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放學,豔陽高照。魏來在操場的角落裏找到光頭李小槍。高中三年來,他們經常在此碰頭,每次都是為了密謀如何把住校生魏來弄出校園。

放學時間,全校師生猶如從下水道裏湧出的汙水般從教學樓裏翻江倒海、前赴後繼地走出來,他們或去車棚騎車急於回家吃飯,或去食堂及小賣部,或正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而很少再有人沒頭沒腦地踏入陽光暴曬下空曠的操場。於是在中午放學的這段時間內,操場頓時成了荒涼的無人區,成為校園裏的一處死穴,由此導致的結果便是,很多偷雞摸狗的事情漸漸在此滋生出來。所以此時此刻,操場上除了光頭李小槍和魏來之外,還能看到零零散散的幾對墜入愛河的男男女女在此依偎著擁抱著悄然走過。李小槍正依靠在單杠上曬太陽,暖意濃濃的光線將他的臉盤照得通紅,他愜意地把眼睛眯成一條細線。他看到魏來姍姍來遲地走過來,便說:“東西帶了嗎?”

魏來指著胸前的一個不是他本人的校徽說:“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魏來是住校生,校徽本應該是紅色的,可現在他胸前卻佩戴著一個走讀生的藍色校徽。事情的緣由是這樣的:為了能讓住校生魏來像自已一樣可以在放學時間名正言順地出入校園,李小槍便采用了偷梁換柱的方式,先從一個走讀生黃某某那裏借來一個校徽交到魏來手裏,然後很抱歉地跟黃某某說由於自己的疏忽大意把他的校徽給弄丟了,於是黃某某隻好再去補辦一個校徽,而之前的那個校徽已經戴在魏來的胸前。這樣一來,魏來有時是魏來,有時則是黃某某了,隻要魏來想混出學校,他就把黃某某的校徽從書包裏掏出來,別在自己的校服上。也就是說,校園裏已經消無聲息的有兩個黃某某了。

李小槍跟魏來並肩來到校門口,他倆混跡在走讀生的人潮中,混跡在一片藍色的校徽中,根本看不出任何瑕疵。可是魏來的心理素質不過硬,他一看到那排跨立在校門口的保安和他們炯炯如炬的目光,心裏就打顫了發怵了畏縮了心虛了,而且他還毫不保留地將這些膽怯的心情統統掛在了臉上。他聲音顫抖著對李小槍說:“假的永遠都是假的,永遠真不了。”

李小槍聽了懊惱不已,趕緊開導他,要想順利通過保安的檢查,就必須學會演戲,就算現在學不會,將來進入社會照樣得學,這是步入社會的一門必修課,因為你得知道如何戴上假笑的麵具隱藏真實的自己,得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得會拍馬屁和耍心眼,無論何時何事,都應該昂首挺胸、神定自若、處之綽然、遊刃有餘,首先在心理上戰勝自己,進入角色才能行動自如後,才能再去戰勝別人。最後李小槍著急地說:“你現在已經不是魏來了,你現在是黃某某。”

可是無論李小槍如何苦口婆心地開浚疏通,朽木般的魏來就是不開竅,他學習已經學木訥了,原始的天性已被落後的教育製度扼殺殫盡,他的大腦已經石膏化程序化,他隻能在考試試卷上無所不能,而除此之外,他幾乎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

此刻,魏來嚇得臉色發綠,全身戰栗,眼鏡都快從鼻梁上滑下來了。關鍵時刻還得看光頭李小槍的,為了給魏來壯膽,李小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帶著他雷厲風行地從保安身邊穿過。可魏來實在太緊張了,他因為過度緊張使得走路的步伐都混亂了,他有些跌跌撞撞,像是被李小槍拖拽著走出去的。這一舉動,很容易便引起了一個保安的警覺,於是在他們即將突破重圍時,此保安突然轉身,一把扣住魏來顫抖的

肩膀,沉著冷靜地說:“這位同學,請等一下。”

