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見過海的蠢物才以為海景無與倫比。對吳越人來說,海首先是垃圾場;其次是惡魔的臥房。所以海神廟建在海中,討好或鎮服海妖,漁民打漁則是從海妖口中奪食。

仲雪很難入睡,一睡著又被顛三倒四的夢欺淩,他在吳都蛇門外等待了一個月。才湊上督辦木材的小吏,找了半是海盜半是商販的東夷水手,南下句章港。遣散了水手,步行入山,他牙疼,在紫藤花下遇見一個不堪重用之徒……恍然一夢!木運督工幫他看船,喝酒時抱怨手下十五人,一下死了七個!夫鐔從北方歸港的船隊,帶來了鼠疫,他們把病人送上小船,定時送吃送喝,還是死掉了。句章人很狂野,下一次出海不知是否有命回來,樂於吃光用光,他們強行燒光了夫鐔的船……他醉得沒有聽清,對照石泄焚毀的船隊,以及元緒工人也提及的礦山,恰如礌石撞開他隱匿最深的心門。

兩個時辰後洗好身體,仲雪清點手頭物品:一支鹿角,一枚雪堰的箭頭,一柄石泄的鐵劍。他把外套撕成均等長條,回環纏繞劍柄,摳掉黏在劍首的焦皮,清除耗費力氣的雜念,把挫敗感凝聚在緘默之中……陽光抽打在他身上,就像一支棒槌。

一群哞哞叫的牛遮蔽路麵,是趕去大禹陵的牛群,三百頭牛在九天內宰殺。牛血將被塗上額頭,淋到鯨魚骨上,祈求靈牛馱著親人的亡魂飛往越國在天庭對應的星辰。歪戴獬豸麵具的男人騎著披掛流蘇彩毯的五花牛,四條小腿以下都是純白色的,同樣白色的牛屁股後跟一名瘦小的牛奴。專心致誌地用長柄篾扇驅趕牛虻,男人見仲雪穿過牛群,不禁拿旌節阻住去路,揶揄地問:“大護法要巡視何方?”

“回我的船上去。”如果這就是仲雪在越國的終點站,也沒什麽值得隱瞞。

“千林之戰的敗將們被狸首收編,設障攔截匪幫和奸細,偌怎麽橫穿一百多裏關卡?”

“不見得比唱賣會更難脫身。”

“那些人既蠢又惡,倒容易對付。可怕的是聰明固執的人,在蛀空、拖垮這個國家。”男人的嗓音糙得像銼刀,示意仲雪,“偌頭頸怎麽了?”

“捕鯨劃傷的。”舊疤新傷,血流齊下。

“嗬,我以為偌……”男人做了一個自刎動作,“在我們這個時代,貴族與國王的自殺率可比他們的奴仆要高得多。”

懦夫自縊,勇者自刎。仲雪想起阿堪的自剄,心如刀割。

男人讓仆從拉起絳紗步障,饒有興趣地指點寵姬用秘方傷痛膏為仲雪包紮傷口,還給他吃了早飯。寵姬很美,是那種男人花上很多年才得見一次的美貌……不是一次、是兩次,她們是一對孿生姊妹,一個叫綠萼、一個叫綠華,綺麗得像一對鸚鵡。

“夏履橋的翌日,偌的庖廚總管為山陰行宮運去衣物藥品,還用大護法的金象食案喂飽傷員,讓狸首深受震動。”男人轉動牛尾旌節,口音濃重,一律把“你”說成“偌”,“偌應當把鯨須獻給他,而不是句乘山的狡童,讓狸首升任大護法,才有點道理,偌個發蠢又倒灶的吳國佬倒一心要坐鎮會稽山。”

“你怎麽知道這些?”仲雪的心在下沉。

“魔鬼藏在指甲蓋裏。”男人輕哂,“狸首利用夏履橋亂射後的群情激憤,造出匪幫流竄和吳國入侵的聲勢,以保衛大禹陵之名軟禁神巫。調撥甲兵入侵雪堰大夫的屏塢,還利用秋祭邀請多位大祝,妄想坐實大護法的席位,提名人恐怕就是那位賭鬼……”男人猛握仲雪的手,“殺掉狸首!”幾乎把仲雪扯離坐席,“偌跟我同去秋祭,殺掉狸首!當神巫的麵,說是狸首朝偌射箭,妄圖暗殺偌——把兵權還給神巫,偌則成為名副其實的大護法。”

“汙蔑與暗殺,和狸首的顛倒黑白有什麽區別?難道沒有人關心真凶?”

