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不覺地停歇了,白霧紛紛揚揚,將仲雪層層包圍,如同巨型的蠶繭,這是他從沒見過的水汽與海濱的傑作。狐狸皮毛都沾濕了,十分難看地伏在灌木裏,仿佛也被濃霧催眠了,等仲雪和阿堪走得很近,才拖著沉重的大尾巴驚竄上岩石……視覺與聽覺都無用了,隻有黏稠的霧塊擦過臉頰緩慢移動,仲雪像盲人一樣揪住阿堪的衣袖:刮滿汙泥的袖口,有種快要黴變的汗味,突然從袖筒裏伸出的手,緊緊反握住他的手——仲雪的心猛然一跳,他就任由阿堪牽著手,有些難堪與無能為力地由阿堪領著,走出這片海霧。
“現在你聽到那聲音了吧?”仲雪問阿堪。
“什麽聲音,我完全沒有聽見。”阿堪假裝不知。
“就像遠處狐狸的尖叫,被霧氣濡濕了,也變得悶悶的。”
“那不過是鄉鄙少年朝北樓的姑娘們唱情歌。”霧的遠方,一些火把暈染出零落的光,那些火星也是濕漉漉的……這樣的夜晚,沒什麽吸引人的戰亂,許多新生命會被孕育出來吧。
咕嚕嚕一長串腹鳴,仲雪才發覺自己餓得快癱瘓了,尤其近兩年來,他被思鄉之情所折磨,首先被口腹之欲**!在楚國時像火烤一樣想念著煎年糕,還有銀魚羹……異國他鄉的奔波,吳越山河的細微差別,他還能忍受,但沒有吃的……?!肚子和舌頭的絞痛時刻提醒他:自身不過一個飄零過客。
“你的‘臨近神廟’,不會是翻過鯨魚背才能抵達吧?”
“當然不是。”阿堪答得清脆,“我迷路了,丘陵地帶就是惱人啊,哈哈哈。”
“你……還是改名叫‘誤入山中’算了!”
細細密密的濃霧,撩撥草木和行人的身體,偶爾從密閉的黑夜中傳來一聲鳥兒的驚叫,不知山雀如何晾幹翅膀……兩人越走越遠,突然聽到清越的笛聲。
“聽。”仲雪仔細分辨,連阿堪也屏息,那是無法否認的樂響。忽而林間一閃,恍若少年人的身影,時而隱沒樹木之後,時而顯露草叢稀疏處。
仲雪鬆開阿堪的酸臭衣袖,追了上去,全然不顧阿堪的大嚷。
許多枯葉隻到春季將盡才飄搖而落,水淋淋的葉芽閃著嫩黃的光,將落葉擠出枝端,在仲雪身邊飛舞而過。阿堪急切地追上他,揮舞又長又瘦的手臂,用力揪住他,“你最好不要亂跑!”
“你不是迷路了嗎?那是一名少年,用笛聲引導我們,”仲雪心思全不在無能神官身上,“他還穿著我的披風!”
“該死的披風!庸俗財主隻掛念寶貝披風嗎?”阿堪磕磕絆絆,就像笨手笨腳的保姆追逐她那在懸崖上飛奔的小瞎子。
仲雪很快轉入一條鬆林小道,這是常說的“伐木小道”,鬆林發出低沉的呻吟,茅草低下沉甸甸的頭,白霧茫茫的小道兩旁。也許就是險峭的岩壁,底下隱約傳來某種咆哮,還有山戶馴養的一兩聲狗吠。
“披風上有一塊雙龍佩,是我師父的遺物,”汗水和雨霧混在一起,連仲雪的聲音都變得陰森,“這是他留給我的唯一一樣東西。”
“這場寒冬真不賴,連你師父也死得很及時,以便於把各種寶貝遺產都掛到你的披風上。”阿堪吹了記口哨,又愧疚了,偷偷瞥沉默不語的仲雪。
“那少年是不是水蛇變成的妖怪?”仲雪以一種異乎尋常的冷靜姿態問,“是不是木石精怪、鬼魅,或是被很猥瑣的老頭圈養在深山裏的私生子?”
“也許是啊,你下雨天聽到的就是他的呼喚。你的妄想狂……快趕上神官了。”
“難道隻允許你一個人胡思亂想?”
“我的職業允許我胡思亂想……!你被狐狸迷住了吧,那裏不能去……”
黑如磐石的深夜雲層,偶爾也會裂開一絲縫隙,灰白的光就從中投射下來,在山林中泛起青幽幽的微光。仲雪撥開長長的蒿草,朝幽光走去,把阿堪的絮叨拋在身後……龐大的咆哮聲、冰冷的雨霧、不一樣的風,像斧子一樣朝肌膚削砍,仲雪閉上雙眼、捂住雙耳,承受那呼嘯而來的砍伐,“……這是海。”
伐木小道的盡頭,是一灣十裏長的海灘,從山坡到海灘,堆滿了砍伐下來的原木,等待著運往國外;海波撞碎在岩礁上,除了鹹味的水,聞不到任何氣味,海天間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