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變得非常微弱,越來越微弱。
仲雪被突如其來的低矮洪流衝倒……唧唧卿卿的洪流,原來是一群歡蹦亂跳的豬仔!還有火紅的山蟹輕捷爬過,豬仔就朝它們一陣亂拱。
吹笛少年消失了,路口湧現新的身影,就像一簇簇黑乎乎的樹幹。
“是誰?”仲雪問。難道真是山靈、木精?還是他所期盼的……師父顯靈?仲雪出生在吳國,成長在楚國,第一次見到海,卻是師父帶他去的。剛強如他,也不由自主地期盼。
對方並不回答,反而試探著慢慢逼近……那並不是一個人,確切說,是皮膚黑得不辨外貌的一群人:他們很矮,隻到仲雪的胸口。一手支竹竿,身披沉重的棕毛蓑衣,露出一雙雙晶晶亮的眼睛,像阿堪的那樣閃著紛亂的光。仲雪留意到山民的眼睛都長得很美……而他是徹底單獨一人了。
排頭的蓑衣人對仲雪熟視無睹地繞行,一手輕揮竹竿,刺弄豬仔,驅趕它們前行;中間是女人與孩子,她們不穿蓑衣,頭頂大鬥笠。渾身塗滿紅泥防蟲叮咬,**的胸脯上,斜係細細的麻繩,麻繩後拖著一串串魚鯗、肉幹,眼睫扇動著好奇,身形漂亮像牡鹿!接著,是八個人扛著棺木,這的確是密林中的送葬隊伍,寂靜肅穆……
抬棺人一個趔趄,差點滑倒,仲雪伸手幫他穩住。他支吾了幾個音節,仿佛是道謝,在霧蒙蒙的黎明前,本該是做夢的時點,仲雪分不清現實與幻覺。被催眠一般加入隊列,穿過一排排似有講究的木頭,進入另一個世界。如同兩麵鏡子相對,密密麻麻地映照出虛擬的空間,波濤聲又遠去了……仲雪弄不清與海的刹那相見是真實,還是連隱隱的牙疼,也不過是輾轉反側的雨夜驚夢。
伐木小道漸漸開闊,朝南一麵的山坡多年前被砍伐幹淨,隻有伏倒的茅草,被風順次撫弄。送葬隊伍抵達了休息地,棺木被放置正中,人群圍繞棺木團團坐。輕聲低吟,歌聲猶如從海麵升起的晝光,不一會兒爬上樹梢;他們把山蟹浸在酒裏,喝上一口,相互傳遞,酒是蜂漿釀成的,有一種刺鼻的甜美。
仲雪離開故鄉才短短幾年,對童年的回憶也並不特別珍惜,那不過是一段成長累積的曆程,當他回到故鄉,發現生活已被時間敲得七零八碎。父親去世,兄長繼承父親的地位,以一種教訓人的主人口氣訓誡他。沒錯,他留在父親的城市中,就是兄長的仆人。自己也是父親留給兄長的遺產之一,他從楚國學來的所有文明禮儀,都是兄長的財物。而眼前,疲憊不堪地迷上一天一夜的路,和一群野蠻人坐在一起喝同一個杯子裏的酒,又算是什麽呢?
昨天的透明黃麂,馱著越國的清晨,在海灘邊拖著它的瘸腿。清風微起時躍上山林,現在它已隨著新鮮的晨風,擴展到柔美的盆地。時光要一次次重複流逝兩千兩百年,人們才會意識到“生而平等”,並不以種族、語言、外貌、習俗、職業、財富去歧視與虐待另一群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在仲雪成長的年代,中原文明最為發達、最受推崇,中原之外的人們被當做“蠻夷”,即使楚人創造了奇瑰華美的楚文化,仍被當做危險愚昧的野蠻人,至於吳人與越人,更因難懂的口音、披頭散發、刺滿紋身,而被認為“比野蠻人更野蠻”,那麽眼前比越人還要淳樸的原始人呢?按那時的“正常觀點”,大概就是“三倍的野蠻人”吧!仲雪作為一個在楚國領略過更高階段文明的貴族,他對越國山河的輕視是表露無遺的,同時他又深深懾服於莽莽叢林,這種不時閃現的來自本能的尊重,比他所接受的歧視教育更接近一個人的良好本性。他注視小矮人的目光,雖然還流露居高臨下的憐憫與偏見,但也充滿兒童式的好奇,這種純真,是一種珍貴的覺醒。
送葬隊伍再次啟程,仲雪也跟著起身……卻有人按住他的肩,嶙峋的指節引起他的警覺,竟然是阿堪!頭戴鬆枝,臉上亂抹泥巴,也混進行列。噓,他對仲雪示意,“這是山都的葬禮……”
“山都”是密林中居住的神秘人種,他們如此古老,風俗如此隱秘,連普通的越人也無法理解。
“騙子!”仲雪堅決地叱嗬阿堪,“我聽見的不正是山都的挽歌嗎?你還假裝什麽都不知道,你想隱瞞什麽呢?”
“像您這樣披風甩上肩膀露出銀灰色襯裏的貴族,是不會理解我們的苦衷的。”阿堪也同樣傲慢。
正當他們以高傲回擊高傲,硬從鼻孔下瞪對方,彼此又不可能被鄙視與鼻屎嚇倒時。山都突然折返,跑回來的全是孩子,渾身淌紅泥湯,像為難產的母親接生的倒掛眉小孩那樣對著阿堪渾身顫抖。
“怎麽?又有倒著出生的嬰兒要取名字了?”仲雪傻乎乎地問。
“慘了!”阿堪一咬牙,把孩童們往仲雪懷裏一送,追向送葬隊伍消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