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不遠的一個小鎮,因為靠近都城的關係,這裏很繁榮,入夜後依舊人來人往。

謝濟軒整了整衣冠,步伐堅定的朝著小鎮裏唯一一家(青)樓走去。說(青)樓有些抬舉這個地方,若讓陳珈來說,她定會刻薄的指出這是一個(窯)子。

花坊、(青)樓、(窯)子,這些場所的區別或許對陳珈有意義,但對謝濟軒一點兒意義都沒有。高檔也好,低級也罷,不都是錢(色)交易的場所。

謝濟軒要去的地方已在鎮上經營多年。

姑娘,婦人從不往那裏經過,仿佛朝那多看一眼都是罪過。男人挺喜歡那,門口徘徊著很多痞子和醉鬼。

稍微有點身份的人也會來這種地方。他們大多走後門,隱蔽的後門像遮羞布般蒙住了他們內心深處既不恥這種地方,又按捺不住想要進來的矛盾心理。

謝濟軒走路的步伐很優,姑娘們看著他頭上厚厚的紗帽捂嘴嗤笑。

這是他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推開門後,燈光昏暗的中庭擺放著幾張桌子,油膩膩的桌上放著一碟子花生。一個被脂粉遮掩了麵容的老婦人拍打著手上的花生皮,諂媚的走到了他麵前。

“公子,來玩啊!”

他點點頭,有些不解地看著除了中庭外那些陷入黑暗的角落,為什麽這裏舍不得點燈?

老婦人見他點頭,興奮的大喊一聲。“來客啦!”

隻見黑暗的四角突然有了光線,一塊接一塊的布簾子從裏往外被人掀開,簾子後麵全是房間。高矮胖瘦,體貌各異的姑娘從這些房間中走了出來。

謝濟軒驚異的打量著這裏,這……這就像一個山洞,中間是洞中唯一寬闊的平台,四周全部是洞穴,住在裏麵的姑娘就好似洞穴裏的動物。

有的洞穴依舊沉浸在黑暗之中,老婦人指著那些陷入黑暗的地方。得意的說:“公子,這兒也可以包夜。裏麵的姑娘可厲害了,要不要試試?”

謝濟軒安靜的放下了一錠銀子。問:“您,不,請問這裏該如何收費?”

老婦人垂涎的看著銀子,道:“奴家這隻收住宿費用。其餘銀錢您自個跟姑娘們去談。這兒的姑娘全都是自己扛著鋪蓋過來的。我把房子租給她們而已。”

謝濟軒有些不可思議的問:“姑娘們不是買來的?是自願過來的?”

老婦人“咯咯”怪笑兩聲,“公子,瞧您這樣定是經常去花坊吧?除了朝廷開設的花坊,其他地方何須花錢買姑娘?天災**那麽多,能吃飽肚子就不錯了,買個姑娘還不如買頭牲口。”

“她們全都是自願的,”說著,老婦人高聲問:“你們是不是自願的。”

“嗬嗬……嗬嗬……”姑娘們用嬌笑給了謝濟軒回答。一個體態豐腴的婦人斜靠著牆壁。大聲道:“小哥,到姐姐這來吧!姐姐收費不高。過夜不收錢。”

另一個姑娘譏諷的說:“得了吧,你那兒,床都塌了好幾次。掙了銀子也舍不得修繕一下床鋪,轉手就花到了小白臉身上……”

“說什麽呢,誰把銀子花小白臉身上了?”

老婦人開口了,她朝正在嚷嚷的兩個姑娘喝道:“都給我閉嘴,別忘了規矩。”

“公子,姑娘都在這了,您倒是挑一個唄?”

謝濟軒將先前那錠銀子推給了老婦人,又拿出一錠銀子,輕聲說:“我要包夜。”

老婦人迅速地將銀子納入衣袖,愈發諂媚的看著謝濟軒,“公子,您都看上誰了。”

謝濟軒道:“在下貌醜,想知道什麽姑娘可忍受容貌醜陋之人。”

一個姑娘道:“容貌俊逸之人還需來這兒,真要來了這樣一人,我給他銀子都行。”

姑娘們全笑了。

謝濟軒輕輕地揭開了紗帽,站在他身旁的老婦人最先叫出聲,緊接著那些說笑的姑娘們全都拉下簾子,退回了房間。

中庭以外的其他地方又恢複了黑暗。謝濟軒眨了眨酸澀的眼睛,這裏的姑娘都無法接受他,可見大街人的普通人定會將他當惡鬼來看。

他痛苦的站在原地,仔細體會著從前未曾經曆過的感覺。那時候,隻要他想,無相神功可以讓他輕易擁有著這世間最完美的容貌。

他習慣了別人豔羨的目光,以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被人嫌棄,厭惡,打量他的目光就像打量一個不應該出現,不應該活著的物體。

