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首隻來問訊,你們卻恨棒打人!”仲雪用前天酒席上剛學的方言抱怨,“為什麽要撒不必要的謊?”

“狸首才不管什麽長劍大矛,先癩痢阿毛抓住再說!”一成咬牙:“不由分說先把你投入‘宮淵’,用火烤你、拿水淹你,說是神判……這就是老甲魚的做法!”

“什麽宮淵?”仲雪被無窮無盡的逼供怔住了。

“大齋宮的玩意——不合她意的外族人都算‘邪神的牲口’,女孩抓來做巫女,男孩練傭兵,算我們晦氣!趕進山裏去伐木、朝朝暮暮受盡勞酷。”

這是橫向塞進咽喉逼迫仲雪吞咽的真相,“我以為隻有鹿苑的奴隸販子才那麽做。”

一成齜牙一笑,鼓起上臂的烙印,“我們隻是更老更強壯的山都人。”

木客的忠誠度,來自比株連更殘虐的下場,沒有比公用奴隸更低的身份了,他們不因忠於仲雪再失去什麽,何況強盜的工作時間還更自由……俊爽的涼風,柔靡的螢火蟲,隨之共舞的是匍匐草甸的磷火,陌生人白骨鋪成的閃爍路標。這是個野獸比人更多、野獸吃掉更多人的年代,而人與人之間的戕殺,也絲毫未見遜色。

伯增建議向鄞邑田獵官求助,搭他的船去安全地帶——仲雪不太了解這迷失的孩子,他常常走失好多天,怎能與那麽多人建起交情?

田獵官的船泊在大禹陵下。最近兩個月他時來運轉,每賭必贏,“全是不義之財,統統花光吧!”以令人驚詫的態度把財物分給子民,為他們重建家園,還一船船地將奢侈品送進會稽山。他的艦橋掛滿藍熒熒的飛魚幹,像枯竭的海底奇觀。他用蜜汁噴侍女們,傻笑著掰碎蜂巢也砸過去,看她們被蜜蜂叮得尖叫。他一見仲雪就喊:“快快,把蜜酒給我的朋友!”渴壞了的仲雪悶了一大口。

“聽說吳國入侵了?但我想肯定不是你,前幾年他們也鑽進大禹陵,在神巫的寶座上敲詐神巫。吳人最擅長像黃鼠狼一樣鑽過籬笆,哦我並不是說你有體臭,所以神巫在玩命擴充盾甲兵。”他一口氣說好幾個話題,讓人跟不上主次,“我不僅僅是鄞邑執政,還是大祝了。”他炫耀給仲雪看綬帶,這是神巫授予的,他渾身上下什麽都沒穿,就係著這條綬帶。

來來來,他示意——鄭重放置的屏風好看嗎?“這是我賭輸的,又從鹿苑贏回來,我父親生前的戰利品,吳越最偉大木匠雕製的四季中的一扇。”仲雪剛靠近觀摩,他就撲上來,把仲雪頂到屏風上,用力蹭他的胯骨,“我不會忘記那年台風,你為我保存的顏麵,我知道你對我也如我對你有同樣的感覺,我們之間的牽絲扳登……”仲雪頭暈目眩,不僅出於輕微失眠的小小興奮,還有執政在耳邊噴出的酒氣,“藥酒效力發作了吧?”

“你給我喝了什麽?”仲雪怒吼,飛魚幹擺動魚鰭打轉,釘在牆上的鹿頭咧嘴笑……他早已熟悉的巫酒狂歡,此時的幻覺是多麽古怪和不合時宜,從來沒有合過時宜。仲雪用綬帶把他捆起來,“啊啊好作樂啊,我喜歡吳國強盜,臭烘烘……”他還呻吟著咯咯笑,後被弄疼了,尖叫“有刺客!”

木工們剛安頓好阿堪,就看到仲雪跑下艙板,後邊追著蠻牛打手,和一群小蜜蜂。他們隻好鑽進密林,順便挑走兩件上等獵具,沙地踩得唰唰響,還能聽到執政帶領護從扶住船舷齊聲大罵:“臭騙子!作弊的賊!吳國強盜!”

一行人暫住進伐木人小屋。小屋被泥石流衝塌,半堵牆掛滿絲蘿,成群的夜鶯在藤枝間吟唱;小浦搭上成排硬木,改建成隻能側身鑽入半地下的穴居,裏邊被灶煙熏得黑糊糊……大浦小浦都再也不能回到這個家。

夜色深沉,野豬領著幼崽從硬木排上踏躍而過,露珠就從縫隙間滑落。

仲雪又見到戴花環的麋鹿,它在迷霧縈繞的水麵奔跑,四肢緊繃,它在水中的倒影——黑麋鹿窮追不舍。為擺脫黑鹿拚命泅水,白鹿伸長脖頸輕觸驛站的窗格,就像一位麻衣如雪的公子,夜半前來尋訪仲雪。

“大護法,您通過答辯了嗎?”飛蛾小妖精站在麋鹿背上,敲了敲窗欞,月光如薄紗披在它們的肩上。

小妖精就是寤生。

小男孩一直沒有鬆開他牽麋鹿的麻繩!

仲雪一抬頭撞上硬木排,眼冒金星地聽到白石典在狂叫。接著,看到伯增閃閃發亮的眼眸,他帶著迷亂的微笑問年輕叔父,“你也看到了?”看到了,常人認為不可能的影子,如夢、似幻、還有已逝者對人間的思念——的確有一頭麋鹿從屋外走過,一瘸一拐的白石典舔著被刺棘紮傷的腳,一路追上主人,還不忘朝樹蔭深處大叫,她是一頭勇敢的獵狗!

