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芬芳從東邊飄來,一陣又自南方送入鼻孔,於千溝萬壑之中匯成波浪,仲雪的心舟在幻水上顛簸傾覆……異國的經年散漫,忘卻了祭祀與兵戎,但秋霜已近。那些洵美的白茅,有的剛萌發,有的卻被涼風吹倒,活著的將和已然逝去的一同枯槁。

“你怎麽了?”伯增問凝視浦陽江的叔父。

“沒什麽。”

“我還以為你要投水自盡了。”伯增把仲雪帶到雜耍人的宿營地,雜耍人就像水流,東西南北各自流動,支流匯聚又如上古神話的渾然宏大:長發委地並滿臉胡子的婦女,說笑話的侏儒,練柔術的男人,莫不注視仲雪,這一出吳越春秋的暖場嘉賓。之前解救的蛇女上前為工人洗傷口,後者發著高燒,脫去血汙的衣服。露出脖頸鼓起雞蛋般的膿包,蛇女尖叫起來,雜耍人等咆哮著後退。有壯漢揮舞火把驅趕工人,對遠古瘟疫的恐懼深深根植在人們心頭,尤其是四處遊**的雜耍人,他們飽嚐“散播盜竊與惡疾”的歧視,也對傳染病擁有第一手的警惕——仲雪上前,一再詢問工人,他隻譫言“元緒、礦井、叫花子”,這也是他艱辛的生存主題。“夫鐔會把我們都燒死的!”壯漢喊,“夫鐔自己的船都被燒了!”仲雪拔劍,壯漢憤慨地閉嘴後退,仲雪在工人身邊劃出一個圓。他不能邁出這個圈,給他一張坐墊和一些吃食,這是唯一能為他做的事了——好笑的是,隻要呆在夫鐔的腹地,他們反而更安全。每人以不同的理由譴責夫鐔,同時又焦躁不安地盼望:為什麽夫鐔還不作出反應?

視線洪流中,仲雪找到一張混雜脂粉與新傷痕的熟悉麵孔:暴七。

幾天來暴七輪個尋找燎祭人,他們為討夫鐔開心,五人一組。半個月前就砍樹開山,用連弩車架設滑索,運送鬆脂硫磺,在山南拚接“王”字篝火,三十人中有一個藏在山中,就可能是殺手。他找到當天短兵相接的五人,包括被吼五戳成馬蜂窩的伍長,一個個撬開他們的嘴。字麵意義的“撬”,仲雪盡量不去揣摩背後的手段。他們沒有射擊夏履橋,那熊男叫石泄,是夫鐔的大船頭。臨時帶來一個人,他倆受傷很重,快被烤熟了,從句章港劃一艘快艇,在此棄船轉陸路。要這五人護送他倆去句乘山,船頭們把身份隱秘的人領來領去,為夫鐔奔走,是常有的事。但燎祭還不到時點,他們要守住柴堆上的祭品玉帛,又不能隨隨便便走掉。石泄暫且接受馬虎的急救,那神秘人到紅葉石楠叢後撒尿,就不見了……他知道危險就潛伏在周邊,還特地向五人借了一把劍防身——

“就是這把‘夫鐔自乍’。”仲雪輕拭佩劍,“他看到山岩上的射手,被滅口了。”

另一個揣著頭顱的人又是誰?提信物去領賞,是殺手的行規。殺手劃另一艘快艇緊追不舍,卻和他追殺的獵物一同殞命,所以還有第四個人,那第四人就是凶手。

“有時正門敲不開,隻能走一走歪道。”暴七勸說,“戰事一結束,夫鐔就用稻穀布匹換回民眾手頭的武器。普通人要集齊那麽多箭羽可不容易——凶手不是參過戰,就是去過黑市。鹿苑是海上的黑市,陸上的大黑市,在埤中。”

埤中是神巫的出生地,路有路神,橋有橋靈。每個牆腳都蹲著妖精和花的祭品,距此腳程不過半個時辰,沒有不去的道理。星辰與江波飛逝而去,神殿、糞坑、水獺的地穴……那些見不到的角落,光怪陸離的會稽山脈。

仲雪對吼五的死十分遺憾。

“我們的主上隻愛賭博,按投骰子的才華任用他的手下。”夜道上看不清暴七粗劣的容妝,“能遇見您,為您謀事,是我兩兄弟的榮幸。”

埤中和諸暨邊界模糊地融化在桂花的甜膩香氛中,前者有如依山而建的巨型蜂巢,後者是**山穀的懶洋洋軟腹。千林宣戰第一役,就是從埤中出擊,如熊熊岩漿從千仞高的山巔衝決而下,夫鐔來營救諸暨,遭到巷戰絞殺和箭雨襲擊——大部分是仿製楚國的新鑄箭頭,夫鐔沒料到千林的烏合之眾擁有新銳武器,還能嫻熟運用!輕敵失利。夫鐔幾乎失去他的都城,他自責地鉸掉長發。

