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突地點在北營校場口,衛嫤帶著人趕去的時候已經圍了不少人。其中許多都是入伍的新兵,當中也有些北營的熟麵孔,比如典軍校尉陶定朋。

這個陶定朋在北營之中唯予聆公子馬首是瞻,有他在,基本上意味著某公子也來了。

衛嫤看著陶校尉在人群裏鑽來鑽去,小心肝也跟著撲通撲通地亂跳。她當縮頭烏龜那麽久,卻突然有了一點“風蕭蕭兮易從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情懷。

先前跑來通風報信的小鬼頭叫小鞍,今年才十三歲,因為老喜歡鞍前馬後地跑,故得此名。

“你們幾個怎麽都跑城裏來了?”

衛嫤帶著老劉等人一路騎馬開道,小鞍與老劉共乘一騎,向北暢行無阻。

“小魂哥哥他們幾個聽說可以報名當兵去打北夷,就動了心思想投軍,張叔勸他不住,隻好帶著幾個兄弟陪著他一道去,結果校場比試的時候,卻碰上了燁郡王。兩邊一言不和就打起來了,我挨了幾下,覺得有些不妥,就聽張叔的話來左相府了報信了。嫤兒姐姐,這回皇上是真的要打仗了麽?這些裏裏外外都好多當兵的大哥哥走來走去……”小鞍扭著臉,打量著衛嫤身後跟著的隊伍,又道,“對了,上次教我們射箭的那個大哥哥怎麽沒來?”

“教你們射箭的大哥哥?”衛嫤回想半天,才意識到他指的是予聆,她訕訕地搖了搖頭,“那位大哥哥不是我府裏的人,所以沒來。”

“這樣啊。”小鞍有些失望地,他指了指校場那邊,道,“還想讓他來看看我們練箭的成果呢。剛才小魂哥哥好厲害,十箭都中了耙,穩贏燁郡王的人。”

“燁郡王?”衛嫤揚臉看著校場外的涼蓬,微微皺起眉頭。

“唷!”老劉勒馬回韁,在馬上作了一禮,“小姐,可要上前去打個招呼?”

“拿套弓箭給我。”衛嫤一拂衣袖,翻身下馬。

十幾名護衛跟著動作劃一地躍下馬背,列隊跟在身後。

雖然這一撥人不多,可卻處處規矩整肅,轉眼就聚集了大部人的目光。

且聽一人在校場外的涼蓬下喝問:“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衛嫤。”

衛嫤扯下發帶,將左右袖口捆綁緊,帶著老劉和小鞍迎向人群。她長發飄揚,鳳目生輝,隻是落地刹那,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燁郡王坐在蓬下飲茶,初看一眼還沒認出她,待人上前來報了姓名,才感動容。

“衛嫤?不就是那個幫大理套破了奇案的衛大小姐?她來校場做什麽?”

衛小霸王之名如雷貫耳,人群馬上就鬆動起來。

衛嫤走近高台,身邊已經清出了一塊不小的空地。尚在與府兵對峙的老張一眼看見她,當即還刀入鞘,棄在當場,轉身大步向她走來,當看見老劉的時候,他更不覺眼前一亮,憨實的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驚喜。

“小姐,你來了。”他對衛嫤行的是主仆禮,這一跪下去,燁郡王便有些尷尬。

“失禮啊,原來是衛小姐到了。”他訕訕地站起身來。

偏生孩子氣盛,原本立在老張身邊的小魂看見衛嫤到來,便“噌”地跳下台,一揚手指向了對麵的府兵,大聲道:“師父,徒兒不明白,為什麽比贏的人,反倒沒有投軍的資格。他們明明說,能單手拔大旗者勝,百步穿楊者為勝的!”

小魂是個濃眉小眼的瘦頎少年,高個子,雖然稱了聲“師父”,其實卻比衛嫤小不了多少。

衛嫤向台下堆疊的大旗掃一眼,卻是盤起手來行了個軍禮:“燁郡王,這事你怎麽說?”