“快去追麋鹿。”仲雪推醒同伴,他們一個接一個彈跳起身,頭也一顆接一顆撞上硬木,發出一串痛嚎。

夜森林是野豬的遊樂園,他們像是巫師胡亂削出的小木人,被秋燥的荊棘勾破手掌。這片樹木去年就被環剝樹皮,幹枯而死,方便焚燒開辟為新的定居點……然後他們看到矛頭反射的清冷月光,還有盾甲兵髹漆的肩甲,混戰的雙方在高高的榆樹間被睡意擺弄。如同夢遊,再次收攏到一起,盾甲兵並沒有放棄對狂妄木客的追擊。

甲兵渾身臭汗,汗津騰騰地蒸發到火把焰心,身後還跟著扛長矛的仆人,斜跨裝硫磺的大竹匣,隨時準備燒山。在這個年代,出入史冊的名字那麽少,仿佛是一個個熠熠生輝的天才、辯士、政客與國王在隻身對壘,事實是那麽多無名的家人、仆人、以及仆人的仆人奔馳前後,爭端與廝殺中甚至沒有他們的死亡統計。

即便腳底板痛得要死,仲雪也可隻身脫逃,但無法把九個木工一同安全帶離,也沒有把握伯增能否守住伐木小屋、保護好阿堪;還有被丟在廚房裏的紅汀,仲雪隻能祈禱他自求多福,逃回鄉下老家去……一個大貴族,首先是一個大家長,要庇護家人和仆役的安全;顧全大局,甚至超越了作為主人的個人自由與個人意誌。

仲雪走上前,注視甲兵百夫長——肩甲下紅色纓帶說明了他的軍銜。

“我要去找第四十個受害人,他兩歲半,過橋時牽一頭麋鹿。橋斷後失蹤了,剛剛獵狗找到那頭鹿,這孩子名叫寤生,他可能還活著。”仲雪平靜地對百夫長說,“你有名字嗎?”

“尹豹良。”百夫長也平靜地報上名字。一個個名字喚起人們的同情,那些鮮活的、愛與被愛的生命,又回到死寂的森林中,揮舞斧頭最為激動的一成輕聲嗚咽了一下。

“我不知道這件事的起因,我隻知道它的結果:很多人死去,很多人不再信任你。”百夫長表情晦暗不明,說的話很有分量,也許他內心站在仲雪這邊,也許他僅僅陳述事實:“你無法理解大護法是多大的肥差,饕餮之徒隻擁有一個小破廟,屋簷下就掛滿熏雞。你那麽年輕、還是一個吳人,卻當上護法,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妒忌得恨不得吃掉你?”

“如果天意授予我大護法之職,我必須承擔天命。”仲雪吞下後一句,哪怕我連第十二世越君是誰也不知道,管他呢!一個活著的野人也比一個死掉的國王更重要。

突然間他們感到眩暈,大地震抖、水潭波湧,莽林深處傳來尖利的怒吼,枯樹發出折斷的巨響——盾甲兵們驚慌起來,是象群!

野象群橫掃一切障礙,連根拔起大樹,將入侵領地的人類高高挑起,像扭曲的蚯蚓踩進泥裏……仲雪目不轉睛地盯住尹豹良,這是勇者的對視,哪怕閃現一絲一毫的畏縮。就會被長矛捅成馬蜂窩,而天神今夜沉睡,並不站在未來護法的一邊。

百夫長露出一個讚許的微笑,“就算是吳國人,我也希望越國大護法擁有您的勇氣。”在最近一棵大樹劈啪倒下的同時,一頭巨象揚起前腿,長鼻高高揚起,莊嚴如天神。尹豹良命令撤退,他的控製力同樣讓仲雪欽佩。

該輪到仲雪逃命啦!

“快跑回小屋!”一個人喊。

“大象會踏平小屋!”另一個馬上反對。

仲雪這才明白小浦為什麽改建半地下的穴居,因為小屋之前被大象摧毀過。群象裹挾無與倫比的重壓,將無畏的氣勢和泥漿噴到他們身上,他們的勇氣立即枯萎了,一成被象鼻卷起,恐怖地吼叫。仲雪抽劍上前,“夫鐔的寶劍也許能砍傷它們。”他想。當大象把一成舉高到背脊高度,他飽含驚懼地駭笑起來,“象奴,是你?”

闖入僵局的象群不是野象,而是披甲的戰象。象背頂佝僂一個小矮人,渾身華貴穿著與醜陋外表形成驚人對比。象奴,就是馴象師;大象一字排開,馴象師們也從倒垂下來的藤枝枯葉後邊或踩著白牙長鼻現身了,這是一群矯健的少年馴象師。

在善意的嘲笑聲中,夜色正在淡去,揮舞尾巴和鼻子鞭打牛虻的象群空隙裏,晨曦如百合綻開,將一個身影投射到仲雪眼前——戰象身披五色錦繡,馴象師也臂套金玉手鐲,連戳大象耳後薄皮、指揮進退的彎刀都包著銀箔——這人卻一身麻衣似雪,站在絢麗的人獸仆從中間,透明如蜉蝣之羽。

“老烏賊,”仲雪聽到上島在身後驚歎,“救了我們的,是……‘石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