埤中黑市又以“海麒麟唱賣”最為新奇豪放,唱賣設在未竣工的山陰君陵墓,曆年海上撈回的浮屍葬身墓地外圍。隨著淤泥沉積,無名水手墓已遠離四千年前的海岸線,水手們又帶來新審美:海塘的木龍牙排放墓道口,阻擋諸暨那邊橫衝直撞而來的新車輛。“叫價最高者得”起初是處理失蹤水手和亡故神官衣物的方式,如今已成縱情的歡樂場。

蛇女用半支小指蘸鶴骨灰塗黑仲雪的嘴唇,滑石粉刷白麵盤,點上朱紅花紋。他的眼圈黑得無需添加眼影,再將大蟒蛇圍住頭頸遮擋,纏得他快斷氣……暴七頭頂牛角牛耳,大假發拖著牛尾直掃腳踝,充當脖粗蹄直的公牛神,將藝人團領入墓道。

三百隻沙漏梭梭計時,競價買家個個戴神的麵具。前戲是與蛇共舞,以及讓最粗野的盾甲兵也會臉紅的倡伶表演。蛇女引導仲雪與蛇纏緊又舒展身軀,巧妙地接近賣唱台,“不用謝我,”蛇女輕嗬耳根,“我在找一個女巫,她知道我上輩子怎麽死的,您的侄子擔保要為我找到她。”幾千年來人們相信人能和蛇一樣蛻皮重生,為羽化成仙後再次相逢,她切掉第一節小指作為信據。

主唱人登台了,一看到他,就明白為什麽叫他“海麒麟”——半張臉爬滿紫紅胎記,蓋過花哨的海蛞蝓。平民們裝點得奇詭瑰麗,以彌補某種先天不足;貴族們則不在乎妝容,連公主的婚禮服都是淡雅的白色。海麒麟吐出誇張的啾啾鳥語,仲雪聽得極度費力。

最先展示的唱賣品是盾甲兵的巡邏用棒,竹木壓製,漆成黑色,頂端套銅鑄的圓柱形“殳首”,保持尖銳的菱形鑄造角,增加打擊刺戳的戰損。接著是夫鐔自乍劍,扁莖束腰,劍身更長,流線大有改進,都是不法手段出售的軍械。

一個獬豸麵具後邊的粗糲喉音噓道:“夫鐔的劍太脆!”

主唱人吆喝“今秋最新款,解決了無法劈砍的老毛病——”興手與一旁的齊眉殳棒對劈,銅殳應聲削斷。

“強頭,我為啥還要買這倒擔貨?”買下前一支殳的人抱怨,其餘人哄笑。

“那再搭你一柄鐵劍。”海麒麟抽出兩三把搭售的鐵劍,那人抱怨得更響了,“鐵劍?我又不是農夫!”眾人放聲大笑。

銷金窟變得越來越燠熱。

海麒麟搖晃一枚修長的檀木板,“千年木客守護神,可保伐木平安。”

——這是仲雪嘲笑過的木客神主。

“七個鏟布[注:錢幣名稱]。”“九鏟布。”“讓給你這貪胚,我家後廁就供了三個神主,神會打架的!”

誰在掏空、瓜分木工廟、予以出售?這是仲雪第一次知道摧毀一座神廟是如此迅速……海麒麟攪拌盛放交易物的石臼喊:“不要給我越國假錢!又薄又小,在吳國沒法用。”

一架破弓抬上來,仲雪血液凝固了,“吳國鞣製,晉國風格,殺死四十人的妖弓!”

“二十個鏟布,修一修還能射野豬。”一個戴黃肝鬼麵的胖男人喘息著去扯鬆散的弓弦,被海麒麟一腳踹開肥手,“蘸滿四十個男女老少的腦漿,四十個冤魂還在浪尖哭嚎,不相信自身已成爛肉。用這妖弓可射死入侵海塘的潮神,每月兩次!”夏履橋的受難,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樁奇聞軼事,本應秘藏的神靈麵具,發出難耐的喝彩,“我要,我要!”“一百鏟布。”“二十金!”眾口熏蒸著陰凝之地,邪念煽起的痰沫、體熱倒掛在墓室穹頂,猶如懸球狀的積雨雲,將明晦交織的燈火澆得茫淡迷澌,“燒的是什麽膏油?”仲雪想集中精神,左手卻在震顫、心也狂跳,穹頂星圖圍繞南鬥六星旋舞,他不確定別人是否也陷入幻覺。海景壁畫從墓壁奔流而出,吞沒墓穴中芸芸眾生,恍若鬼魅在海中群舞,“再加吞吐祝融之火,飽嚐北冥黑海浮冰,證明大護法神通的鯨須——”成束的鯨須從鏤空的南鬥星圖倒垂下來,“還有雌雄同體的蛇精,是今晚特地犒勞諸位的秘寶,他是鹿妖的領路人。黑巫師的爪牙,快上,快上,他是你們的了,他的骨頭就是辟邪靈藥。”