“當然關心,最後偌會抓住一串血淋淋的瘋子,隻是對曆史演化毫無推進。”

“為什麽你不自己幹?”

“因為我隻有一條舌頭是有用的。夫鐔在台風期間來到我的領土救死扶傷,我卻變成一個遲緩無能的笨蛋。”這才算正式介紹,與仲雪照麵兩次的男人,是武原君。

“偌曉得夫鐔的起家麽?”武原君問。

“幫大齋宮管理菜市場。”

“咳對,”他沒料到仲雪已預先補課,“尤其酒稅。夫鐔很快發現,製造武器賣給楚國更賺錢,用寶劍換糧食。再到鄭國倒賣珠寶美女,送給吳國領主,暗中擁有吳國幾座礦山的開采權。賣劍不如造錢快,便直接鑄幣,短視的領主不知道他們是在向夫鐔送錢,購買他們自己的國家……夫鐔武裝他的船隊,必須開辟一個港口吞吐物資,這個港口,就是武原。”

——所以他才會在颶風襲擊武原的時候,馳援武原。

——救援發自於悲憫,但餘下的好心腸並不免費。

“為什麽不遊說雪堰大夫?”仲雪若有所思地梳動武原君的旌節。

“雪堰太懶了,我從沒見過如此心灰意懶的人。他的人生疲憊蒼白,籠罩在卷耳大夫的陰影之下,也找不到生活的節奏。”

“卷耳大夫的陰影?”仲雪木然複述,雪堰身上熟悉而利落的殺氣,難道不是端倪?

“雪堰娶了卷耳的同胞妹妹,繁枝夫人。”武原君嘶啞、走調的嗓音,配上如此溫柔的譴責,就像升起的舞台幕布,消散於歲月的捉摸不定角色輪次上場……那隻白樺樹上的淚眼,是黃泉下的輕聲嗚咽。

“我倆坐在這裏,我手頭一支箭也沒有,一個人手也沒有,您卻同我謀劃瓜分國家的癡夢。”仲雪笑起來,那麽多決定,務必一刻鍾內決斷,無論對錯,都要付出代價——前方關隘走出盾甲兵,仲雪筋疲力盡,哪怕對方提出田獵官那樣的要求。他也會盡量滿足,他接過獬豸麵罩,身披寵姬外套,跨上五花牛。

恭迎的什長表情幹澀、嘴唇青黃,行完禮就忙不迭捂住腹股溝,騎在牛上可看到他腫脹的脖頸,“和智障工人一樣。”仲雪想。

每頭牛肚子都被摸查,牛群陸續過關,尹豹良迎上來,神色十分厭倦,看來會稽山警備森嚴、人手不足,從追襲換成守關就算是調防休整了,百夫長攻擊性地盯住戴獬豸麵具的軼麗青年,不相信他是武原君的新寵,“抱歉大祝,我們必須查看每個人……”

“難道狸首有一個緝捕名單?”武原君又換上暗啞油滑的腔調。

“看看你的士兵,他們在發燒!”仲雪高聲道,“他們得了鼠疫!”

武原君大叫:“鼠疫?!”

仲雪用劍一拍牛腹,馴良的五花牛就衝了出去,牛群跟著狂奔,後邊追著呀呀驚叫的綠萼綠華和另一百九十八名家臣——

鼠疫,飄忽三江之地的無影邪魔。

“他們毆打一個鼠疫病人,盾甲兵有鼠疫,雜耍人有鼠疫,我恐怕也有鼠疫。”仲雪抵住武原君的後腰,“過了這一關,我放‘偌’去大禹陵。”至於暗殺,百年吳越春秋一直采用的殘酷方法,沒有了阿堪,他與會稽山上那群青皮寡血的大祝之間徒留冷冰冰的公事公辦,仲雪隻有厭煩。

尹豹良衝他們的背影喊,“我們是病鬼,快逃吧,懦夫!”

