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理解的很正確。”魏來頻繁點著頭,“我隻是把高考當做人生的一個跳板,隻有好好學習才能跳得又高又遠。”

“祝你跳到夢想成真的地方去。”李小槍與他碰了下酒杯,昂頭喝酒。

在魏來早有預謀的雄心壯誌麵前,光頭李小槍徹底慚愧地沉默了。魏來對自己的追求目標如此胸有成竹和迫不及待,這極大的刺激了李小槍的自尊心,加劇了他內心的空虛感。同樣是十八歲,一個是誌存高遠目標明確,一個是碌碌無為迷失方向,這樣懸殊的差距就像低俗在高雅麵前永無抬頭之日,讓李小槍自慚形愧,瞬間感覺自己微縮了渺小了。為了掩飾這長久而尷尬的沉默,他又向服務員要了瓶酒。

又是一輪接二連三地碰杯,幾杯帶著泡沫的尿黃色啤酒下肚後,兩人已經喝得麵紅耳赤。魏來端著酒杯站起來,身體輕微搖晃地圍著桌子繞了半圈,坐在李小槍身邊,攬著他的脖子,笑容可掬而又羞麵見人地說:“李小槍,你想過有個女人嗎?”

李小槍渙散的眼珠子一下子就聚光了,他心想今天上課的時候剛為自己製定了一個找女朋友的人生計劃,這會兒魏來就神秘兮兮地向他發問了,這是上天在故意捉弄他?還是兄弟之間的心有靈犀?李小槍心裏美滋滋地暗笑一下。可是現在他還不想把這一不成形的人生計劃公布於眾,他想等到有眉目的時候再告訴大家也不遲。於是他詭計多端的動了個心眼,反問說:“你想女人啦?”

被李小槍這麽不經意地一問,魏來的臉就更紅了,簡直馬上就要燃燒起來。魏來先是羞羞答答地點點頭,然後就把自己跟一個重點班女孩的纏綿緋事像倒垃圾似的傾訴出來。他對李小槍說,那個女孩長得並不漂亮,但很文靜很乖巧有點偏胖,是那種很有肉感很豐腴的體型。每次他一見到那個女孩,就有種難以抑製的衝動,想衝上去抱住她,將她據為己有。魏來一口氣說了很多,滔滔不絕源源不斷,最後他眨巴兩下眼睛,有些羞澀地問李小槍:“你能告訴我什麽是愛情嗎?什麽才是真正愛上了一個人?”

李小槍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不知道該如何解答,因為他也不知道愛情到底是什麽,他甚至連一知半解都算不上,他就是徹頭徹尾的不會。他和魏來從小一起長大,對於學習之外的事情,魏來總能從他這裏得到最準確最權威的解答。在魏來眼裏,他就是無所不能不所不曉的哆啦A夢機器貓。可是這次,李小槍徹底蔫兒了,他吞吞吐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隻能有氣無力而又慚愧地對魏來說:“我也不知道。”

愛情對魏來來說,確實是一道非常難解的題目。他從來不懼怕做題,他甚至有百倍的信心把世界上最難解答的題目做出來,無論是語數外還是音體美,他絕對不會因為做題而感到困惑。然而這次他失策了,他真真切切地被這道愛情大題給困住了,他很不習慣這種困惑的感覺,他想盡快從中逃離,卻萬萬沒想到,他的另一個大腦,他的百寶箱李小槍也不知道。於是,他倆第一次一同陷入了失落的沉寂中無法自拔。

什麽才是真正的愛情?這是一個懸而難解的深奧問題。李小槍一邊思考這個奧秘的問題,一邊踢著一隻易拉罐行走在放學的路上,易拉罐“叮呤呤光啷啷”地在李小槍腳下翻滾著,好似一隻無力反抗的耗子在“吱呦吱呦”地哀叫。李小槍抬頭看了看掛在西天上的火紅的夕陽,它把我們整個章城都映紅了,把李小槍的光頭也映紅了,在這個夕陽西下的遲暮時刻,光頭李小槍跟我們偉大章城融為一體。

