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山都人住在千年古木中,上層是鳥居,中層是人居,下層跑豬仔。

山都人很害羞,藏身於崇山密林,用砍伐的枋木與人交換刀斧、鹽巴。交易時,你把刀斧或鹽巴放在樹下,躲到一邊。不久,山都人來取走東西,留下枋木,無論東西多少,他們都不會欺詐。而阿堪所說的用牙血寫在鬆枋木上畫鬼板,如果能用上山都人的枋木,被認為是最靈驗的。

仲雪無法同時看護孩童和豬仔,隻好把他們安頓在一起,立刻跟上阿堪,“你們這夥野人,總是很怪!要不野蠻而狡詐,要不膽怯得像黃麂。”

遠處豬仔還在嗷嗷叫,接著沒聲響了……仲雪與阿堪慢下腳步,天色全白了,充滿馨香的光線撫摩著人的麵頰,展現他倆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低窪地帶,一株巨樹盤踞其中。恐怕要五六個人才能合抱的大樟樹,從根部一分為二,南北向兩枝生長,陽光從中穿透而過,這是被認為有神性的古樹。從根基往上,堆滿腐泥般的朽木,以及朽爛一半的棺材。更小一些的木盒子則裝夭折兒童的屍骨,掛在枝丫上,這是山都人的墓場……一百年前也許還是深山老林的中心地帶,隨著人們伐木、種植、開采的推進,現在不過是**茅草叢中的山穀。讓仲雪停下腳步的,不是業已死去與塵埃落定的世界,而是一個個被吊死在樹上。剛剛與他分享同一杯酒的山都人,拉斷了脖子,舌頭垂在嘴外,大腿仍因筋絡的反應而不停抽搐……就像密密麻麻的紫藤花。

樹下有兩個人,一個又高又瘦,頭發是灰白色的。一直垂到膝蓋,另一個又敦實又矮,下巴十分紮實,向兩邊凸出,一張臉像獒犬。

他們穿著酷似神官的衣服,仲雪還以為他們是和阿堪一夥的,差點直接上前打招呼……阿堪阻止了他。

高個子低著頭,認真聽矮子說話,他垂下眼簾的樣子,看起來神色有點遊離於內容之外,隻在欣賞矮子那副認真的勁頭。而矮子綁好了一串活的山都人,隨手揮著繩索,聚攏豬仔,手藝嫻熟。

“見鬼,那是白瀝和黑屏。”阿堪顯出很害怕的樣子……之前他害怕不過是一種誇張的表情,而現在他麵無表情,說明他真的害怕了。

“為什麽他們的名字那麽對稱?也是你起的嗎?”仲雪冷漠地問,當仲雪麵無表情,正代表了他的憤怒。

“他們的名字是按出生地加上自身特征起的,”也許有些糊塗了,他們都有點分不清重點與主次,“你真倒黴,被雨淋了一天一夜,牙又痛得要死,還撞見越國東海岸最著名的人販子,抓山都人最狠的歹徒——”說著,阿堪就蹲下來,因為白瀝和黑屏轉頭朝他倆這邊看。

黑屏一手玩弄繩結,白瀝則舉起劍,朝原地不動的仲雪致意微笑。仲雪也不由自主地笑了,雖然都是微笑,殺意卻令人悚然。

黑屏將繩結敲打手心,聲音不大,伴著被綁縛在同一套竹枷中的山都人抽泣聲,卻分外清晰;年輕的山都成年男女,脖子和雙手被剖開的一根大竹竿夾住,再紮上繩結。隻能一致地邁步走,無法四下逃散,竹枷磨破了皮,鮮血直流,有些是反抗時受的傷。反抗得太嚴重或是傷得太重的人,則被絞死在樟樹上。

繩結甩向阿堪蹲藏的方向,就像扭身射來的蛇,幾乎是同一時刻,阿堪轉身脫竄!仲雪則一個箭步衝向白瀝。

白瀝與黑屏,之前的劣質青年與他們相比,不過是柔順的嬰兒!