狸首不信任外國引進的新式車馬,盾甲兵倚仗舟楫與徒步,這能讓仲雪領先一程。

轉過晚霞渲染的峽壁,幽深曲折的湖岸與蜿蜒的河水交替,這景象千年後已看不見。第二個千年,從上遊衝來的泥沙鋪填平原,向東推進了兩百裏。有疆無界的春秋末年,人口少得不足以守住全線國境,關隘常常被繞開,軍隊與商隊意外相逢,奇兵千裏奔襲直取敵國都城……牛角上掛有果脯盒,備有肉糜細膩的春餅和清口的草漿水筒,仲雪仰頭痛飲。頃刻間一陣輕鬆,他所懼怕的深淵,不過是一夜回到兩年前。他一寸寸地逃離越國,隻剩下那名輕悍的牛奴,仍揮動長扇緊跟牛尾,就像頑強的秋蚊追咬。

句章港倒映出光潔細膩的暮色,黑羽冠的燕鷗在灘塗覓食,優雅地環顧四周,被丟在半路的武原君一定非常生氣。如果句章港不是受控於大禹陵,夫鐔也不必舍近求遠走武原海路。

這兒布滿大費周折的路障。木桶、船龍骨、馬車、破鍋都有,洋溢著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停!”還在不斷架設障礙的搬夫喊,滿臉莫名的恐慌。緊接著路障後邊探出三四顆落滿鹽花的頭,憂心忡忡地問“你是吳國人嗎?”

“我是吳國囝——”仲雪拖長鼻音,嚇壞了對方。他勒緊韁繩,乖巧的五花牛收低頭角、高擺後臀顛跳,仲雪一手舉高保持平衡,躍過高壘的路障。那個曬鹽場過來的鹽工敏捷地往牛蹄下倒地一滾,引發工友一陣騷然,仲雪毫無阻攔地過關。東躲西藏的策略告終,現在該讓別人來找他了。

不到一刻鍾他就穿過堆棧庫房。一碟冒煙的石灰橫插而來,銼傷了他的鼻子!“我聽說‘騎牛的吳國囝’闖關,就想這做大弟的總算來了!不出一刻鍾巡查隊傳遍半個港灣,兩刻鍾盾甲兵就趕來,但軍營也疫病橫行。”督工端著消毒石灰繞著仲雪熏,語速比滾動的小腿還快,急咻咻地把他領上舢板,“這兒靠曬鹽場太近,連苦役犯都拉出來監視隻進不出、隻出不進,這樣病下去今年的木材怎麽進貢得完,太子的新城怎麽建水門?”仲雪的船不是泊在船塢裏,而是拋錨在一裏外的港灣,外形很糟糕。可活動的部分全拆掉了,不可活動的部分堆滿雜物,變成一座移動堡壘。父親留給他的不是一葉扁舟,而是一艘搭乘四十五人的中型戰艦,“他們說您當大護法了,不必去別的國家,就常來借用槳和帆。”船舷上方有眼光閃爍,如狼的幼崽梭巡,喝問:“口令:無主之地!”

“吳王所有!”督工對應……啊,仲雪思忖,到底是謠言抄襲現實,還是現實催生謠言?督工抓過拋下來的漁網,請仲雪先上,句章漁民用漁網作為攀繩,有效地避免海中登船時被浪頭打飛。“如今根本不能吃水煮蛋以外的吃食。”甲板上還有雞在散步,小孩甩著鼻涕逗弄小雞。句章港迄今仍是一個漁港,駛入埠頭免費通商的大部分是吳國人,越人懼怕奸細和鼠疫。把他們關進港內,謠傳要驅逐出境,他們為逃避強製隔離(“一被關進小黑船死得更快!”基於一種戇愚的信條,抗拒一切身不由己),躲到仲雪船上吃了十天的水煮蛋。吳國的客卿、匠作,在越國人數眾多,有用之徒受到宗室貴胄的庇護,疫病突發也能獨享一所小船屋;而船上多是貧困移民,一個外國國籍之外,身無長物、也無技藝……一個老織工一雙紅眼不哭也會流淚,問:“我三歲就到越國,在吳國沒一個親戚,要把我趕回哪裏去?”

“我聽說了那座橋,您有沒算過陰陽五行?吳越互克互生,這場風波很快會過去,老鼠!”督工一腳踢飛踏板上的死老鼠,其他人圍上來出主意:“有個女巫找失物很準,往山陰去參加秋日祭了,她保管能算到凶手。”“是水質問題,海潮倒灌水質差,越人脾氣也很壞。”吳越混居的人思路很廣。

船上又自有一種驍勇的氣氛。甲板上下塞進兩百來人,地鋪、吊床劃分整齊,背漁鏢的男人定時巡邏,女人篤定地紡紗,偶爾溫和地交談。他們遲疑地向仲雪細表身世:有三十七名漆匠及其家人是卷耳大夫覆滅後來此定居的,大夫賦予他們作戰的權利,不是作為隸卒而是自由民……山澗下卷耳大夫所澆灌的幼苗,隨山水渀**,漂淪為巨栰,在此意外相逢。