由於上午的時候,喪心病狂的朱大長死皮賴臉地扛走台灣號,所以現在李小槍隻能徒步行走在晚上放學回家的路上。原本隻需18分鍾就可橫穿章城回到家中的簡單過程,現在由於台灣號的失去,而變得繁瑣和冗長了。李小槍無可奈何,隻能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家的方向走去,這對他受傷的左腿是個極大的考驗,他必須付出比以往更多的體能和時間。

為了打發路途中的無聊,背著癟瘦書包的李小槍,在剛走出校門時便踢起一隻被遺棄在路邊的易拉罐,以此緩解鬱悶之情。等他行至第一個十字路口時,冤家路窄的朱大長就突然冒了出來,他騎著台灣號從李小槍身後呼嘯而過,差點把李小槍撞翻在地。朱大長一臉壞笑,傲慢地吼叫著:“李瘸子,沒想到你的破車子騎著還挺舒服!”

朱大長呲牙咧嘴地騎在台灣號上,像被打了雞血似的異常興奮,他在李小槍麵前惹人眼目地轉來轉去,一圈又一圈再一圈,綠頭蒼蠅似的讓人討厭,還不厭其煩地嗡嗡亂叫。李小槍心想,這分明就是在示威挑釁、尋釁滋事。可是現在台灣號像人質一樣被朱大長挾持著,憤怒的李小槍隻能容忍朱大長這種放肆的行為繼續下去,他除了忍氣吞聲,就隻能裝作視而不見,眼不見心不煩。他不能在朱大長麵前表現出任何反抗的意向,要不然台灣號會受到朱大長更為惡劣的虐待。

混蛋朱大長根本沒把台灣號當自行車對待,他把它當運載火箭了,他騎行速度太快,轉彎太急,而且還試圖漂移;他坐在車座上很不老實,一顛一起活似猴精。台灣號不是這個時代的產物,它能從上個世紀末堅持到這個世紀初已經很不容易了,期間它經曆過無數次的摔打,還差點被偷,又經曆了郭灰一次大規模的“整容手術”,它現在已年邁、高齡、耄耋,一把老骨頭怎能經得起如此天翻地覆的折騰?一想到這些,李小槍的心裏就非常憋火,他真想衝上前去一腳把朱大長踹飛,將其摁在地上,先狠狠地送上兩個大嘴巴子,然後再揪住他的頭發把他當牲口一樣騎在**,為台灣號出口惡氣。可是李小槍做不到,他現在連一口吐沫都不敢啐在地上,隻能使勁咽回肚子裏。這一刻李小槍恨透了自己,他覺得自己是個窩囊透頂的廢人,他居然連一輛自行車都保護不了,被人強行掠奪去當了奴隸,而自己隻能眼睜睜地看其受

辱。李小槍脖頸上的喉結上下蠕動了一下,他在心裏暗暗罵了自己一句:“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孬種!”李小槍踢起易拉罐,繼續往前走去,他邁著沉重的步伐,幻想或是期盼下一秒鍾朱大長會被一輛橫空出世的正義的大貨車當場撞死,就這樣當著他的麵,突然把朱大長撞個七零八散,撞成了一塊塊鮮血淋淋的肉塊,沒有任何生還的機會。隻是這麽稍稍想了一下,就很大快人心。可是現實情況卻是,朱大長突然調轉車頭又朝學校騎去,他幸災樂禍地朝李小槍說:“我差點忘了,我還得去接我媳婦。”

朱大長暫時在李小槍眼前消失了,幾分鍾後他便返回。這次他更加神氣活現得意忘形了,這次他把車子騎得穩穩當當,因為車座上多了一個女孩,微胖,舉止斯文。朱大長春風滿麵,像背媳婦回家的豬八戒喜氣洋洋,他回頭衝表情僵硬的李小槍呲牙傻笑,然後說:“李瘸子,車子和女人我都有了,你有嗎?你他媽連頭發都沒有!”