此保安是章城肆中保衛組的小組長,在他左臉頰上長著一顆又大又黑的痣,又因為他梳著一個中分的頭,所以很像漢奸。在那顆痣的中間還滋出一根又硬又粗的黑毛來,這根毛常年豎立在他臉上,像天線似的保持著與學校領導的聯係,一旦校門口發生什麽狀況,他會第一時間摸起電話稟報,電話就放置在保衛室門口的一張破桌上,觸手可及。黑痣保安麵對著神情慌張的魏來,威言威語地說:“能把你的校徽

摘下來讓我看看嗎?”魏來再次發揮實驗班孩子一律恭順聽從老實巴交的優良傳統,哆哆嗦嗦地把校徽摘了下來。黑痣保安端詳一會兒校徽上的照片,又端詳了一會兒魏來肥嘟嘟的臉盤,魏來因為害怕而不敢抬眼看他。最後黑痣保安的視線又落回到校徽上說:“這是你嗎?”

“當然是我。”魏來結結巴巴地說。他僅僅說了四個字,就已經把自己不自信的一麵暴露無遺了。

黑痣保安抬起眼皮,奸詐地盯著魏來說:“確定這是你嗎?”

“是。”魏來怵怵地說。

黑痣保安狐疑地把校徽舉到魏來臉前做詳細對比,他隻看了一眼就搖起頭來,他把校徽照片上的人跟魏來的不同之處一一做了闡述。

他說上麵的人是張長臉,魏來是圓臉。上麵的人沒長胡子,而魏來不僅長了胡子而且是絡腮;上麵的人皮膚很白,魏來很黑;上麵的人是又短又直的刺兒毛,而魏來是一堆軟塌塌的卷毛。反正橫看豎看魏來都不可能是校徽照片上的那個人。所以黑痣保安沉思片刻後,像偵探終於破解謎團似的宣布:“這不是你的校徽!”

“那我是誰?”魏來冷不丁地問了一句,恍恍惚惚地不知在向誰發問,把黑痣保安和李小槍都問毛了。

魏來眼神渙散很像是在自言自語,他額頭上已經滲出豆粒大的汗珠,然後默默地又有些倔強地說:“這就是我的校徽。”

魏來慢慢把頭抬起來,動作緩慢兩眼發直。他仇恨地瞪了黑痣保安一眼後,猛然神經質地揮舞起雙臂,像一隻肥碩的章魚,去搶奪那枚藍色的校徽。黑痣保安也不是吃素的,他見招拆招,逐一化解掉魏來瘋狂的攻勢。兩人的你爭我奪馬上引起其他保安的注意,他們紛紛聚攏過來,並用吼嚇的口氣說:“你想幹什麽!你是哪個班的?”

李小槍趕緊把情緒激動的魏來控製住。魏來體態臃腫,貌似孔武有力,其實隻是一身軟塌塌的肥肉,並無力量和攻擊性。他體毛旺盛,正如保安所描述的“卷毛,絡腮胡子”。而且他肚臍眼往下的襠部和大小腿上,都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黢黑黢黑的體毛,他若脫光了站在叢林中,完全就是一隻野生大猴子。與魏來的虎背熊腰相比,李小槍就顯得營養不良了,他那顆光溜溜的腦袋皮包骨頭形似骷髏,遠觀很像吸毒犯,近看又像變態狂。但他幹瘦如柴的體格上卻包裹著一層健壯的肌肉,蘊含著巨大的力量。所以現在肥大魁梧的魏來被麵黃肌瘦的李小槍死死抱住,完全動彈不得。李小槍悄悄對魏來說:“你別在這裏發神經了,你這樣隻會越搞越糟。”

魏來聽了李小槍這句話,像被打了一針鎮定劑,立刻安靜下來,慌亂圓睜的眼神也馬上恢複了正常。黑痣保安怒發衝冠地走過來,手裏拿著圓珠筆和髒乎乎的工作手冊,他要將他們的罪行記錄下來通報給學校。黑痣保安看著他們,冷冰冰地說;“說一下你們的班級和姓名!”

