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快降臨了,兩人踩過積累了整整一個秋冬的腐殖土,腳底發出噗噗聲;偶爾一個潔白的猴頭菇在帶有傷痕的樹幹上冒出來,宣告春天的到來。千億星辰誕生以來,夜晚本身依然是一個活物,人們為節省燈油。天黑就睡覺,點亮燈盞與蠟燭的夜晚,從而具有了某種禁忌的神秘性……

“現在你聽到那聲音了吧?”仲雪問阿堪。

“什麽聲音,我完全沒有聽見。”阿堪假裝無知。

“就像嚇唬小孩‘磨牙的狼外婆要來了’,果然有三百頭狼搖著鈴飛過城市上空。”

“那不過是伐木工在吃晚餐。”阿堪毫不在意,身為神職人員,他倒比任何人都不信神,“漫山遍野的伐木工,又累又餓,牙變得很長。吃食會磕到碗,要知道,在災異橫行的年份。他們還把前代神巫的屍體挖出來,骨頭煮湯一人一勺喝光啦,這也阻止不了鼠疫、傷寒、癩痢頭和腳氣病的橫行。”

“因為像你這麽不堪的巫醫連牙疼都治不了,他們才不得不那麽幹!”

“別對你那顆寶貴的牙齒嘰嘰歪歪,生病說明你還沒被神靈拋棄,你應該興高采烈地接受那顆爛牙,神靈賜予你疾病是為了讓你保持謙卑之心,不要忘記自己不過是一個人類!”阿堪絲毫沒有放慢腳步,仲雪挨了他的恐嚇,卻很振奮,這才算神威充盈越國嘛!他們已穿行於一片野生桑林之下,稠密的桑葉相互疊加,下雨也落不到頭上……須臾,厚重的雲層盤旋上空,閃電頭尾相連,映得桑葉恍若一張張錫片,一陣陣雷擊擂動大地。

“今年的蠶絲收成會很壞,雷雨提早來了。”阿堪嚷。這句話也點通了仲雪的心犀,氤氳一片的大地,托著雲層射下的閃電,不正像熱氣騰騰的大浴盆,泡熟撮起一束束潔白蠶絲嗎?兩人身心之中醞釀的想象,又忽然具象化了。

閃電猶如天地間的蒼白火炬,他倆瞄見巨大的蠶神伏在整座桑林上吐絲——白絲與桑葉猶如錫器,攀附著密密麻麻的小蠶蛹……雷公追蹤而來,把霹靂一擊一擊錘入蠶神的龐大身軀,焦灼的巨蛹滾落,碎成一塊塊腐肉,砸到他們身上。兩人又痛又怕,“見鬼!這讓我想起老家暴躁的賣魚女人,動不動拿螃蟹和牡蠣往人頭上砸。”隻好拚命地逃離桑林,再定睛一瞧,身上落滿通紅的活山蟹,原來是山蟹鉗傷了他們,兩人不由哈哈大笑。

“你也看到了蠶神?”阿堪盯住仲雪,“這下你又像越國人了,竟然能看到越地之神。”

“我本來就是半個越人。”仲雪說起自己的人生,母親是越國人,父親是吳國人,父親送他去楚國學習……獲知父親病重,他跳上輕便郵車匆匆奔回,卻沒趕上臨終一麵。父親死了,繼承家業的是兄長,他百無聊賴,別人勸他隨便做點什麽,於是他來越國探望母親。

“我在楚國,看到那些穿黑衣服,十分肅穆的越人,對他們印象很好……”仲雪捂著額頭,“但是你——因為你這個待在造型奇怪的神廟裏的巫師,我對越國近乎失望了!”

“隻有遠離越國的越國人才像兩倍的越國佬!”阿堪哼了一聲,“下雨天就會聽見磨牙聲的聾子有什麽資格說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