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月結束時喚醒我……阿堪醒來說的第一句話,九個世界隨之一同醒來,隨後他一定要見仲雪。

象奴用船把阿堪送來,平水用黑船把雪堰與仲雪送回——他們在水中央相遇,一株古老槭樹把半壁紅葉傾倒在棧橋上方。槭葉很美,足夠讓人愛上醒來所見的樹下第一個人。阿堪向仲雪伸出手,他們就像有一百年沒見麵了!

阿堪必須告訴仲雪關於黑巫師的事:“如果一個人想變成黑巫師,務必行極惡之道——弑父、**、從不可饒恕的罪孽中吸納力量:變成一頭熊、一隻鹿、一群馬蜂,脖子飛離身體去咬死敵人,殺死另一個巫師則能獲得雙倍報償……”

“用眾多人頭祭他的邪神?屠殺我們的是一個黑巫師?”

“這種法力大部分人不相信也無法獲得,轉而投向更實際的騙吃騙喝。”

“就像你一樣。”仲雪不忘嘲笑他,“而且他還打算殺死你來攫取雙倍的無能。”

“你抱怨了兩年越國沒有神明,它展現你眼前,你又不信。”阿堪望向木籠中的麋鹿,它很安靜,眼神安靜得讓仲雪無法忍受,仿佛卸盡了眾生的昏昧,隻剩寤生的靈魂附著其中。

“我不接受隻為逆天而殺人。”還不如胡謅是幾群人出於不同理由,在同時屠宰我們!夫鐔在刺探,雪堰在泄欲,狸首討厭我——凶手喜歡回到現場觀測屠殺成就,支離破碎的你就是他們的功績。

“不要用凡人的道德去束縛惡人。”

“神官是對的,那孩子的內髒被人掏走了。”滿手油膏的平水剛剛為寤生縫合了腹腔,“不要告訴他父親。”

“凶手需要諸位傳播這條傳聞,他想要成倍擴展巫術,在神祇的天平上。一端是邪惡的砝碼,另一端是恐懼的總和,人們越害怕,他就越有妖法。”象奴有著遠超身量尺寸的思量。

“必須公布出去,凶手才藏不住,人人都會痛恨他。”仲雪否決。

“也許他根本不想藏起來。”阿堪說。

尖銳地呼哨聲打斷討論,帶火的鳴鏑猝然紮進船體,再次送來死神的問候!接著飛來更多獵叉、長矛,凶手選用更大型、更炫耀的武器,距離他們也更近。不過這回在船上的,多是勇武貴族、或者貴族的勇武仆從。船工呐喊,用竹篙叉掉火矛,船身一震,船頭撞上岸邊縱橫的柳樹根——濃煙熏燎,一頭獵隼飛出煙霧,後邊順流撞來一座燃燒的“木塔”。

“那是一成。”阿堪冷靜地說——

木塔上堆疊死人和死狗,朝外露出麵孔的,是浴血的一成。那些跟著雪堰和仲雪追到諸暨,等候邊境上的獵人們,被開膛。被倒鉤拉扯,屍體澆築泥水,一層一層堆成“京觀”:一種糅雜懲戒與獻祭的古老刑罰。

麋鹿驚恐地頂撞籠子,一下、兩下、木柵欄被撞開,一隻角也斷了。它跳上燃燒的京觀,蹄子燙得冒煙,血濡濕雙脅,仲雪能聞見它燃燒的絕望。沒有人引弦開弓,它中了那麽多箭,不該再遭罪了。人們目送它墜落江水,像半沉的破船,一動不動地任水推遠,隻有單支鹿角叉出水麵……

“你相信有黑巫師了吧……”阿堪輕聲問。凶手的手段更嫻熟,他獲得他所殺死的人的力量,癡迷於吸引更強的人來追擊他。

後一艘船從右翼繞過黑船,超到前頭去——烏滴子躍上雪堰的船,輕撓那頭也叫烏滴子的狼,三者都微微眯眼、仰起頭迎向射來的箭,神情有如斜挎獵角、周遊到此來會獵。船一繞過京觀,雪堰與兩個烏滴子以過人的膂力跳上岸,朝遁逃的凶手奔去。

“兩個執刑人不能在同一艘船上,這是一種傳統。”阿堪告訴仲雪。

“防止船漏了,兩個劊子手同時淹死。”平水一笑。

仲雪才知道雪堰也是執刑人,他管理會稽山的典籍以及神的道具。平水懲罰冒犯凡人的人,雪堰為眾神處決瀆神者。仲雪的某種心情,也像那頭麋鹿,被滔滔逝水衝走……他撿起斷在甲板上的鹿角,打算還給寤生的母親。

攻擊戛然而止,凶手射光了獵人們的箭。

——仲雪懷揣鹿角,奔跑。跑得喉嚨發幹、小腿酸澀,白石典不時越到前邊去,又打著轉等仲雪追上來。雪堰和烏滴子不時給他一個眼神與口令,仿佛他是一個扛矛的仆人,春秋末年的吳山青與越山青,貴族與他們的仆人們一樣赤腳追獵。

路消失在叢林的陰翳深處。“請等一等,仲雪。”雪堰說。但仲雪一頭撞了進去,被網兜吊上半空,滿耳隻聽到自己的喘息和白石典的狂叫。一簇簇黑纓帶湧出,盾甲兵埋伏於此,連陷阱都是新置的,隻能逮住毛糙的仲雪。氣喘籲籲的百夫長與同樣胸腔起伏的雪堰大夫再次麵對麵,“請大夫回大禹陵共襄秋祭!”尹豹良行禮,這更像是逮捕令。