“鹿妖!”“鹿妖!”迷醉的麵具看客們一擁而上。

“我對你的報恩到此為止。”蛇女用純正的吳語嘲弄道,“此前你在白天的會稽山走過,夜間不過是飲酒作樂的時刻;從今晚起,你要適應山**上的黑夜。”將仲雪推向狂迷的人潮,眾人深掐他的皮肉。伶人無情,連自身都不吝出售,她更像吳國奸細,永不停步地刺探越國山川……仲雪被出賣了,更氣極的是:木神殿在此拆解,猶如阿堪被第二次肢解!

暴七向他突圍,卻被神的狂流阻隔,“清道夫來了,夫鐔的清道夫!”混亂中一聲尖叫,眾神如蛇蜥驚懼避讓,一個蠶花童子趁亂攀上鯨須,“將軍快走。”拽緊仲雪向未封頂的穹廬爬去,下邊跟著麵目猙獰的眾神,猶如借助一根蜘蛛絲爬離地獄,踵後追著億萬惡鬼……忽而又全體崩倒,嚎叫著堆疊推擠,原來是買殳人用附贈的鐵劍砍斷了鯨須。他狂笑,又一劍劈斷獬豸手持的銅劍,“這鐵劍比夫鐔的更利!”

三千隻烏鴉驚醒,在篝火與樹影構成的輝煌光暈上方盤旋。蠶花童子把仲雪推上一輛衝過龍牙的馬車,車夫是伯增——童子摘下煞白的麵具,是汗濕溥濡的稻秋。開場前他看到雜耍人的小尾巴伯增,就叫住他,把馬車交給他。叮囑他見機行事,因為他們走進的不僅是墳墓,還是無底的人性深淵。

“那個唱賣人……知道很多事。”仲雪被憤慨嗆到狂咳。

“深呼吸,鯨油燈加了迷藥,”稻秋輕揉他的脊椎,就像救助一個潛水病患者,仲雪滿身抓傷齒痕,牙印很快就會被人類口腔的毒素染得烏黑,“唱賣會的每次謝幕都極費思量,沒想到這回的**是您……上一場,他們淹死一名少女。”仲雪不可置信地攥緊稻秋,“他們說那是個瘋女,她神誌不清,被打扮成海鹿,”海麒麟找來一麵改裝成水晶屏的大木箱,把瘋女從穹頂吊下去,浸沒水中,五彩的螺貝、海星與青蟹撩撥她逐漸靜止的肉身,人們就是來觀賞她被淹死的全過程,“那麽大的水晶屏,隻有第一任越君的廢棄都城——秦餘望山的領主才擁有,來此買醉的不僅有浪**子,也有地位很高的偽君子。我還見過由仆人抬擔架來的老色鬼,讓窮人色變的盜賊不過是搬運工小嘍囉,這裏已淪為海上鹿苑的陸上分部。”本是虔誠的信仰之城,卻有消費慘劇的昂揚欲望,不啻為神敕壓抑之下的狂熱反彈。

“我是來估價的。”稻秋說他呆了半個月,采購了大批無用之物,出售奇怪的奢侈品,又從豪強手中換回錢幣,仲雪從稻秋臉上讀出“這堆破爛不值得夫鐔來清場。”就像夫鐔目前無意攻打鹿苑……但這堆破爛也會為了嗜殺的觀賞欲,朝一座橋舔出火舌嗎?仲雪狂忿地將稻秋按到車廂一角,“那晚夫鐔也在嗎?你們在山口看到什麽?到底是誰!”收獲季節,人們走過山間浮橋,兒童牽麋鹿。鹿角掛滿花穗,有人朝人群射箭,火與血順江漂流,是誰在屠殺我們?是誰在拯救我們?是誰在默默注視我們?

“他不在……那兒。”稻秋哽咽。

“你撒謊!”仲雪捶打壁板,他到底期望什麽樣的答案,誰又能告訴他答案?

“我不能透露人主的行蹤,但夫鐔不在那裏……”事實是夫鐔的人馬太遠,架滑索是尊重會稽山和這片叢林,以減少開山損耗,即使這樣,搭乘滑索過山也超過三刻鍾。

狸首總是以會稽山的安全為借口,詰問夫鐔越過會稽山將會怎樣?