這軍禮周正端方,不卑不亢,竟隱有大將之風。

燁郡王也是投了名帖入左相府的,上次贈馬,暗惜並未有幸與她相見,後來聽說她帶著回帖拜訪了不少王公貴胄,卻獨獨漏下了他,卻又不知究竟是何故。他對衛小姐思慕已久,自是將她想得是千般好萬般好,孰料如今一見,卻比想象中還要驚豔。

衛嫤並不識得燁郡王,但看他裝扮,再打量著他身邊停放的坐騎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不得不說,這批常州火龍駒長得太有特色了,光那大臉一亮,就吸引住了她的所有目光。

“衛小姐,看來是一場誤會,誤會。”燁郡王貪婪地望著陽光下那張明麗的粉臉。

衛嫤向他隨意地拱了拱手,問小魂:“小魂,你來說。”

小魂瞪眼道:“根本就不是什麽誤會,是他們的人耍狡,輸了還不認賬。他們拿我們開賭盤,買我們輸,我們比了兩場都是贏的,那第三場根本不用比了。沒想到他們卻不認,說我們舞弊。我們不服氣,才跟他們打起來。”他說著,的抹嘴角,吐出一口血渣,衛嫤這才發現他手臂上還帶著刀傷,竟是被真兵器所傷。

“是不是這樣?”她當即玉麵一寒,眸色跟著沉下來。

燁郡王見小魂不給自己麵子,臉上便有些不好看,又聽小魂喚衛嫤為“師父”,方知他二人關係匪淺。躊躕之下,也隻好認了這個栽,他回身向著自己的府兵冷聲喝道:“一群飯桶,居然連個孩子也要欺負,還不上來給衛小姐賠禮道歉!”

衛嫤抬手打斷他的話,柳眉一揚,道:“賠禮道歉這個是必然,敗壞軍紀更該處罰,軍中嚴禁私鬥,嚴禁動真武,嚴禁聚賭!如今貴府的府兵三樣都犯了,按紀追責是一百二十軍棍!打完了再站起來說話!”

“嘩,一百二十軍棍!”這一筆罰下來,是個人都要被打殘了。

小鞍吐著舌頭,向小魂伸出了雙隻手掌晃了晃,複又立起兩隻手指。

燁郡王陡聞此言,臉色立即變得煤黑。

衛嫤這樣顯然是有台階也不下,故意與自己為難了。

他身為郡王,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自己屬眾是該嚴懲不怠,但從本心上而言,衛嫤如此行徑,簡直就是與他難堪,他若是隨了她的意願,豈非更是顏麵掃地?

他不覺窘迫一笑,走近道:“衛小姐,此處是北營要地,罰與不罰,不該由你我說了算,既然這位小兄弟並無大礙,不妨就私下裏通個氣,就這麽算了。”

衛嫤略略看了小魂一眼,後者緊抿著唇,目光森然,顯然並沒有就此作罷的意思。

她思忖著正要開口,突然聽到頭頂上一聲輕笑。

那笑聲清冽如山泉,汩汩沁入心房,令她全身血脈都凝固起來。

她在心中歎了口氣,不想他來的,卻還是來了!

“燁郡王說的對,此處乃是北營要地,罰與不罰,都不該由人……卻不知道我這個北營統領能否在此說上幾句?”高台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人,其挺身如玉,立在藍天白雲之下,發絲輕揚,眉目如畫,就連一身墨玉顏色的深衣也顯得無比清爽。

衛嫤向著那邊餘光一瞟,深深地垂下了頭。

倒是小鞍不識抬舉地揮舞著手臂高聲叫起來。

“大哥哥,大哥哥,我在這裏!”

衛嫤第一時間就想將這小家夥打昏了拖開去,卻不想在抬眼的刹碰上了那道沉靜的目光。

看出這目光當中不懷好意的溫柔,她的心猛地一陣抽搐,差點就落荒而逃。

雖然早預料著他會出現,卻沒想到來得這麽不是時候。

她勉強撐起笑容,遠遠地行了一禮,裝作若無其事:“原來是予聆公子大駕光臨,幸會幸會。”

予聆笑了笑,雲淡風又輕,可肚裏卻把這該死的壞女人嚼了個遍。

死家夥,居然敢跟他玩客套、裝生疏,簡直是不想活了!