李小槍趕緊好說歹說的把黑痣保安拉到一邊。別看魏來戴著副眼鏡,好像才華橫溢學識淵博似的,其實他是個粗心大意有勇無謀的人。

而光頭李小槍看上去舉止輕浮品行不端,其實是個粗中有細有勇有謀的青年才俊。李小槍把黑痣保安拉到一邊後,先是低頭哈腰地承認錯誤,承認校徽是借來的,然後又表明他們出去不是胡作非為,就是想下頓館子改善一下夥食。緊跟著李小槍就把那盒中華煙掏了出來,遞到黑痣保安麵前說:“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行個方便。”

這盒中華煙本來是李小槍十八歲唯一的生日禮物,現在卻隻能行賄出去了。估計黑痣保安這輩子還沒抽過這麽昂貴的煙,於是見錢眼開地笑了,笑得很鬼魅,笑得哈喇子都快從嘴裏流出來了,他兩眼放光眼珠子使勁轉了兩下後,趕緊把中華煙收起來裝進自己的口袋。黑痣保安雖然收了賄賂,但為了不丟顏麵,他還是裝腔作勢地說:“以後少來給我添麻煩,趕緊滾吧。”

李小槍陪了笑臉,趕緊拽著魏來跑了。他們一頭鑽進路邊的一家小飯館,點了幾個菜,要了啤酒。他們在這裏終於不受別人監管了,終於可以盡情地放浪形骸,可是他們為此付出的代價卻是一份彌足珍貴的生日禮物。此刻李小槍心裏很不是滋味,麵無表情地呆坐著。魏來安慰他說:“沒關係,我可以再去我爸辦公室裏偷。”

可是李小槍非常明白,即使再偷一條出來,再偷一箱出來,也沒有之前的那一小盒的意義真摯。李小槍苦澀地把兩杯酒倒滿,舉起一杯說:“咱倆喝一個吧?”

魏來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祝你生日快樂!”

“十八歲萬歲!”李小槍氣吞山河地說。

“萬萬歲!”魏來緊接上說。兩人又重重地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酒精順著食道迅速下墜,在到達胃裏時猛然翻滾。

李小槍忽然意識到他並不開心,而且也無法使自己盡快開心起來,即使今天是他十八歲生日。他感覺自己現在就像是被拋起的高空墜物,正在無限下落著。李小槍掃了一眼窗外,天空不知什麽時候失去了陽光,變得死氣沉沉和灰頭土臉。吃得滿嘴油光閃閃的魏來看出了李小槍的徒然沮喪,便說:“你怎麽了?臉色真難看,像個茄子。”

李小槍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怎麽了,他麵對著滿桌的杯盤狼藉、殘羹剩飯,隻覺得心裏突然變得空曠冷落,一種可怕的失落感如同瘟疫一般死死纏繞著他,讓他失去了鬥誌,像喝了一罐湯。他覺得現在這樣的生活很沒意思,便嘟嘟囔囔地說:“我討厭上學。”

“我也討厭。”魏來緊隨其後毫無含糊的附和讓李小槍感到無比驚訝。

在李小槍的印象裏,像魏來這種熱愛學習的好孩子是打死都不可能討厭上學的,更不可能討厭精心培育他們的老師,他們在學校裏如魚得水如虎添翼,是老師和領導眼中的紅人,紅得發紫,快活得無法無天。可是今天魏來一句由衷的話,讓李小槍感到出人意料,感到些許的不寒而栗。於是為了掩蓋驚訝之情,他裝出一副莫不關心的樣子問;“你有什麽可討厭的?教室就是你的沃土,老師就是你的化肥,你這朵

大紅花正開得鮮豔奪目。”

魏來把盤子裏的一點肉渣夾起來,放進嘴裏細細咀嚼著,從他明亮的鏡片上反射出一層煞白的光。他直麵直言地告訴李小槍,沒有人是崇高的,沒有人會喜歡枯燥呆板的生活,就像沒有人喜歡待在那間使人意誌消沉的教室裏背死書死背書一樣,他隻是想通過出類拔萃的學習成績離開我們這個又土又髒的章城,他向往高樓林立的大城市,去過高標準的浮華生活,他對充滿商機的大都市魂牽夢繞,他異常興奮地說那些地方簡直就是一座座金錢的天堂。於是李小槍恍然大悟,他終於聽明白了魏來刻苦學習的動力之緣,他對魏來說:“原來你熱愛的並不是學習,而是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