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堪斷氣了,仲雪想,死亡無可避免。

他保持了足夠的鎮定,一瘸一瘸地走上前,腳底踏滿血與沙……一成嚴肅地朝仲雪點點頭,示意他也來抬棺送一程。

“要命!他明明還在呼吸。”仲雪大叫,他都快虛脫了。阿堪還活著,這比他死了還讓仲雪心跳過速。

“我們要采用‘神奇療法’,把小神官抬到神殿去,讓神明拯救他。”一成認真地解釋,他們真心認為把阿堪悶在蝙蝠洞裏,是挽救他的最好方法。

“我可不想讓他被蝙蝠糞熏死。”越國創生以來的古怪神殿仲雪一一領教過了,他否定了神啟,硬把阿堪帶回木工小廟。

比起大而無當、滿目衰敗的行宮,仲雪更喜歡那個局促的地方。他打算自己照料阿堪,卻不清楚要怎麽照料一個重傷員。

阿堪仍在昏迷中。仲雪把他放回敞開的庭院中,坐在竹榻旁和他說話,即使阿堪無法回答。他說起黑屏透露情報,一定出於某種目的,還有沒見到白瀝,“我以為黑屏和白瀝形影不離,原來他們也是湊巧才在一起。”如果阿堪還醒著,會說“就像我們一樣!”但他陷入衰竭,臉色青灰,就好像身體被切成了一小塊一小塊,喂進死神的嘴裏……

上島提著魚簍交給廚房,紅汀立即忙活著燉魚湯。凡是發生大事,就免不了一大夥人湊到一起胡吃海塞。這群男人就圍坐在阿堪的病榻前,坐在鋪了蒲團的地上,秋風吹過黃綠色的鳳尾竹,拂起激辯的聲浪——

“大護法你一夜沒睡,一早去參拜海神廟了?我們送被褥早飯都沒找到你。”木工們關切地問,仲雪想自己失眠的臉肯定黃得像隻橙子。

“我去理清謎題。”他故作輕鬆。

“傻子才一個人悶頭想謎題!”越人展露好辯的秉性,假如這起屠殺需要偵探,一下會冒出兩百個偵探。

一成說到火船裏的死者,這兩人嫌疑最大,即使不是他們幹的,他們也和凶手最接近。

“這劍比他倆的命值錢多了。”他們嘖嘖稱奇地細看仲雪帶回的夫鐔劍,另一柄吳王太子劍始終沒找到,仲雪認為暫且不提更好。

“這兩死鬼偷了夫鐔的劍,夫鐔把兩人捆到船上放火燒。”

“夫鐔對賊骨頭從不手軟!連烏滴子,都是偷他的酒,被揍得皮開肉綻才引起他注意。”這不是仲雪第一次聽說烏滴子的晉身傳奇,他與夫鐔之間扭結的渴欲紐帶。

“沒錯!夫鐔的爪牙拿火船撞煞我們,看到興起,還朝我們射箭。”

仲雪看著他們激昂地推測,忽然感到荒謬,兩年了。他還聽不太懂龐雜的越地方言,必要時靠阿堪翻譯,他該聽從誰的分析?他該如何指派分頭調查?他幾乎不認識他們!他難以忍受眾口紛紜,他無力對付雙重謎題。小時候第一次去國都,父親為他安排四個貼身侍從,他卻分不清這四人,常常向儀表堂堂的仆人行禮。他逃離楚國、逃離吳國,妄圖躲進不在乎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在乎的世外仙境,保持孤獨的優越感;阿堪無能得不像一個人類……更接近一隻椰子狸或一株香枹樹,他才放鬆地與阿堪廝混在一起,忘卻了變遷的四季;如今阿堪躺得筆挺,無用的生命如水銀般從他指間泄地,次第輕舔台階的青苔,直到溜出人間。

“最後,故意留下劍作為恫嚇,宣告‘這是偷夫鐔劍的下場’。”

“你們不能一遇見壞事就怪到夫鐔頭上。”仲雪拍手製止,而木工們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頭小羔羊,躺在大灰狼懷裏還對危險一無所知!夫鐔發動那場戰爭之後,人們的血都沸騰了,從地獄返來的戰士,除了感恩生命的可貴,也有人嚐到惡魔的佳釀——