霧綃般的淺夜從海霞褪去的那端變黑。仲雪回到艦橋,就像白石典鑽進舊窩,不停地嗅著……珠貝簾後邊的艦艙比記憶中更華美,海圖架堆滿錦緞,三角紋坐席四角壓銅鎮。跪人銅樽支撐雲雷紋的屏風,緊挨熄滅的連枝銅燈,夕陽在水晶套杯中流轉,蘊藏著永不腐敗的溫存、年輕和精致。若耶溪與浦陽江兩岸,從神巫到夫鐔都力求簡樸,拿黑陶杯喝水。就連田獵官也以怪誕為樂,闖進這座半透明的藏寶窟,仲雪心底湧起莫名的熱流與悚栗……四季四色的簾帳,一組雙支的細巧馬鞭,蘭架上綴玉石的劍鞘,衣架掛著楚式切雲冠、絳紫深衣和小巧的緞繡女鞋,一隻黑兔側躺在鸞鳥紋的絲綿被上,傷感地咕咕輕喚。他撿起傳喚仆從的銅鐃,相擊發聲,這巨型的畫眉鳥籠所籠罩的似水流年,是幾度春秋前**逸侈靡的起居室、充斥詭辯的宴客廳的微縮模型……仲雪對那個豢養與宰割的苑囿,他所拋棄的馴化方式,片刻間產生強烈的貪戀:是非、惻隱、羞惡本來就脆弱而隨生死流逝,阿堪願為他自盡是阿堪自己的事,那四十條生命又與他何幹?鐃音嫋嫋,一時他腸中也輪轉著對沒完沒了的筋骨勞累、體膚饑饉、無窮無盡的試煉與內心空寂的厭憎,對自私自棄的渴望與長醉不醒。

聽聞鐃聲前來的仆人,隱身於屏風陰影中,突襲地擒拿仲雪手腕,仲雪借力蹬踏頂壁、一個後空翻,返身劍刺偷襲者的脅部。棕紅身影卷起竹簡擊落仲雪的劍,扯下衣架卡住他頭頸,一拳捶中他心口,又一拳——那人推倒衣架墊在他胸前捶擊,仲雪還是手腳冰冷。

對方說:“你變弱了,多了不必要的花招。”

“因為失眠。”失眠讓仲雪的頭嗡嗡作響,腦髓快從太陽穴流出來。

“以前你倒學得盲人刪繁就簡的天賦。”絳衣赤幘的棕發男人露出麵龐。

“我以為伯增會先找到你。”

對方皺了一下眉頭,不太理解。

如果是他,一切均獲得解釋:射箭、斬首、京觀示眾……這等膩心事他做得熟手,他是吳王東宮的赳赳武夫,仲雪的學宮教練,寺人貙。

寺人貙端詳仲雪的佩劍,“這批兵器終於到了你手上——太子作坊丟失了一批新品。”

“所以派出了刺客。”

“這刺客是我很好的徒弟,雖然有點死板,隻管任務不問原因。”貙為人爽快,“他追到句章,失卻犯人下落,就弄了幾隻老鼠,威脅了一下知情人,問到走私販的藏身之所……”

割開幾道口子,把流血的知情人吊在艙底,放老鼠撕咬。督工助手要登記船隻進出港,熟知港內風吹草動,十五人一下死了七個,“鼠疫就是這麽出爐的。”仲雪平滯地說——割下人頭、找回兵器運返吳國,任務隻有四個字:連人帶物。刺客學徒追到夏履橋附近,與鑄劍師兩敗俱傷,或者鼠疫病發。就由刺客師傅切下兩人頭顱,一個是方便帶回家安葬,另一個要掛上城牆,並射燒夏履橋,這件事要做得宏大漂亮。要給膽敢叛投外國與接納叛賊的人以同等懲示,仲雪了解他們的禦用法度,寺人貙就是那第四人。

“沒那麽聳動,港內本來就有鼠疫,不過是些反複發作的餘波,病人不多,每天死一二十個。”映入艙內的金黃光暈,曾為仲雪帶來一絲近於醇和的忘我感受,已不再是黃昏的餘燼,而是隔離病人的船篷在焚化,又是一天中為活著的患者送食物藥品、為死者送終的時刻。

“他追著走私販一路向西,就此失去音信。”綁在火船頭的長鈹,釘上道神牆的桃葉長鈚,拆骨組打撈的鐵劍,還有什麽更要命的贓物?“夏履橋亂射,他也死在了那兒,對嗎?”