縱火焚燒,千林做了一個惡的榜樣。

這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夫鐔認為會稽山的價值被高估了。他坐視不管,隻需稻秋喊一句“清道夫來了”,這裏就亂成一團。

稻秋同情他,“您是平和的人,當初拒絕與夫鐔作戰。”

——不,我並沒有站在夫鐔這邊,我憎恨戰爭,戰爭是一切努力均告失敗的醜陋產物。我們沒有在戰爭中死去,卻被狂徒射殺。

馬車陡然刹住。

車駕離了坦**的驛道,回到與暴七約定的碰頭地點——雜耍人紮寨的江畔。其他人看似是慌忙逃走的,智障工人躺在他自身的穢物中,屍體布滿爛膿包和黑斑,雙手都燒焦了,仍有人用火把驅趕他——他也許死於重傷,也許死於惡疾,也許是死於兩者疊加。江風哽咽著刮蹭林中牧場:從虯曲的樹根到樹冠,密密麻麻掛著木箱,裏邊裝著夭折兒童的屍骨,此地的人相信樹葬能放飛早夭的靈魂,免於傷害父母和兄弟姐妹。

海麒麟被暴七按捺在木箱堆裏。

“吳國的新年提前了嗎?”海麒麟還朝仲雪開玩笑,對越國的搶劫也提前到秋天了?

“是誰讓你唱賣木神廟的?”仲雪直奔主題,“那架鯊魚弓,你怎麽得來的?”

“我們是禿鷲,能聞到落魄氣,你被賣了個好價錢,應該開心。”海麒麟還在強笑。

暴七“缽”地一拳,沒胎記的那半張臉也青紫了,“別打臉,真是吳國強盜!你差點當上大護法,卻不懂‘厭勝之術’?”從噩混嘴裏聽到大護法備考不周的譴責還真怪異,“會稽山沒那麽多地方存破爛,出過妖蛾子的神殿會被推倒,原址重造更大更高的新廟,以鎮服‘厭魅’,我們不過是廢物利用!”

又是巫術庇護下的追腥逐利,仲雪內心有更隱蔽迫切地問題,“鐵劍又是從哪兒來的?”

“好疼,好疼……”海麒麟捂住腫眼叫冤枉,蟋蟀在鳴叫。暴七從他懷裏掏出蟋蟀籠,一腳踩碎,他就悲痛地大吵,“阻人發達的都不得好死!”他遊手好閑,卻能把蟋蟀養過冬,從而在賭途上聲名日隆,鬥蟋蟀是一種又費錢又古老的遊戲。

“夏履橋的亂射,是你幹的嗎?”仲雪體會到了尹豹良在栗樹林中的憤懣,“為無聊買家定製的餘興?!”

“是小孩子幹的。”海麒麟張口就來。

“什麽?”

“他們沒有是非曲直,隻為好玩。”去年戰事突發,雙方陣營都充斥血腥童子兵,他們吃得少。殺敵卻勇猛,戰後夫鐔把他們都放了,他們變成越東的陰雲。

古人童年很短,國王十五歲起為社稷負責,貴族二十歲承擔家族興衰,平民奴隸童年忽略不計,五六歲為糧奔命;而不管是國王還是隸卒,大部分人活不過四十歲,他們不過是上帝的稻草狗,一場任人擺布的祭祀、一夜狂歡、一顆粉碎的心,被無形的命勢大手揉搓一遍,還來不及嗟歎,就被丟棄。

“是誰賣鐵劍給你的?”仲雪冷酷地問,問得很慢很明晰,以便海麒麟經受暴七狂雨般的拳頭齊下也能聽清……

稻秋等在馬車旁,隻聽見黑林中的慘叫和馬兒百無聊賴地一聲響鼻。

伯增把病死者拖進樹葬墳叢,放了一把火。火樹燎天,他們輪次倒酒洗手,仲雪想白石典已被逃走的雜耍人烤成肉串了……伯增道歉:“我沒想到蛇女……不過有得必有失。”交易態度倒很平和,這是他的優點;蛇女已不在仲雪的記仇範圍,被出賣是人生常態,這是仲雪的優點。“元緒救助的工人在捕鯨隊短暫停留後離開了,他們現在的雇主也許就是凶手。”仲雪要他分頭去找元緒,叔侄就此暫別。

其餘四人乘車重返埤中。馬蹄聲聲,催得人昏昏欲睡,一頭熊攔在驛道當中。專注地嗅著上風頭的氣味,漠然回視了一眼,才不慌不忙走開。它們被陷阱裏的尖竹戳死,被混入毒藥的蜂蜜毒死,被虛榮的狩獵者追來攆去,近年才恢複與城市共處的信心。