眾人品味著予聆公子玩味的輕笑,又看看衛嫤一臉欠了銀子的表情,頓時八卦滿天飛。

衛相千金厚顏追夫的趣聞已響遍朝野,後來衛大小姐莫明拒婚,更是震驚扶城,卻沒想到時至今日,予聆公子居然還會親自現身來替衛小姐解圍。都說女追男隔重紗,相信衛小姐始亂終棄的故事又將是另一出精彩的飯後談資。

“不過小小誤會,居然勞動予聆公子大駕,失敬,失敬啊。”燁郡王嘴上說得客套,心裏卻在不住地腹誹。他身後的府兵一個個麵如死灰。

予聆款步走近,笑容不變,衛嫤重衣汗濕,直想逃跑。

她的眼神一直左右閃爍,還是頭一次覺得觸手可及的馬兒其實離自己很遠,很遠。

予聆這好死不死地,就站在她與她心愛的坐騎之間。

“確是誤會一場。”他似乎是故意站在了離衛嫤最近的地方,其話中情致分毫畢現,聽得衛嫤冷汗連連,“燁郡王的府兵並未入府造冊,也就是說,他們現下並非我北營之人,按說,本公子無權責罰。就算真是在我北營校場撒野鬧事,也隻得個棍棒驅逐的罪名……”

小魂不服氣地上前一步,道:“怎麽能驅逐就算了?大哥哥,這樣不公平!他們無故傷人,本就該罰,你不罰,就我來罰!”

予聆悠悠一笑:“哦?你來罰,那又要如何來罰?”他聲如鼓弦,竟還是似衝著衛嫤來的。

衛某人此時已經心慌意亂地瞟著眼睛要找別人的馬奔命了,眼角餘光掃著予聆幹淨整潔的衣角,心裏反複跳躍著三個字: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要怎麽辦?

他既然敢現身,就一定是有備而來的,直覺告訴她說,這貨一定不會放過她。

要是被他揍一頓倒還好了,就怕像上次那樣,沒聲兒就扒倒了啃幾口,糟心啊。

“大哥哥都沒權罰,那我們要怎麽罰?”小鞍聲音清亮,稚童未脫,總還帶著孩童的天真。

予聆摸了摸他的腦袋,柔聲道:“不如這樣,你們再同他們比一次,就比箭法,若是贏了,就讓你們一人打他們十個耳光算是報仇,大哥哥我絕計會裝作沒看見的,好不好?”

衛嫤沒等小魂等人回答,立即響亮地回答了一聲:“好!”恰見予聆含笑看來,她又將頭縮回去,變成了小小聲,“十個耳光算輕的了,不過我們大仁有大量,不同他們計較。”

她一步一挪地往人群裏鑽,卻不料辮子一緊,就被人橫拖了回來。

眾人皆呆。

燁郡王更呆。

“衛小姐,我們之間好像還有一筆賬沒算吧?嗯?”

他在她耳邊吹著氣,看著她的臉慢慢地紅了,然後又神經質地,“刷”一下變回了慘白。

燁郡王完全被予聆的“威儀”和“美豔”鎮住了,他一時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剛剛還跟下山老虎似的衛小霸王落入予聆公子手裏就變成了任人宰割的小羔羊。

他望著予聆,目光越來越深,表情也越來越迷惘。

予聆向陶定朋招招手,令其附耳過來低聲吩咐了一番,又向燁郡王瞟一眼,問道:“燁郡王,本公子這個提議,是否還公平?”

燁郡王不作聲,唯見予聆一派閑適地從衛嫤肩上取下弓箭,陡向著台上的旗竿揚天一箭。

“喀,喀,喀!”一箭破雲,竟將校場上林立的軍旗同時射斷了三根。人群一片嘩然。

“哇!大哥哥好厲害!”小鞍和小魂驚得連舌頭都快舔出來了。

予聆將弓箭放下,揚眉道:“你們就比試誰射斷的旗竿多,輸了的那方要認罰,更要負責將校場整理幹淨,至於你們入伍的事,容我與你們家師父好好商議商議。”

他說完,忽地溫柔一笑,向衛嫤伸出了五指漂亮的手指。

衛嫤隻感到頭頂烏鴉呼啦啦飛過,也不知道要遁向何方……她瞪著那傾世豔絕的容顏,抖抖瑟瑟地一步退,步步退,卻猛地聽見耳邊響起一聲忽哨,一串馬蹄……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