當麵的試探,檢測學生的洞察力和膽量。仲雪點點頭,又搖搖頭,“僅僅是鐵劍長鈹,僅僅是鑄劍師,那麽簡單?”一成是奸細,一枚銅鏡就可收買,流連南北的山賊更是隨叫隨到。通風報信要一成把弓放上山岩,寺人貙預定在那裏截住走私販,他早對越國山河地形了然於胸。吳宮武術老師望見那逃奔越國的不肖弟子,要給他一個問候,長鈚誤擊中他身畔的阿堪。當一成發覺害死了兒子,責問吳人時,就連同獵戶一道被幹掉了。不管是誰剖開寤生施行或假裝施行巫術,無疑撩撥了越人懼鬼的心弦,衝激摩**這股吳越暗流,以求亂中抽身。無孔不入的奸細,他們出賣的利益如此微小,連所幹的勾當起什麽作用也不知道,但湊成整張拚圖時,卻是一條奔流的血河。

“你深入越國腹地,是為了王太子更重要的東西吧?”焦灼的麋鹿、寤生凝固如冰片的眼眸、阿堪的切骨之痛,仲雪並沒有信心擊敗這扼斷熊豹咽喉的東宮勇士,從他身上找回那四十一人的正義。

寺人貙欣然點頭,表示沒什麽秘密可保留,領他走進艙底,特製的密封艙在船難時平衡灌水,平時也拘禁秘密囚徒——石泄雙手反釘在身後,粗繩鏈勒死周身,繩鏈在水下的另一頭就是重達千鈞的石錨;膝蓋彎曲,既站不直也蹲不下,不出兩時辰。關節就會損壞,他瞪住仲雪,腮幫脹得像銅鼓,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皮膚,青紫的肉軀覆滿老鼠。老鼠痛苦尖叫,仿佛石泄的皮肉也在毒害它們,血流積在底板上,分不清哪些是人血哪些是畜生血。

“模具在哪兒?”寺人再問一次已反複盤問的命題。

“呸!”石泄唾出一塊血汙,是咬掉的老鼠頭,吐向地上另三兩隻死老鼠,寺人就往他嘴裏塞馬嚼子,防他咬舌自盡。

——這也是對仲雪窮追不舍的驕奢生涯的正反麵,要享受侈汰奢麗的那一麵,就必須忍耐血汙狼藉的另一麵。他盡力控製左手的顫抖,一夜之間,加害者與受害者的身份又調換了。他對寺人說“這裏還有孩子。”

“他們已經是越國人了。”寺人說:“笠澤快船候在港外,今晚用帶窗的小舲把他弄上快船,再慢慢挖出他爛在肚裏的內情,”一找回模具,他將逆著夫鐔的航線,將竊取吳國財產的石泄緝拿回國,“所有結交越國的冶煉師,所有被暗中收買的礦主,太子會在登基前清掃這批蠹蟲。能活擒他還應歸功於你,埤中郊野的泥潭……”甲板上人們遙望火葬船所發出的嘵聒顯得那麽遙遠,艙底隻有灰塵環繞的光柱旋轉,宮廷劍術師托起他的下巴。查看他腫裂的嘴唇,說你也鬧夠了,該與兄長和解了……

他的一舉一動,從沒逃過兄長的眼,他從未擁有過獨屬自我的時刻,被監視、被佑護,被看扁。

喳喳輕響,兩道雀形飛鏢擲下,仲雪和他的舊教練分頭避讓。黑黝黝的梁架間探出綠萼綠華的豔麗身姿,翡綠短袍束著桃紅絲帶,輕盈如花雀,天生吸引人的注意力。

寺人一被引開,密封門就鑽進武原君的頭來,“偌以為我提議暗殺狸首,還敢鑽進會稽山的圈套?”

仲雪揮動外套,刮開吱吱叫的鼠群,掰出石泄的馬嚼子……老鼠啐了他一口,他甩開手指,“不會這麽快就死掉。”他想。

“大船頭,偌變死蟹一隻嘞!”武原君同情地感歎,馬上叫石泄回答哪些海外礦區已屬越國,“我說礦山名,偌隻管點頭搖頭:可挖四百年的吳墟大錫礦也是嗎?”他是投機主義者,待價而沽,有朝一日把清單出賣給吳王,還是賣回給夫鐔?