“本來我可以成為吳越一流的匪幫老大,現在隻能困守那個該死的墳頭!”海麒麟抽泣。

“你真有雄心。”

沒錯,成為吳越之間的橋梁,把人手派到每個吳越城市去,就像夫鐔……他們像一對傷心的老朋友,述說著夫鐔:越獄之後,吞並周邊賊窩,擴充為會稽山以南最大的幫派,大齋宮問他難道一輩子做賊算了嗎?他換一頂可笑的商人帽子,爬上菜市場城樓敲開市的鑼鼓。先是向冬季釀酒課稅,接著是采珠、伐木、尋礦、冶煉、晾曬黃魚鯗,把熊羆繡上他的戰旗。

與夫鐔的武庫相比,會稽山就算供奉火神的鍛造場也不值一提,但隱藏武器的最好地方,仍是冶煉場,半埋地下的風爐將火神祭壇映得澄黃明亮。

“真勤奮,你們不宵禁嗎?”仲雪問。鑄造師和學徒掄起錘子,他們靠操縱火焰糊口,而仲雪恨不得吞下團團烈火!暴七推動獨輪車將督工撞昏在爐膛口,師徒們感覺今夜工資難以到手,空掄著錘子、锛頭,還折轉回頭扛上私有的船形木鬥和轆轤,快速逃走了。

冶煉的殘次品理應回爐重造,但一些殘次品流入黑市,更有人專事偷盜,這就是夫鐔組建“清道夫”的初衷。爐膛塌裂,鍛打了一半的劍具落進水槽,滋滋尖叫,這是匪幫定製的新品,磨掉“自乍”銘文,鍍上金光閃閃的菱花,庸俗致死。海麒麟把仲雪領回賊窩,期望趁亂脫身。暴七將烙紅的匕首紮入他的大腿,他大叫,連脖子都漲得暗紫。

“安靜。”仲雪說,每個字節都清晰決然:“我比大盜、鑄造師、比你畏懼的大祝更直接,我是來自吳國的噩夢,我是黑巫師的領路人。我將把你直引冥府,我問你鐵劍來自哪裏,現在明白了嗎?”

“明白。”海麒麟冷汗涔涔。

月上中天,繼續上路,這是稻秋駕車最久的一夜。

沿著若耶溪越來越泥濘的堤岸,他們在沙地瓜棚找到一個熟睡的男孩,搖了很久才醒,仲雪對他說“小孩,我不想弄傷你,你曉得麽?”他至多十四歲,嗓音柔和地可愛,“曉得。”暴七讓他跪下來,麵對溪灘。

“你的鐵劍從哪兒來的?”

“撿來的。”

“哪裏撿來的?”

“不曉得。”暴七打他耳光,“哪兒撿的?”他重複“曉不得”,又一耳光,“聽不懂。”暴七就是仲雪的臂膀,銜接得連眼也不眨。耳光、踢踹、把頭按進水裏,小孩很柔弱,但很柔韌,始終回答“不懂不懂”,像隻砸落井麵的空水桶。“把牛角拿來。”仲雪說,暴七臉上出現那種意會的神色,在恐嚇戾叫之間,必須有一個人保持鎮定,仲雪是從誰那兒學到暴力威壓呢?溪灘前後,隻有潺潺水聲與小獸嗦嗦偷瓜的低哼,小孩預感到更恐怖的下一步。“勇敢點孩子,坐到犄角上去!”暴七朝犄角吐唾沫,“勾出你的腸子,讓你一輩子屎尿齊流!”

“是拆骨組的白子!”小孩哭嚷,對於秘密來說他也解脫了,“在夏履橋下遊找到的,白子讓我送去黑市,換綢子給懸沙的女孩。拆骨組不許我說,怕被當做鹿妖童子……”

“拆骨組的白子?諸暨人取名也是隨心所欲。”仲雪說,一路上他不再說話,從為一個孩子伸張正義,到毆打另一個孩子,隻跨過一個晝夜。

“您喜歡窮人的孩子,窮人的孩子更喜歡錦衣玉食。”稻秋幽幽道。霽月漂浮夜浪之上,懸沙散發海潮的鹹味。他們找到女孩的魚棚,棚子很臭,非常臭,“一定藏在茅坑裏,窮鬼都以為糞坑最安全。”海麒麟絮叨,暴七踹他進去找。茅廁淩空在魚塘上,披一張叮滿綠頭蒼蠅的破席,裏邊幾片勉強踏腳的橫板。牆上釘著耳朵,一片嬌嫩的耳朵,耳垂扣一朵枯萎的綠雲,“是他喜歡的女孩……嘔!”海麒麟撈起吊在踏板下的藤筐,這批鐵劍沒有鑄造記錄,沒有銘文,劍箍都是硌手的原鑄狀態。鍛鐵質量一向很差,除了鑄鐵犁,隻配給平民打柴刀,但這一批質地絕讚,是哪位鑄造師將鐵劍提升到神奇的高度?