繩結套住一頭稍壯的母豬,黑屏立登上前紮起四蹄,再掛到竹枷上。還對被綁的山都青年點點頭,他隻對更有價值的成人和豬感興趣,這是孩童得以逃散的原因,阿堪當然也不是他的喜好……被俘的山都青年怒目而視,他一定竭盡全力抗爭過,黑屏看他的眼神卻像打量一件貨物。他和白瀝本來就是富有經驗的獵人,隻挑最肥壯的下手,需要留下幼獸,等來年長大了再捕殺。正是這種冷靜無情的理智與計算,才讓仲雪發了狂。

阿堪也許逃走了,也許去念咒語,祈禱降些天兵天將下來幫忙,在這個年代,巫卜祈禳是一項龐大的產業與基本的生存態度……仲雪沒有思索那些。

黑屏點頭的姿態,表露了公元前六世紀的恐怖——人類還是半人半獸的產物,還沒脫離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在黑屏眼中。矮小的山都人隻是另一種動物,和一頭綁起來宰殺的豬沒什麽兩樣,區別隻在於山都人更貴一些。受傷了會流眼淚,眼睛哭腫的山都女人就不好賣了,是的,山都人也會哭、會笑、休憩時把甜美果實送到孩子唇邊,白發老人向青年傳授狩獵的技藝,但黑屏不在乎。他與白瀝毀滅了多少希望與歡樂,扼殺了多少笑語和歌詠,多少鮮活的生命,都變成累累白骨,這些都無法打動他們——仲雪也沒有考慮這些。

楚人憤怒地批評“華夷之辨”,因為楚國被傲慢的中原老牌諸侯當做南蠻,但輪到楚國周邊民族時,楚王又毫不猶豫地四處出擊、侵吞與掠奪他們。文明初開的年代,民族之間的競爭與融合,多以血與火的方式進行。山都人無望地號哭,墜入虛無的深淵,在無垠的深淵之中,許多種群與部落已無聲地消失。“這件事是不對的,我作為文明人,是應當予以幹預的。”這是比仁慈之心低級一些、高高在上的文明人對未開化人的態度吧——仲雪也沒有那麽想。

仲雪隻有狂怒!

連他自己也無法詳細解釋的震怒。

他的佩劍早丟了,手頭隻有一管趕豬的竹枝,竹枝很輕、很直、富有彈性,仲雪衝向白瀝。真正的劍擊,不是聽任利劍刺殺敵手,而是讓劍成為肢體的延伸。劍術因為美麗而被很多人學習,但領悟精髓的人很少,當你領會劍的奧秘,就可以輕易刺中樹上的猿猴。

白瀝並不是猿猴,但同樣敏捷,仲雪幾乎有種錯覺,他就是剛才那尾白蛇變成的,對他窮追不舍。更讓人毫毛倒豎的是,仲雪發現他的劍技十分熟悉,是向誰學的劍術呢?

“你是卷耳大夫的高足弟子吧?”沒想到白瀝搶先反問。

仲雪心中咯噔一聲,他朝白瀝左脅橫劈——既然不是真劍,就不擔心劍刃斷裂,同時又不一擊封喉,還能問個明白——仲雪太天真,白瀝一縱身,跳上累累棺木,居高臨下地反擊。

“真是名師出高徒,”白瀝冷笑,“你們這些尊貴的徒子徒孫,卻在大夫撞個魚死網破之前,一個也沒有現身!”

不,不是這樣。

仲雪去楚國之前,探望尊師,大夫已近失明,“去楚國什麽的,還不如讓我來師父身邊呢……”師父微笑著拒絕了,為什麽拒絕呢,自知命不久矣、充滿無奈地回絕嗎?

“……那是他瀕危時刻,我為他擦拭身體。陽光射進門廊,屏風上的飛雀,被陽光射穿,影子翻飛在四周壁上,這也是大夫的一位學生送的。老師的身體幹瘦、冰冷、帶著病人黏糊糊的陰濕,肋骨一條條清晰可辨,上臂抬起時。鬆弛的肌肉和皮膚痕跡,一切都還在眼前,還有終年不見陽光的體發,卷曲著,閃著銀灰色的幽光……”白瀝舔著嘴唇。

“閉嘴!”仲雪喊,當初英姿勃發的老師,教導他擊劍、泅水,在晚潮孤礁上傳授的技藝……海濤仍與千萬年一樣地在山穀外咆哮,千萬年之後也一樣,海不知道我們的悲傷,也不在乎我們的悲傷,那是再璀璨美豔的生命也會被衰老、疾病、殺戮所吞噬的悲慟!