“我會告訴‘偌’,以便夫鐔從‘偌’嘴裏再次聽到。”石泄一字一句道,他倆打了個冷戰。

從吳太子作坊走私來的兵器,是鑄劍師投誠越國的信物,他將匹夫的鐵劍發展成雅致的殺器。按航運慣例,貨物要分攤裝船,即使一船沉沒,其他貨物也能幸免——將鑄劍師和他的徒弟、砌爐助手按最遠古的航海保險條例,分三船運送。船一進港,鑄劍師被老鼠啃得隻剩骨架,頭丟了,船也燒了。石泄顧不上貨物,揪過徒弟就往句乘山跑,卻撞上夏履橋亂射。

太子鍛冶場被滲透,吳王將徹查被越人收買的貴族、工匠。吳王大肆掠奪越國的同時,後院也不停地被越人挖掘,徒勞了運輸往來的牛的腳力、押運的人力、報廢的船體,多麽可笑,吳越君王在相互行竊,而原本他們應像兄弟一樣對抗這個美麗而暴虐的世界……

寵姬的雙重嬌啼順舷梯滾落,她們被吳宮武藝大師扔回底艙。

“笠澤鐵礦也是嗎?”仲雪搖撼神誌不清的老船頭,“快回答我!”

“十年前第一座吳中鐵礦……”石泄嘴角流出血沫。整張諜報網被清掃,不過源自一隻特別愛掙紮的小蒼蠅,崩潰的序曲、血流千裏……即使付出天子之怒的代價,得十良馬,不若得一伯樂。得十良劍,不若得一冶煉師,一名冶煉大師是超值黃金千萬的財產!現在師徒都死了,一切變得毫無價值。“笠澤快船就窺伺港外,吳國軍艦有多少年沒有遊弋越國江湖?你想看到艅艎大舟在武原沙洲拋錨,吳國水兵上岸調戲越國女人嗎?”石泄使蠻力掙脫釘穿手臂的枚枚長釘,披掛一身錨鏈壓倒武原君,張口啃他的脖頸,武原君發出破鑼般的粗叫。

“春餅——”綠萼和綠華拔河一樣拉拽鏈繩,叫喚武原君的昵名……石泄又撲向寺人貙。

船體震動,如撞礁石。仲雪跑上甲板,越人順著潮汐,將火葬船引向他的軍艦,齊聲叫喊“吳國佬,滾回吳國!”整個港灣的敞艙船圍攻而來,為首的是汗濕腳軟的尹豹良,和漆黑的追兵甲士、漆黑的須慮戰艇,狸首沒有放過他。

“黑巫師能讓一艘船憑空消失,或在水下航行,”一個小男孩扯住仲雪,“如果你是黑巫師就快把越國船卷入漩渦,招引大章魚掀翻他們吧!”

“很可惜我不是鹿妖。”仲雪說,“砍斷錨杆!”

錨杆一斷,船就能起航,而石泄將被錨索卡死在艙底……你不能同時拯救每個人,仲雪對自欺欺人的安慰深感挫敗。

鉤爪紛紛拋上船舷,他們砍掉一批,更多一批嵌入木幫,越人攀援上船。

“船太重,無法從錨地浮起,扔掉重物!”仲雪喊,第一批扔掉的是雞毛撣子和女式罩裳,男孩扔掉了他的小雞,它在海水中驚恐地打圈。船沒有動,人群也沒動,臉色蠟黃的漆匠護著生漆桶,用貌似鄉愚卻直截了當的神氣,對仲雪說:“最該被扔下船的,不正是你嗎!”

“為了卷耳大夫!扔掉油漆,這是在救你們自己。”仲雪已分不清是叱令還是哀求。

“不要以禦兒君的名義,他攻陷笠澤直取吳都時,你甚至都沒有參戰!”兵敗後他們逃來南方,因為口音與習俗,卻被叫做“吳國人”!

“你們竟敢驅趕士子?”督工一鞭抽在領頭的漆匠臉上。

“士子也就算了,你又憑什麽上墳船裏造神堂,不與你肮髒交易。女人沒得上船,男人不得喝水,為什麽你不幹活,卻每頓吃雞?”嚴肅的漆匠任血流浸入眼角,揪扯督工,艦艙中侈汰的玩意,全是督工搜刮來的,“我為同胞提供居所,為你們承擔風險,給你們吃雞蛋……隻是一點點回報。”他結結巴巴地申辯。

“可我們聽說,你要把我們賣給底艙那個鬼鬼祟祟的閹奴,送回吳國去當奴工。”

“就是那條紅閹狗逼死卷耳大夫的!”另一個女人喊,“我認得他!”