朱大長說完,哈哈大笑著絕塵而去。李小槍氣得將那隻易拉罐飛起一腳踢到馬路中央,一輛疾馳而來的汽車恰巧將它碾壓過去,壓得扁平扭曲,皮開肉綻。

光頭李小槍垂頭喪氣地往家走去,書包軟弱無力地掛在他肩膀上,死屍一般蕩來蕩去。他現在又累又餓,他已經微微感到左腿膝蓋的酸痛了,還有肚子裏發出的陣陣咕叫聲。

李小槍經過金左手台球廳時,天已經黑了。當時郭灰正從台球廳裏走出來,坐在門口準備抽煙,他用那隻無所不能的左手掏出煙放在嘴上,又用左手掏出打火機點上,剛吸了第一口,他就看到李小槍沒精打采地從街對麵慢慢悠悠地走過。

從郭灰嘴裏吐出的煙霧在他眼前繚繞著,他有些納悶,因為今天的李小槍竟然沒有騎車回家。以往看到李小槍,無論他的情緒是高興還是悲傷,他總是與台灣號一起出現,那輛破舊的女式自行車從來跟他就是如影隨形,可是今天不同了。於是郭灰立刻警覺地站起身,揮舞著那隻金左手,衝街對麵的李小槍大喊大叫:“李小槍,車子呢?”

李小槍聽到了郭灰的叫喊聲,並沒有走過去,他累得不想說話,隻是隔著肮髒的街道對郭灰擺了擺手。這擺手的意味讓人難以琢磨,像是在刻意回避什麽。郭灰有些著急,依然大喊大叫著詢問車子的去向。

李小槍仍舊是隻字不提,郭灰看到李小槍臉色難看,便預感可能不妙,於是試探性地問道:“你不會是把台灣號弄丟了吧?”

李小槍繼續耐人尋味地擺了擺手,並不顧一切地往前走著。李小槍蔫頭耷腦的樣子連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像一個患有絕症的病人,仿佛正走在死亡的陰影裏。急赤白臉的郭灰從李小槍嘴裏套不出任何關於車子的消息,於是橫穿馬路跑了過來,他一把拉住李小槍,用質問的口氣說:“咱們的車子呢?”

李小槍抬了抬眼,毫無底氣地說:“你不用擔心,我借給別人騎兩天。”

這樣一個簡簡單單匆匆忙忙的理由當然不會使身經百戰的郭灰所信服,他已經敏銳地從李小槍迷離的雙眼中看到謊言背後的真相。

他把夾在手上的煙叼在嘴上,然後又掏出煙來遞給李小槍一支。李小槍把煙接過去,卻沒有心情抽,他拒絕了郭灰伸過來的冒著小火苗的打火機。郭灰用力嘬了兩口煙,意味深長地對李小槍說:“自行車對一個男孩而言是尊嚴的象征,每個男孩都有一輛屬於自己的自行車。”

郭灰說完,輕輕拍了拍李小槍的肩膀便搖搖晃晃地走回台球廳裏,他那支失去右臂的空袖管在空中飄浮不定,像一麵旗幟。李小槍愣在原地拔不動腳了,他被郭灰的話深深震撼住了,這句不輕不重不疼不癢的話像一枚冰雪透亮的鋼釘,一錘一錘地釘在李小槍的心上,釘得鮮血淋漓。

這天晚上,李小槍失眠了。這是他十八歲生日的最後一點時間。月黑風高,夜闌人靜,李小槍躺在**輾轉反側夜不能眠,他開始煩躁不安地回想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他先是遲到被抓,然後罰站;緊接著在鬥雞眼老師渾噩的課堂上稀裏糊塗地製定了一個宏偉的人性計劃,決定追一個女孩子當自己的女朋友;後來魏來送給他一盒中華煙作為生日禮物,再後來又因為陪魏來混出學校而把這盒珍貴的香煙賄賂給了把守校門的黑痣保安;最慪火的是,朱大長扛走了他的台灣號,並在放學的路上向他無理挑釁,而他隻能忍氣吞聲、忍辱負重;最後他向郭灰撒了謊,郭灰卻反饋給他一句沉甸甸的話,使他頓悟歎服,並終生難忘。總體而言,李小槍的十八歲生日過得動蕩不安。十八歲這天,仿佛成了他的受難日。

現在已經接近零點,在十八歲成人儀式即將過去的時候,光頭李小槍才在無盡的黑夜中稍感安寧,像完成了一次浩大的使命,在無限的疲倦中長舒一口氣,然後無端莫名地偷笑、竊喜、苟且偷安。後來在不知道哪個時間段裏,李小槍安靜得如同死亡一樣睡去了。一切看似終於結束,其實才剛剛開始,好似把鋒芒般的子彈推進了槍膛,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