仲雪越震怒,白瀝越開心,他湊近仲雪,幾乎碰上他的嘴唇,“你喝了山都的酒?”

“喝了。”

“傻瓜,喝了他們的酒就再也離不開越國了。”

“哎?”

“隻要離開越國,密密麻麻的毒蜂就會追著你,要你把蜂皇漿還給它們呢!”白瀝把牙磨得很尖,張嘴大笑時就像一頭鯊魚。

這又怎能嚇住仲雪,“我喝了山都的酒,所以要把毒針紮在欺負山都人的惡徒身上!”仲雪的竹竿一下被白瀝削斷,尖銳的端口卻毫不停滯,直紮白瀝的肩膀;連白瀝的劍尖穿透了自己的胯骨也毫無感覺!

“哈,原來是報滴水之恩。”白瀝獰笑,肩上的傷讓他的臉扭曲了。

軀體也很快背叛了仲雪的勇力,他腿一軟——他的竹枝也被削成一節節,下一步他將被一下下肢解,黑屏又揮繩絆住他,“該死的野豬!”仲雪不禁脫口大罵,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嚴厲的髒話了,其實他挺喜歡小豬仔的。

白瀝還在咧嘴大笑,忽然腳下棺木崩裂,他一個趔趄跳下樹枝——是整隊被綁的山都人朝同一個方向轉身,就像拔河甩動的尾部,一舉撞碎棺木。他們也在自救!而且還奮力救助仲雪。

白瀝剛擰眉表達嫌惡,黑屏就出手橫推竹枷,整隊山都人被他側推翻倒,可怕的蠻力!這真是一對罪惡的搭檔。

“看啊!”突然,黑屏叫道。

鬆林裏冒起團團黑煙,風送來燃燒的鬆果氣味,璨然的火焰又被濕氣卷走,隻有黑洞洞、猶如溶洞深處不可測的黑煙,在風中卷疊、繚繞。那是阿堪點燃的烽煙,他沒有點火工具,隻能是向山都小孩借的。

“就算點燃山火,也燒不著我們……嘿。”白瀝剛要發笑,地麵顫動起來,起初是狗尾巴草輕擺的幅度,接著是轟然決堤,某種翻滾與錘擊的交替……一撅巨木淩然飛出鬆林之巔,如同不真實的幻象,接著更多!黑屏攔腰抱起白瀝,尋找藏身之處——頭頂上,巨型原木滾動著,壓倒幼苗、撫平茅草、滾下山坡,朝低窪地帶奔來,如同攻城略地拋擲的岩石,速度越來越快。巨木擊中樟樹,被蟲蛀空的樟樹一下碎裂,發出駭人聲響,棺木紛紛墜落,摧枯拉朽的喧嘩!

又瘦又長的阿堪緊奔其後,一邊張牙舞爪地喊著禁咒之語,事後,仲雪抱怨他的聲音並不如他鼓吹的那麽響亮——

百年來,伐木工把山都人的千年大樹砍倒了,運到楚國、吳國去造船、造海堤、造宮殿……山都人逐漸居無定所,暴露在人販子的眼皮底下,任由他們捉來綁去……白瀝和黑屏的所作所為,終於觸怒了可憐的小矮人,他們想方設法:讓更多山木滾下山來,砸翻了白瀝和黑屏。

仲雪也差點死掉。

“是幼年的山都人教我念動古老的禁語,降下天上的神木,砸死了歹徒。”阿堪在一片木屑和骨骸中扒出仲雪時,如此解釋。

“愛逃跑的大騙子,你和小山都人一起把伐木工的儲備木材全推下山了吧,”仲雪無力地說,“當人們發現我和白瀝的屍骸時,還會說我們是一對相親相愛的異姓兄弟,遁世隱居,品德高尚。”

“你這種庸俗的牙疼財主怎麽能理解神的心情?”阿堪笑得輕鬆愉快。

他們沒有找到黑屏與白瀝的屍體,他們也不打算再找了,被砸碎的山都人顯然更多一些,幸存者簡直不知道該感謝還是哭泣才好,阿堪說起黑屏。

黑屏是一個叫“屏塢”的地方領主的豬倌,他放養的豬被狼吃了,就挨了竹節笞刑,背上的肉全打爛了。他不服氣,追進深山,殺死狼群。發現了山都人的豬仔,從那以後,他就開始搜索山都人。搶奪山都人,最後變成綁架山都人,賣給海上鹿苑。殺戮矮小黝黑的山都人,作為一項給庸俗財主們觀看的表演節目,刺激而受歡迎……白瀝是後來加入的,比黑屏更可怕,他有白化病,按越地風俗,這種怕見陽光的男孩一般會被送給人做家務。