稻秋的喊聲切斷他的思路,有個黑影藏在棚屋下,聞聲往竹林鑽,就算鑽進竹節、鑽進魚肚子,仲雪也會剖開孔穴、撕開魚腸、揪他出來——他把那瓜孩子淹個半死的同時,這人正把女孩沉到魚塘底,遷怒的狂潮席卷仲雪,這是他在越國拿下的第一個凶手,而他自己又算什麽?

“你撈起黃蜂叮自家手啊,叫你偷劍!大護法來抓你了,叫你殺人!”海麒麟諂媚地倒轉劍柄毆打白子,凶犯不會超過二十歲,斜視得厲害,臉上布滿粉刺和刺青,“滿麵刺青的男人都是孱頭,不敢與人對視。”海麒麟也許是在自述。

再酷虐的訊問也無效,因為斜視的白子根本無法射箭。那晚許多人在順流溯流救人,也有許多人在打撈發財,白子摸到這些鋒利異常的鐵劍。送給同伴幾把,賣了一半換布,也許女孩不喜歡布的花紋。也許女孩根本不喜歡他,他割下那女孩的耳朵,肮髒地方的血腥戀情。

“這件事最好留給平水。”仲雪將白子交給稻秋,還交給他卷在指間的一小撮鯨須,“很可惜我捕獵的鯨魚沒有舌頭。”但鯨須也沒有及時送出,無謂地散落唱賣場,一種怠慢與愚蠢,“畢竟我不受句乘山歡迎。”

稻秋很感動:“您也會收到我的禮物。”

與稻秋的再次拜別,如同向天真夏季的徹底道別。

“真相本身是一泡馬糞!”海麒麟朝遠去的馬車唾了一口,“但有人晾幹馬糞燒噴噴香的飯,有人堆起馬糞種香噴噴的花……”

“多謝你的真相論。”平民不再相信什麽真相,因為貴族也變得蠻不講理。仲雪仍關心真相本身,為什麽因愛成恨,為什麽下手,一摞摞“為什麽”沒有答案也沒有止境,重要的是弄清是誰幹的,怎麽幹的,這也夠了。

西斜的月影漂白了魚鱗雲,即將到來的,是又一個燥烈的秋日。

暴七挽起盛鐵劍的藤筐,就像走在早市賣瓜的路上。站在三岔橋上,新舊兩座城以及混跡其中的人們都被拋在身後,有人為劍送命,有人為劍殺人,仲雪提著劍無處可去。

“豬龍婆!快,他們就是偷吃的老鼠渣。”海麒麟忽而叫罵,暴七霎時間被無名力量拖下河道,一頭直立的大鱷魚甩動粗尾,暴七的腦殼在石橋墩上發出脆響。豬龍婆一手拎起仲雪後頸拖向深水,扳動他的下顎往河底泥裏擰……仲雪隻瞥見水麵之上,花果滿艙的小船淌過橋洞,海麒麟爬上船嬉笑,“投河去吧,吳國佬!這些鐵劍很好……”

鱷魚人的動作緩和下來,他已把仲雪拖到郊野,天光微亮。仲雪辨認出這是個身套鱷魚皮的巨塔男人,他也能看清仲雪的麵龐,“你是大鯢嗎……不,你不是,我的大鯢指間有透明的蹼。有一顆金色的心,我回到沼澤,又潮濕又全新的我。等待我的大鯢有朝一日回來,而你,是隻長毛的雄鯨。點蟲蟲、蟲蟲飛——”豬龍婆哼著混亂的讖謠,把仲雪丟在布滿滑膩蝦藻的死水潭中。

仲雪頭很沉,袖口灌滿吸血釘螺。一隻藤筐重重砸在他臉前,泥點濺進嘴巴,筐是盛劍的筐,人不是扛劍的暴七。微紅的魚鱗雲搖晃黏稠的水澤,聆聽第一聲鳥鳴和破裂的呼喊。

過度的恐懼令人顫抖、肌肉僵硬,仲雪很久沒鍛煉了,頭痛得像撞過三道牆。渾身打繃帶的石泄圍著皮裙,咬緊強有力的臼齒,像牛向前低頭,用犄角撞碎對方……他痛宰著仲雪,“我掉以輕心,讓那幫豬倌處理傷口,就一泡尿功夫,鑄劍師傅被擄走,他能鑄造寶劍、伏屍百萬、踢飛國與國的天平,卻被你這毛蟲害死。”