是的,她們看他就是看待物體的目光,不是看待人的目光,這種體驗何其悲哀。

老婦人有些不甘地將袖袋裏的銀子又掏了出來,痛苦的表情讓謝濟軒產生了一種錯覺。覺得他不該出現在這裏,他的整個人生都被這張臉給毀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在黑暗中幽幽響起,“公子,若不嫌棄的話,你可以來我這裏。”

一塊布簾被掀開了,一個麵色蠟黃的婦人低著頭不敢朝老婦人看去。

老婦人看見是她,本來想說些什麽的,想到袖袋裏的銀子後,她朝謝濟軒努努嘴,含蓄的說:“公子,您的相貌也就隻有她了。”

暗紅色的布簾剛一掀開,謝濟軒就被屋內刺鼻的藥味熏得皺了皺眉頭。

屋子很小,隻容得下一張床,還有一個既能放置麵盆,又可懸掛衣物的木頭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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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匆匆將牆腳放著的一個藥罐收在床下,又理了理床鋪,小聲問:“公子,您是包夜對吧?”

謝濟軒點了點頭,他很懷疑自己能否在這間連窗戶都沒有的屋子裏待上一夜。

想到陳珈的過往,她曾站在芳姨門口等著收費……謝濟軒打消了離開的念頭。

“公子。進來說話,”婦人說著就伸手想將掀開的簾子放下。

謝濟軒個子比婦人高,他下意識的避開了她的手。有些不願意讓她將簾子放下。屋子太小,藥味兒太重,這地兒就該掀開簾子散會兒藥味。

“公子,奴家的病不重,不會將病氣過給您,這簾子還是放下來好。”

入鄉隨俗,謝濟軒放下了簾子。他懂醫。早已從屋內的藥味猜度出這個婦人患了什麽病。她的病,醫不好,更不該(接)客。難怪那個管理姑娘的老婦人會看著他欲言又止。

“公子,”婦人見謝濟軒進門後,立即開始寬衣解帶,眨眼間就隻剩一件中衣。

謝濟軒吃驚的看著她。別開眼光。道:“不用這樣,我隻想同你說會兒話。”

婦人看了看謝濟軒,問:“公子可是因貌醜一直找不到姑娘伺候?”

謝濟軒笑了,如果天仙一樣的陳珈站在他身旁,隻怕沒人相信他們會是夫妻。他來這裏的目的很簡單,想要知道幹這營生的人會如何思考。

陳珈的過往就藏在這群人中間,弄懂她們,也許就能弄懂陳珈。

他問:“做這行很長時間了吧?為何不想離開?”

“老家是被大水衝沒的。回不去了。”

“沒想過找個人家?”

“想,一直都想。年輕時看不上太差的人。年紀大了才發現隻有更差的,書本裏的公子根本找不到。”

“以後怎麽辦?”

婦人抬眼看了看謝濟軒,很難想象擁有這樣嗓聲的男人會長得那麽恐怖。她垂下頭,道:“不想,得過且過。”

她在撒謊,一個人怎能不去思考未來?

謝濟軒不喜歡這種答案,他道:“你的病,不好治。”

婦人驚恐的看著謝濟軒,“你說什麽,奴家聽不懂。”

“我知道你患了什麽病,也知道你的日子很難熬,你能同我講幾句真話嗎?”

婦人聽不懂謝濟軒的話。到這兒來的人,沒人會花錢來說話,更沒人會在乎她們的話是否是假話。

呆了很長時間後,她問:“公子,你是不是要走了,不想給錢了。”

謝濟軒苦笑,這習慣和陳珈真有點兒像,無論何時直奔主題。不談理想,隻考慮現實。

他道:“告訴我,是什麽讓你堅持下去。如果沒有一個理由,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麽可以這樣活著。”

婦人笑了,“公子,就你們讀書人愛琢磨事兒。因為舍不得死,所以活著,隻要活一日就有一日盼頭,每天都能見到客人,也許有人會把我娶走。”

謝濟軒總算聽到了有用的東西,舍不得死也是一種力量,對死亡的恐懼竟能讓人在失去所有的前提下,依然苦苦求活。和死亡相比,尊嚴算得上什麽?

他又問:“發生什麽樣兒的事情能讓你離開一個男人,一個喜歡你,寵愛你,把你放在心裏的男人。”

“何須發生什麽?隻要看不見未來,就該選擇離開。”

婦人沒念過書,但她的回答竟充滿了哲理。

謝濟軒不甘心的問:“如果能看見未來呢?”

婦人反問:“誰的未來?”

是啊,誰的未來?謝濟軒想象中的未來不一定是陳珈看到的未來,他真有能力隱姓埋名帶著陳珈避開謝府,遠離禍端?

婦人的話語,每一句都是被生活煎熬出的精髓,她讓謝濟軒頭一次正視起這個群體。

(賤)民,這群人在謝濟軒心中不如百姓。他知道要讓百姓吃飽穿暖才不會造反,至於(賤)民,他對他們隻有一個模糊的認知,國家似乎不需要這群體也能繁榮昌盛。

今日一行,他看到了另一種世界,另一種生活,另一種可能。往昔的他似乎錯得有些厲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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