“白瀝,他是卷耳大夫晚年的奴仆吧。”仲雪沉吟,也作為大夫最後的弟子……

卷耳大夫死後,白瀝到處流落,變成海上鬥獸場的劍客,鹿苑是賭博和嗜血的盛宴:狗和野豬鬥、野豬和熊鬥、熊和人鬥。他曾經參加一場由八十一個鬥士參加的疲憊不堪的角鬥,血淋淋的砍殺,在海上他磨尖了牙齒,直到遇見黑屏。

仲雪想像白瀝像僵屍一樣離開那座鬥獸場……卷耳大夫教給他的禮儀、廉恥、仁愛都去了哪裏?僅僅是命運的不公,就變成殺人的瘋子嗎?!白瀝的臉像鏡麵一樣,映成仲雪自己的臉。他曾站在庭院中,看兄長的侍女們圍著磨鏡工,在陽光下輕笑,舉起濕漉漉的鏡子相互照耀,陽光在鏡麵上跳躍……他從沒想過自己在鏡子中是這樣的:滿臉空虛,純粹在等待。

他回到故鄉,最令他失望的是尊師的去世。師父的死,如同劍的斷裂,剜去他的內心。這種喪失,比他預料的還要巨大。這意味著,他在吳國境內成了徹底無人期待的人。

幸存者的山都人相互攙扶著,又遁入更遠的山林,他們對苦難具有深沉的忍耐之心,仲雪與阿堪目送他們遠去。山都人將靜靜地走出人們的視野,他們祈望與世無爭的生活,但世俗卻充滿殘酷的生存競爭。一千七百年後,大約到宋代,除了筆記小說中怪談幾則,加上蘇東坡的短詩一首,大地上再也沒有他們的棲身之所。今天人們孜孜不倦地尋找著神農架野人的蹤跡,也許是出於深深的愧疚與懷念。

“你知道嗎,山都人中也有小偷、也有醜八怪,他們也會打嗝放屁,並不像你所見的葬禮成員,每一個都那麽肅穆可愛。”阿堪忽然說。

“即使他們長得像蚯蚓,也不代表我們有把他們全體碾死的權力。”

漸漸地,看到鳳尾竹了,這說明接近森林的邊緣了。

竹林中的水窪,一隻落單的野鴨在遊水,它那悠然的態度,讓仲雪和阿堪都愣住了——幸免於難之後,聽著淙淙的水流,宛如天籟。

“我一向不太了解自己的母親,”仲雪突然很想談點什麽,楚國是一個迷人、有教養、健壯而又腐朽的無賴;吳國正躍躍欲試想成為無賴具有競爭力的表弟;而越國,給了仲雪不同的感受,“她生下我不久就返回越國,越國一定有什麽東西比我們父子更吸引她……”

“不如你留下來看一看,到底是什麽東西……”歌聲悠然而起,那是脫險的山都人在詠唄,送給他們的謝禮……阿堪平淡地說:“你聽到的,大約就是山都之歌。”阿堪一直秘密保護山都人,雖然靠的是拙劣的隱瞞,消極地往鹿苑青年的劍刃上打洞。玉石俱焚地朝加害人與受害人砸木頭,他嘲笑仲雪略帶虛榮的同情心,因為他更為踏實和自信。甚至不會被神乎其神的說辭所迷惑,發自內心地站在弱小者之中,可他實在是無能透頂,仲雪該對他改觀嗎?

仲雪仔細聆聽,和讓他失眠的詠唄不一樣麽……他來到越國,他母親是越國女巫,會稽山的護法,於是越國的神巫要他繼承事業。

“護法難道說做就做的嗎?我可是吳國人啊。”他告訴神巫。

“越國人,吳國人,有什麽區別?”阿堪問。

說來也是……在楚國人看來,吳國人就是識字的越國人。

兩人都因為筋疲力盡和衣衫襤褸,沉默著、靜思著,漫無邊際地看著優哉遊哉的野鴨,顯得比平時更嚴肅、更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