“你比越國人還壞,”漆匠珍惜野人的自由之身,值得向兩個國家抗爭。他們往督工身上澆油漆,罩上整筐雞毛,把他扔下船,砸向越人的小艇,“向越國人解釋去吧!”

“鹿妖的領路佬,死去天邊!”最激憤的越人登船,叫罵是吳國奸細造成了鼠疫,風平浪靜。吳越同舟,卻是相互毒打與謾罵,火勢從火葬船蔓延到船麵。貙冷靜地一步步登上甲板,一連擊倒幾人,他牽動仲雪“先移步快船。”“為什麽要射殺我們?我甚至都沒有參戰!”仲雪狂怒地扳開他,“還有誰是安插我身邊的奸細?!”“你在越國呆太久,和越人一樣蠢了,”貙不解,但這不解也是稍縱即逝,他把仲雪丟棄給越人,“殺魚佬在這裏。”為自己爭取到脫身時間,貙砍斷救生小舲的吊索,足踏小舲墜下海麵,以冷峻目光與仲雪道別——對吳國來說,越國不過是軟弱的臣妾,一年年吳國愈來愈感到來自南方的壓力,它毫不吝嗇地逞施威懾力——盾甲兵喊“把仲雪留給我!”一排排箭頭追著兩個吳國人的腳跟釘入舷幫、舲窗,桅杆紮滿羽翎,他們箭射得不錯。仲雪的手指還有力,能夠支撐他捕鯨後未免發胖的軀幹。他攀上桅杆、跑過橫杆……盾甲兵砍斷輔帆纜繩,他滑下帆麵,從北溟之海吹來的颯颯之風,直抵海溝的長煙一空,他直接踏翻兵士頭頂……

船緩緩拖行,龍骨發出可怕的呻吟。

謠言就是預言。

沒有極端的懷疑態度,就無法抵擋它的竊竊私語。

殺死一頭鯨魚獲得的尊重,是虛無,他殺死一頭鯨魚,獲得的僅有一頭死掉的鯨魚。

戰爭捅破了毒瘤,仇恨如膿水四濺,感染還來不及治愈,新傷又被撕開……生漆桶爆裂,白船身披烈火逶迤北行,浴火跳船的人。箭頭追入水下射中他們,越人燒掉了仲雪的船,他甚至不能滾回吳國去。越國對他來說已一錢不值,他對越國來說也一樣,他與這個國度之間,隻剩下怒火。

他跳下海。

盾甲兵向他射箭,狸首務必要確保他在越國徹底消失。“再遊一個月就到吳國了!”他聽到尹豹良半是嘲諷半是喟歎的送行。如果他淹死海峽中,是他自己的過錯,他想象著哥哥在海岬外那艘白色快船上,暴跳如雷而又不無關切地哮吼:“快給我滾回來!”

仲雪遊向了另一邊。

龐然的潮水拱入他的耳膜,猶如吼五唱過的鯨歌。

遠遠地,牛奴也追到了,喘得胸骨快開裂。他遠眺燃燒的艦船和深藍的海,火箭射入水中,劃出絲絲銀光——殘忍有其本身的美。還有他主人那頭披蓋華麗的牛,以食草獸的陰鬱與恬靜,咀嚼著帶露珠的草,一道回眸六千年來的海水與遠行……

一群麋鹿浮於海,依次越過仲雪,鹿群後跟一艘快艇,中段坐著果然被押往海外的山賊,起哄道:“瞧喔,是血色輝煌的吳國大夫!”黑屏坐船尾,他們混在圍攻吳國軍艦的敞艙船中,趁亂溜出港。另三個擊槳者也非善類,潑口叫罵,“船裏坐不下了!再扒船幫就剁你豬手!”囚犯的命比我值錢,仲雪想。黑屏冷笑著催他“抱緊麋鹿,快跟上,別被海水凍僵。”句章因鼠疫而封港,大半個越國人馬卻擠在疫區,夫鐔的人馬,雪堰的人馬,武原君的人馬、吳國刺客……他們聚集句章到底為什麽?鼠疫對於他們而言,不過是駛向死亡的另一條航道。