“我沒有擄走鑄劍師傅,我們在橋上遭受射殺……擄走鑄劍師傅的人,在屠殺我們!”會稽山的保衛是如此懈怠,夫鐔隨時可以攻打過來,仲雪也嘔出那套濫俗預警——

“喔不,事實是你在反複刺探句乘山的漏洞。隻要神巫一句話,你就去殺一頭鯨魚,潛入句乘山偷漁叉,這次又直搗中央菜市場,下一步是什麽?刺殺夫鐔嗎?”

夫鐔的獠牙是一張大網,稻秋救出仲雪,並不代表石泄要對他溫柔,況且石泄追查鐵劍,不也是獲得稻秋的通報?他是夫鐔的大船頭,是越中的清道夫,“如果夫鐔死了,我是唯一穿著白盔甲走在他靈柩前的人,你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你代表白天的開始,因為你是屠夫。”仲雪的關節在蠕動,脊椎在熔化,他快暈過去了,但那力度又保證他能清醒地承受痛楚,“不要睡過頭,我隻打盹一刻鍾,你們就把我三十年努力付諸東流,白白燒掉的船隊,礦山拱手相送!”這個巨人反轉鐵劍湊近火把,燒紅的劍柄在仲雪背上烙出一長條,仲雪恐怖地大喊,能聞見自己的皮肉焦味……才意識到他也會遭受酷刑,不再有等級製度,不再有外交豁免,不再有“刑不上大夫”:“不,你要做什麽?”

“這本來是送給烏滴子的,他攪亂了會稽山兩邊的床單。”石泄用滾燙的劍柄分開他的雙腿……加諸他人的惡行,終將返回自身,這就是宇宙的平衡法則,“你不必如此,你這樣做了,夫鐔就失去和吳國對話的人。”我就永遠失去生而為人的資格——夏履橋上,仲雪並不害怕,而是憤怒。豬龍婆帶來的是困惑,麵對石泄,卻是灌注每一個毛孔真真切切的恐懼。

“你?”石泄蔑視地說,“我一直在外奔波,沒時間管教那些男孩,回到國內,卻麵對一群絨毛小雞。你的朋友,稻秋他們隻會看你誤入歧途,有一天你平躺山梁。被野狗吃光內髒,他們為你難過,在你的墳頭灑酒,然後去拜訪你喜歡的女囡。而你的狸首是一個道德潔癖狂,遵循一些僵死教條。今天我要好好熨平——”因為仲雪是和狸首一起隸屬大禹陵,就必須承擔他人對狸首的恨意,這就是大護法的代價。

“我隻是想找出那個凶手!”仲雪喊。

石泄說反正你們都一樣,隻有死掉的吳國佬才是好吳國佬。仲雪總是被歸類,他的身份決定了他的原罪。“如果你再碰我一下,我就自殺,你可以盡情侮辱我的屍體。”他每顆鬆動的牙齒,都在發抖——

“你喊什麽?你們紮在我背上的傷疤也在裂開呢。”石泄壓倒性地從仲雪身上碾壓過去,“你以為殘殺一頭鯨魚,在幾百年前就開辟的狹長山道上來回跑幾趟就了解越國?……這陰虹的國度,遍布玄泉陰地與濃密陰林,天空陰晦不明。冬季陰凝冰堅,都城築於山陰,竹樓陰窗緊閉。劍刃刻著陰文,取陰魅之地決鬥,以‘禁咒之言’召喚陰兵鬼陣,就連神巫本人,也是出了名的無賴!”

天光漸亮,仲雪能清楚地看到傷口,劇痛變得更為真實可憎。

“你真是浪費我的人生,”石泄把半熄的火把戳到一邊,撥正劍刃開始割他的臉,“我不殺人,隻殺畜生。”

仲雪隻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

一陣“點蟲蟲、蟲蟲飛”的暴雜童謠,石泄雙眼被火把炭條橫掃,痛號著踉蹌,豬龍婆連筐帶劍砸他個當頭,兩座肉山卷進惡鬥……一雙手接住仲雪,拖他穿過泥濘的水中杉樹林,仲雪覺得他可以安靜地死去了,石泄等於殺死了他一次。