烏滴子首先沒有特別的興致被拘捕,雪堰也沒有理由束手就擒。“魚麗陣!”百夫長下令。兵士迅速圍合,前隊跪姿持殳棒,後隊立姿引弦,如刺蝟抖擻根根尖刺,企圖將雪堰卷入腹中。兩個烏滴子同時自人牆外躍向陣地圓心,狼撲到一名小胡子頭上,烏滴子則踏躍樹幹、借力返身、一拳擊中他的喉管,小胡子霎時喪失直立能力,雪堰又揪起他藤甲,連人帶狼一起甩向圓陣對麵——軍陣要擰成麻木劃一的洪流才有效——對麵的士兵應聲被砸倒。雪堰深知他們的作訓不良,從缺口中帶著好笑的神情撤出。

隻留下白石典虛張聲勢地吠叫,而後嗚嗚哭著啃網繩。“暫且複命吧。”尹豹良也又好笑又疲累地說,把一個被揍得鼻青眼腫的男人和仲雪背靠背綁到一起。

“這人我認識,他是鹿苑的智障工人,被一個假女巫領著采石打短工[注:見《鯨波》];”仲雪喊,“隨意抓幾個人複命,也算是最強的越國甲兵?”

“假女巫、假工人,我們抓到他時,他和同夥往浮標摜屍體。別人跑得快,他瘸了,溜不掉,他隻會嗚嗚流口水。”尹豹良牽著仲雪和工人趕往棧橋——會稽山的快艇佇停在那兒。

“那個同夥才是真凶!”

“真凶是你們這群墮落貴族,”尹豹良的譏誚消失了,隻剩下堅硬的仇視:“狩鯨後二十八天裏,你醉了整整二十一天,到夢見屏下嘔吐。把上代大護法的禮器扔進爛泥,我們也不再像小孩那樣相信神話了,但你能否對即將接手的國度表示哪怕一絲一毫的尊重?你說要不辱天命,卻跑來諸暨和夫鐔眉來眼去。”視野、追憶、時間在緩慢蠕動,透過如泣如訴的控訴、以及懸停林間的光柱捶打著仲雪的耳鼓,“你們這群病態王子,盤踞會稽山兩側,豢養一群白癡……把侏儒裝扮成公子王孫,瞧著他們滑稽歪曲的姿態哈哈大笑,通宵歌唱。輪個把姑娘拖出竹樓,夫鐔還能衡量得失,選擇最有利於他的惡行;雪堰根本是瘋子,他沒有感覺,從屠戮中獲取快感!”尹豹良的眼神寫滿了“我對你們已厭倦透頂”,他認為仲雪與雪堰同流合汙,辜負了會稽山另一邊所寄予的期望:人們等待了很久,送走一個又一個不堪的君主,期盼一個新的君子,有膽識、有才具、敢與民眾生死共存,而不再是沉醉於狂歡與沉鬱的舊人物……起初仲雪來到越國,也是為了掙脫那個發黴的舊巢穴,而他也未能撣盡黴菌。

狸首佇立快艇之上,肅立如收攏的長槳。

“我要麵見神巫。”仲雪堅決地說。

“誰都想見神巫。”狸首嘲弄地回複。

“大屠殺之後,神巫在做什麽?”

“在會稽山上讀他的神棍寶典。”

平水的船與狸首的船交匯了。狸首一手把阿堪揪上快艇,一手平伸、喝止平水,“仲雪故意挑釁夫鐔,讓夫鐔有進攻神巫的借口,這正是吳國樂見的——罷黜越國君主,讓越國四分五裂,劊子手你還想砍幾顆越國好人頭?!”

平水為之忌憚。

雪堰是瘋狂貴族,仲雪是吳國奸細,夫鐔趁亂而起,這就是狸首的邏輯。仲雪自覺像那柄海中消失的姑發劍,在越國內亂的漩渦中銷蝕。船舷之外,江水已淌出夫鐔的疆界。

阿堪虛弱地按住狸首的手腕,“仲雪是我的客人……”

“你被吳國佬蒙騙,還包庇他?”狸首警告阿堪不要妄動,“射進你身體的那枚箭頭,你知道是誰的嗎?他和雪堰合演那場慘劇,故意把你也射死,不過是為了表演得更像一點!”

“不能保全客人,是我的恥辱……”阿堪手中多出一枚銳物,是前一刻凶手擲向船的矛頭,“以此謝客。”

仲雪喊“不——”

阿堪把矛頭捅入自己脖頸,血噴湧狸首滿手,“見鬼!我已埋葬了太多神官。”狸首咆哮……仲雪覺得自己的喉管也被切開,食道與氣管一把一把往外扯。墨綠色的栗樹,將陽光蛀出一閃一滅的輪廓,噴著汗與響鼻的龐大異物迫近。這是一支麋鹿的洋流,就像軍艦後一長條拖痕,伯增高踞膘肥的鹿背,揮動長矛如船槳飛舞,劫走仲雪和工人這對捆包。雄鹿後蹄在棧橋上刨砸,保持身體在空中懸停,又奔動起來,在狸首眼前驕傲而又笨拙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