十八裏山截擊他,一路在十一寡婦山埋伏他——可是還有一路,由仇小街率領,早已從不文山這兒開始就追殺他了麽?”

少年和鐵手聽了,都道:“對,確是三路。”

然後兩人各自都附加了一句:“隻不過,得要看其他兩路是怎麽個分法?”

“隻不知,鐵二捕頭要怎樣個分法?”

然後兩人都靜了下來,為將要合作的大截擊,生起了一種奇特的感覺:——在場這麽多的高手,隻去抓一個人!

——他們兩股人本在朝是敵對派係,就算在江湖相見,也是敵非友而今卻要聯手在一起,去對付一個共同的敵人:都是孫青霞闖的惹的禍!

隻聽少年查叫無微微歎息了一聲,很低,很輕。

不仔細,還真聽不見。

這時,蘇眉的欲位已停,不再哭泣的她,隻說了一句話:“請把我安排在最快和最直接殺了他的一隊去——我別無所求。”

少年查叫天微微點頭,沉思了一陣,道:“鐵捕頭,好不好由你來安排……”

鐵手謙讓道:“這兒的人手都是以天王馬首是瞻,我們調度並不切合。”

背向少年微微佝僂背身一挺,似是待發號施令,忽聽一人旱雷猝發的說:“慢著。我還要跟這人解決了這件事再說!”

說話的人當然是“巨無霸查叫天。”

他一直忍。

他一直等。

他忍著說這句話,等著做這件事、以及期待著這一仗,已經很久很久了,已憋得他快爆炸了。

現在他就爆發了。

1.話分兩頭“話分兩頭,”巨無霸查天王虎虎烈烈的說,“我要跟你決一死戰!”

扶手怔了一怔。

大家都震了震。

——坦自說,也有人因而精神大振:畢竟,這兩人要是真打起來,的確是旗鼓相當的龍爭虎鬥。

對這些癡於習武的江湖人來說。那是一件就算短命幾年也不惜一覷的事。

——就別說這種心態乖異,事實上,也有不少人為那麽一點點虛名,那樣一個虛位,乃至隻要跟那一個豔色天下重的女人睡上一宵,寧願短命上十年八載,這種事在所都有,這種人滿街都是!

“他得罪了我!他侮斥我!他瞧不起我!”巨無霸查叫天怒吼道:“我要跟他一戰!”

大家都望向鐵手。

也觀察那少年。

——卻不知鐵手會不應戰?

——“少年查叫天”是怎麽個想法?

陳風咳了一聲,說,“剛才不是大家都約好了合作,一起對付孫青霞的麽!現在怎麽又……”

“是的,我們是合作,也要合作,”少年查叫天忽道:“不過話分兩頭,‘大叫天王’一旦發了火,我也不好收拾——我看,鐵捕爺還是不妨應酬一下吧,何況,鐵捕頭說的話的確對大叫天王,也很不客氣。”

他笑笑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決一死戰倒不必,大家隻是切磋、切磋,較量、較量而已。”

那個他口中的“大叫天王”立即轉身應道:“是。”

他一低首,立即在頭骨爆出”啪”地一響——看來,他已開始運聚內力了。

蓄勢待發!

“少年查叫天”已經表態了。

——這一戰隻怕難免。

現在就看鐵手了。

——看來,“少年查叫天”是要趁此再試一試鐵手的武功、秤一秤他的斤兩。

鐵手卻笑了:“你稱他為‘大叫天王’?”

少年查叫天道:“他此塊頭是大了一些,所以這樣稱呼也無不妥。”

鐵手道:“這麽說來,你也可以稱作‘小叫天王’了。”

少年道:“你若要這樣叫,我也不介意。”

鐵手道,“可是‘叫天王’隻有一個,到底是你還是他?”

背向少年道:“你們到現在還投搞清楚誰才是真正叫天王,那確是你們的不幸與損失。”

鐵手笑道:“你看你們兩位‘天王’中,似乎,你比他高級些——他頂多隻像個‘老張飛’。”

那巨無霸嘶吼了一聲,全身骨胳都登登作響,隻聽洪鞋而一聲悶氣,鼻端又溢出了瘀血。

大家都不明白。

也為之震怖。

——看來,這“大叫天王”隻要大吼一聲,都能震碎人心。

詹通通已驍勇善戰、戰誌劇烈,但若要比起這“老張飛”在戰力上隻怕還是豺狼比諸於怒獅一樣。

到底差遠了。

所以大夥兒更不明白。

一向敦厚的鐵手,為保一再惹怒這個巨無霸!

少年叫天王也微微一愕,笑道:“鐵兄,我看你今天要不打這場戰,也決不可能了。”

鐵手道:“凡有必要的戰鬥,我決不回避。”

比語一出,就是要接戰了。

這是一場大戰。

也是一場硬仗。

對鐵手而言,這確也是一場沒有把握的仗。

一場很不好打的仗。

他見過詹通通的戰鬥力,也見識過餘樂樂的詭異攻擊,對巴巴子和回家家的突襲也深有戒心,還有李財神的笑臉迎人,陳貴人的心柔外剛,馬龍的深藏未露,……更且還有“少年叫天王”的莫測高深,這裏幾乎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可是他居然還一再的敢不留情麵的挑釁惹怒了那個“巨無霸”老張飛!

——他有必要這樣做嗎?

他應付得來麽?

“隻不過,”鐵手好整以暇的說,“我們追敵救人要緊,要打,就速戰速決。”

隻聽“老張飛”又怒吼了一聲。

“小叫天王”倒饒有興味的道:“卻不知怎麽個速戰決呢?一招定勝負?三招生死?還是……”

何孤單忽踏前一步,湊近鐵手耳畔小聲疾道:“鐵捕頭,您身上還有傷,決鬥何以急著的——”

鐵手一笑道:“謝謝關心,我自有分曉。”

忽向“小叫天王”道:“好,就三招定輸贏!隻話攻,不許守。”

“小叫天王”笑了,“三招?沒想到一向莊重練達的鐵捕頭也是急性兒!”

“老張飛”咆哮得直跺著腳:“我宰了他!我宰了他!”

馬龍迅速的接道:“既然三招已由鐵爺定了,那麽,這三招用的方式,武器則由我們來選兩項:我看,就用拳為一,刀為二餘下一樣,鐵兄自選吧!”

他一下子已占了便宜。

他選的自然是“老張飛”所擅長的。

鐵手卻毫無異議,反而笑說:“這不是問題。餘下一項,也由你們來定吧——大叫天王個頭兒大。我與他對著撞也不是這一件賞心樂事!”

此語一說,眾人皆覺得敢情鐵手是瘋了。

瘋狂了。

“小叫天王”反而不笑了。

馬龍也雙眉深鎖。

鎖著個深深的疑問。

疑惑:乃至疑懼。

——鐵手到底是太狂,還是瘋了?

瘋和狂,本來就是極為近似的事。

——自大的人以為自己很“狂”,其實隻不過形成“瘋”了而已;以為自己是不是“瘋”樣的人,說不定是行止上“狂”了一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