灰色曙光在篦子般的杉葉間忽明忽滅,仲雪的視野變得低矮寬廣,對,死後我願變成獵犬、變成狼……兩個烏滴子和雪堰走過秋葉紛繁的長廊,泥土的潮濕輕觸胡須,他作為一個烏滴子睜開雙眼,看到另一個烏滴子問雪堰:“你到諸暨來,想要什麽?”“你。”“比喜歡我姐姐更喜歡。”“更喜歡。”“比喜歡你的私生子更喜歡。”“更喜歡。”烏滴子脫掉衣服,每一件,對雪堰攤開手:“來吧。然後滾出我們的生活,我父親的、我姐姐的、我外甥的,永遠。”就在那一株鵝掌楸下。他們下墜,以時速一百一十二裏的速度摩擦碎石草根,每寸皮膚都在焦灼。青狼把下巴伏在前爪上,聆聽著它無法聽懂的喃語,“你一直在尋找一個類似‘父兄’的榜樣,可惜這個角色不屬於我……”安然入夢……仲雪再次睜開眼,蘆葦**邊的王輿撕碎了束縛它的地麵,一舉撲上雄鹿後背,壓製它、侵占它、降服它,這是父親的夢。雄鹿靜臥,微微顫抖,承受車輪的攻擊……仲雪第三次睜開眼,感受烏滴子起伏的胸膛,他的呼吸。他的體味,所有恃強淩弱的歎息,他掛在烏滴子肩上,像蛻下的蛇皮,仲雪發覺烏滴子在發燒。

“我不能扛你太久,有個藥司警告我不能用力過度……”烏滴子把他帶離了地獄。

“越國難道是被藥司統治的嗎?”

“的確是……”烏滴子手指輕拂仲雪割裂的嘴唇,就像幼童舔舐友伴的傷口……仲雪想想告訴他突破一重重夢的感同身受,告訴他懾於公侯伯子男層層品階的屈辱,卻隻說了一句“他為你準備了烙刑,你也身處危險之中。”

石泄想搞掉他,烏滴子早就心知肚明。大船頭在外奔波,無法時時見到夫鐔,對自身地位甚為憂慮,他認為烏滴子是腐化與削弱主上的毒菌,所謂“臣妾之道、嬖幸小人”的俗套。

“石泄大概六十歲,他是夫鐔的前輩。”十五年前楚吳越三國在舒鳩會盟,大齋宮慷慨派她的軍隊北上三個月,夫鐔那時鮮嫩得像一株茭白。石泄是夫鐔這座耗費三十載搭建而成的大廈主梁,像父親嗬護他的獨生子,畢生隻為擴張夫鐔的勢力作戰,這一群參加過邲之戰的老兵,幾十年來在楚國的舟師、登城隊出沒,直到晉楚簽署停戰協議,才漸漸沉寂。

烏滴子是和石泄一樣的清道夫,隻是走了不同的路。在平水家,仲雪就注意到他的變化,從句乘山水門初次見麵到此刻。他已變成一個完整的男人,肩膀更為寬闊,有力的肌肉,腹股溝的輪廓……而仲雪的成長微乎其微,他那懸而未決的孩子氣……他整個被石泄撕碎了,從內心到外套,烏滴子脫下鯊魚皮軟甲送他。軟甲保留著體溫,就像穿上烏滴子的皮膚,提醒他比夢境更濕軟的真實,他仍是那個端莊的年輕貴族,並不是在夢中**一頭雄鹿的狂徒。

“你還有哪裏可去?”烏滴子問。

“你知道我怎麽來的越國——”父親的爵號家產全歸兄長,把船留給仲雪,長兄說“誰願意登上那艘船,也允許跟你走。”沒有人願與他浪跡天涯,仲雪裝上了他的狗,一路向南。

烏滴子笑起來,“我父親也送我一艘船,我劃著它到了諸暨。”他第一次說起私人片段,此前,他的存在就是為了在夫鐔身邊占據一個位子,無動於衷地撥弄耳邊的玉墜,聽著辯士泡沫飛濺地評述盟主霸業。

豬龍婆的歌聲漸漸近了,“點蟲蟲,蟲蟲飛……”烏滴子也輕哼,“飛到鄉裏,吃蒲糯米。”近乎被裁碎的豬龍婆吃吃笑,他的身影像一件披風圍繞烏滴子。海麒麟利用豬龍婆的領地意識,讓他無形中成為唱賣場的大殺器,他卻對烏滴子表現出馴服和友善,隻因一首他才懂得應對的兒歌……

晨光溢滿澤塘,衰敗的枯荷一一低垂蓮蓬,如鐵鏽的彎鉤。仲雪努力克製想和烏滴子一起走的欲望,壓製心底冷冰冰的恐懼,逃離這孤絕境地……他把外套紮到腰上:“如果我先遇見你,而不是阿堪,現在我恐怕就是夫鐔的幕僚,但現在——我仍站在夫鐔對麵的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