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傷高懷遠幾時窮(一)

“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從小學的是馭下之道,縱觀天下局勢,洞察秋毫,默識人的言行盡在你的掌控之中。這次怎麽像小孩子一樣,說話幼稚,不成體統!”

寢宮裏,夜毅重重地將手中的棋子摔在棋盤上,對弈的內侍慌忙起來,恭身退了出去。

“男人的事情該由男人解決,這刀光劍影的,兒臣不喜歡女人攪在其中。尤其是對肖彥,兒臣絕對有把握與他一對一對峙!”夜秋睿微仰著頭,臉上猶自帶了三分倨傲。

“什麽時候你替那女人說話了?你是去迷惑她,而不是被她迷惑住。”夜毅站起來踱到夜秋睿麵前,拿一雙陰鷙的眼眸看他,“如今她是父皇掌控戰局的一枚棋子,兒女情長抵得過家仇國仇嗎?”

“夠了,一個冷霜兒已經夠了!”夜秋睿激動起來,眼睛裏有絲痛意一閃即逝,“當初,我跟霜兒好好的,要不是您想搞什麽美人計,拿這種話說服我,就不會讓她去送死!”

夜毅氣得麵色發青,在殿內來回打轉:“報應,真是報應!你清醒吧,她是肖彥的女人,這種人頂多隻能是個玩偶,朕絕對不會允許你跟她交往!等戰事結束,父皇會找天下最美麗的女子補償給你的。”

夜秋睿也不想跟夜毅多加爭執,冷聲道:“中興夜氏霸業,不是靠挾製一個弱女子便能成就的。父皇這法子隻能用一次,一味固守京城無異作繭自縛,兒臣要的是整個翼國,讓肖氏一脈從此消失!此等事體,須迅雷不及掩耳,年內定局!”

他甩袖而去,隻留下短短的幾句話,震響在夜毅心底。夜毅若有所思地盯著兒子的背影,一股莫名的不祥彌漫全身:“這小子,生具龍性霸氣,智慧過人,就怕他迷糊在女人手裏……”

一場戰爭後,肖彥暫不發兵,京城貌似沉靜下來,長公主決定回柬國老家去。

天色尚早,她吩咐著兵卒、侍女將自己日常要用的物什搬到馬車內,二三輛不起眼的馬車,十幾名兵卒護衛,也就夠了。遠遠的,夜秋睿迎著晨曦朝她走來,白色的衣袍被朝霞染成了金色,而他的笑容也是燦爛的。

長公主怔怔地望著他,仿佛看見他拉著霜兒的手,也是這樣的笑容,金色的霞光將他們映照得光彩奪目,旁邊的霜兒笑著叫了聲“娘”。

“姑姑。”

麵前的夜秋睿恭身施禮,長公主驚醒過來,悵悵地問道:“夜郎……一個人過來?”

在並州的南宮府,她習慣他稱她“老夫人”,自己管他叫“夜郎”,他們心照不宣地各自扮演各自的角色,直到一心想做繡活的穿針無意撞進了他們的眼簾。如今一切都過去了,她竟忘記改口了。

“睿兒想請姑姑帶一個人回去。”夜秋睿在長公主麵前一直是親密的,少了父親那裏的鋒芒。

長公主心裏一動,說不出的滋味:“是她嗎?睿兒,你真的對她動心了。”

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屬於霜兒的,她也習慣將他既當侄子又當女婿看待,如今他的心落在別的女子身上了。男人的心就是這樣複雜善變,她管不住這些,因為霜兒已經死了。

“穿針定是恨透我了,我怎麽帶她去柬國?”長公主不安地問。

“姑姑會善待她,睿兒能肯定,她是不會恨您的。”夜秋睿含笑道,“讓她遠離戰爭,姑姑定也是這樣想的,對不對?”

他深深地施了禮,背著陽光回去了。長公主沉吟,還是忍不住在後麵問:“睿兒是什麽時候喜歡上她的?”

“姑姑是什麽時候喜歡上她的?”夜秋睿反問,並不停止的,大踏步走。

翼國西端的近江處,一座城堡矗立在綠色的山頭,幾片零星的莊園醉臥在綠色之中。

時當夏日,眼前一片無垠的綠海,寬闊的官道出沒在綠海之間,宛如一條纖細的白線,縱是車馬轔轔旌旗連綿,也在這蒼茫綠海中渺小成蠕動的黑點。官道通向茫茫蒼蒼的綠浪盡頭,天地之壯闊便濃墨重彩地揮灑開來。

此城堡有幾分險峻,又有幾分突兀,又取得個吉祥的地名——帝邑,讓連日受逃亡勞頓的肖沐大喜過望,示意眾人往帝邑方向趕。

帝邑近在眼前,卻不料浩蕩江水阻斷去路。肖沐不識江水深淺,令輅車橫渡過去。正逢夏日大水之季,裝載大量財寶的輅車大部分軸斷輪折沉陷江水,還有人被大水衝走,小部分的也都是車身損壞難以行走,一時間整個江麵哭喊連天。

引線卻是鎮靜,並州發大水時,她見過這駭人場麵。於是下令給全部車軸鐵籠各綁縛幾十條粗大麻繩,青壯的侍衛禁軍與宮人全部下水,在車兩邊拽住繩索,借著大水浮力將車輛半托在水麵緩緩行進。雖是慢了一些,卻是一人一車未折,全數到岸。肖沐本來六神無主,也就隨便蕊妃做主,奇效一出,心裏也不由讚歎敬佩,忍不住去攜引線的手,表示親熱,引線並不領情,扭頭就走,把個肖沐悻悻地晾在後麵。

到得帝邑,那裏的州府趕來接駕。雖然連同肖沐都是皇家最顯貴的人,可眼下卻都是衣衫襤褸灰頭土臉,全然沒有了任何禮儀講究。皇上、娘娘們駕到,州府哪敢怠慢,騰出最好的院子給皇上,天天殺豬宰羊以敬龍顏。

肖沐總算安頓妥當,舒了口氣。次日午後時分,驚人的消息傳來:京城早在他們出逃那日便遭淪陷,肖彥五萬大軍全軍覆滅。肖沐捶胸頓足,大哭一場。三日之後,聽得消息來報,王公大臣們已作鳥獸散,很多連夜逃出,牽動整座京城爆發逃亡大潮,到天亮時分,京城已經十室九空了。

肖沐痛心疾首,也是無可奈何,想在帝邑這個邊塞地方求得一席生存之地,萬不得已去西麵鄰國寄人籬下,請求蔽護。

然則好景不長,西逃的難民尋著皇上的行跡而來。遠遠望去,哪裏是綠蔭官道,分明是一片車馬汪洋。到了晚間,遍野火把,遍野車馬,西逃者大多是商旅大族與貴胄富戶,動輒大車數百馬匹上千,車馬如潮人流如海,密匝匝遍布原野。

難民潮鋪天蓋地湧來,帝邑州府頓時慌了手腳。不到一萬人口的帝邑小城如何容納得這源源不斷的洶洶人潮?縱然是富戶逃亡自帶糧草,可這飲水、房屋、食鹽等又如何解決?何況堂堂天子在此,怎可與大群難民擠在一起?

城外亂哄哄的,人們高呼著皇上,請求天子庇護。肖沐站在山坡上往下眺望,臉色灰敗。

“車馬太多,目標大,柬軍追來如何是好?”他急得直跺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