“這世間確實有人惡魔附體,就愛殺人放火。”狸首朗聲道,不請自到。受神巫委托,他正式成為“夏履橋秋祭”調查人——大祝按古風俗殺戰俘敬天,仲雪與他鬧翻過,他們都力求成為公正的人,恰恰也深知彼此因“嚴厲”而“偏見”,因“仁慈”而“偏信”,而一個貴族、祭司的偏信偏見,足以左右千百人的命運——黑甲黑衣的盾甲兵抬出一架破弓,放到阿堪榻前,就像另一副垂死的肉身。

大祝問仲雪這架豎弓是你的嗎?

“這害人的弓箭,怎會是將軍的呢?”其他人搶先回答。

粗劣的矢口否認,無法欺騙任何人,隻是讓大祝滿足地一笑。

“豎弓是我的。”仲雪端詳弓身的雕漆,“是為了捕鯨,從吳國帶來的強弓。”

大家無趣地愕然了。

接著仲雪解說豎弓不知什麽時候丟失,捕鯨最終也沒用上,昨天追到山腰。看到這副弓,十分生氣,就把它扔下山。

“昨天很多人搬祭品,弓箭被偷也不奇怪。”一成嘟噥,但底氣不足,真相比想象更複雜。

“那這些呢?”狸首又問,盾甲兵用富含指控意味的靜默態度再扛出一束長鈹,手柄隻剩下焦炭短棒。火船頭不僅綁著削尖的樹杈,還綁有吳國特產的長鈹,為釘住浮橋而加上去的……這又是到下遊收集浮橋碎片時發現的,值得大肆渲染的重大證物。

仲雪一陣心悸,先是強弓,再是長鈹,越人對吳國入侵的恐怖記憶……橫亙數年對仲雪的狐疑,隻因他出生在浙水以北,就必須背負的原罪。

“今早,鹿苑鬣腿又給了你什麽證物?”狸首眼光如此銳利,讓在場者全體羞愧,連仲雪都覺得本人是吳國的內應、毀滅證據的奸細,又愚蠢地指使手下撒謊……廚師長紅汀和幫廚抬一小桌一小桌魚湯走過來,周到地連狸首的份也備好了,全盛在稻神廟紅漆食案中。

“那麽是夫鐔和吳人勾結,和大護法無關。”一成脫口而出。

“仲雪還不是大護法!”大祝掀飛食案。席地而坐、分餐而食,地位不同,餐具不同。服侍的仆人也不同,沒有名位的人不被允許發言,甚至無法敬酒,這依然是一個等級森嚴的世代。紅汀驚顫跌坐,滿頭魚湯,氣氛中那根脆弱的弦應聲崩斷,一成也踢飛魚湯,等開飯的白石典驚訝地汪汪叫——

“爛木幫裏的蛀蟲!”木工們憋屈地咒罵,“弓上射死的是我們!我們的子女,連狗都燒死了,你們卻來抓君上?”大祝樂於毀滅仲雪,與其說他帶著預設的罪責來質詢,還不如說是來濫捕無辜的,他們才會為保護主人而先行否定。

他們稱呼仲雪為“君上”,讓仲雪震驚。木工們感到憤怒,對無法抓到凶手的憤怒,受到誣陷的怨恨。不知將怨怒朝誰發泄,那麽,就朝眼前酷烈的大祝與盾甲兵發火吧!

衝突一旦爆發,就無理智可言,隻有暴力與暴力相撞,如同毀滅的戰車裝配。甲兵舞殳棒,木工則掄大斧,戰鬥繃起生氣勃勃的緊張感,仲雪明白緊張感隻會惡化雙方關係,但人們信奉暴力是逆轉的鋪路石——白石典一下撲到大祝臉上,酒卮、湯勺、切肉小匕首全在飛舞。“撇不清啦,隻好跟你去做強盜!”他們護住仲雪,抬上昏迷的阿堪,從危岩嶙峋的瀑布下倒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