麋鹿還沒遊出射程,一頭年輕麋鹿乏力了,掉頭往回遊。這是大忌,鹿群會跟風,整群遊回岸上,黑屏擰住它的角,隨船往前拖。仲雪混在鹿群中,飛矢擊中麋鹿,溫熱的鹿血煨暖他的鯊魚皮甲。不知還要遊多久,他覺得自己沒有了手臂,沒有了髕骨……

“是不是雪堰大夫殺死了冶煉學徒和吳國刺客?”老對手黑屏是否秉承主公的意旨,放一些夫鐔和吳太子的煙霧,轉移視線?一登岸,仲雪就蹀躂歪扭地擰住黑屏,後者一低頭。把他頂了個仰八叉,惡人們笑哈哈,笑他那喘籲籲而又無力的憤怒。

“因為你運送麋鹿,句章人才會謠傳鹿妖。”

“讓我問一下,肉食者的大護法,您每年吃幾頓肉?”黑屏伸長下巴。

就算是物產豐美的吳越之地,下層平民一年也隻吃得起一兩次肉。鹿苑下午有長達兩個時辰的角鬥,上午則是鬥獸:將從不碰麵的猛獸放到一起,讓鱷魚撕扯狗熊,用鏈條把犀牛鎖到虎鯨背鰭上,讓虎鯨衝上甲板激鬥不已,但猛獸很累很寂寞、還暈船,所以要用點燃的箭頭和矛頭激怒它們。角鬥之後,觀眾可以免費吃到獸肉,加上雪堰大夫定期贈送的鹿肉,誰不喜歡那兒?

“這就是鹿苑的得名。”同夥吹噓。

夜霧籠罩孤島的西南山嶴,一艘高艏海船駛入避風港,漁火猶如溫暖的懷抱。成筐的瓜果鮮蔬、成欄的活雞、舔著草根的麋鹿,被運上海船。

“為什麽雪堰大夫會在山口?為什麽你不敢露麵?因為你懷疑你的主公就是射手!”仲雪狼狽而徒勞地想站起。

“我要感謝大夫。”黑屏一邊裝卸貨物一邊回答。

“他鞭撻你,把你賣給鹿苑。”

“不然就沒有今天的我,我們關係不錯。”

“你為他掩蓋什麽?”

“為什麽你也咬定是雪堰幹的?因為他頹喪?因為他在場?就誣陷他和吳國勾結,想當越王?”黑屏反詰,“還是老甲魚幹的呢!我去找妹妹,才撞見大夫。”他自覺失言,但又止不住義憤:“大夫就帶一個侏儒,等在山口看夫鐔燒山,看到你們人翻馬亂,讓我快上山岩,自己打了赤膊來救你——我沒截住凶手,隻找到劍,你比那無能神官還沒用,不知道大夫是全越國最扶不上牆的爛泥!”這個暴徒慨然而厭煩,“你要掘根搗髓查到底,就該挖出會稽山上那些瘋狂大人物,他們才是散播殺戮的元凶!白瀝第一次幫我,是武原君打賭我——屏塢上下全是軟腳蟊賊,會被角鬥冠軍活活撕成兩爿,我倆揍得那位冠軍腦漿都流出來了,變成白癡、跪在甲板上刷海苔,如今跟著你的假女巫在哪個旮旯頭幹苦工吧。”

人類沒有改變,隻是環境改變了,人類殘忍的天性並沒有改變。肩上棲息寵物猴子的女船頭,站在私掠船上巋然不動,黑屏把山賊和麋鹿運去遠洋,雪堰大夫用鹿肉衝淡他對這些亡命海上之徒的愧意。

“那些位高權重的大祝都去過鹿苑?”仲雪還想問到更多,在勤勉裝卸的惡徒之中,反成一個礙手礙腳的傻瓜,“夫鐔去過嗎?”

“你為什麽對夫鐔那麽關注?如果一個人可以扭轉宿命,他又為什麽要賭?”

——為什麽對夫鐔那麽關注?因為夫鐔已巍峨到無法繞行的高度,仲雪恍然發覺,凶手射擊神巫與夫鐔的交界地,入侵夫鐔的浦陽江,作惡必須幹得更大、更惡,才能引起注意,才有被收買的價值——那凶手也深深被夫鐔所吸引。

“你就沒猜測過是誰嗎?”

黑屏說有那麽幾個,“他們來來去去,到鹿苑打短工。”宰幾頭野獸,殺幾個人,就像幫忙造一座竹樓,收割一塊稻田,那些分布浙水南北的無主野狗。

“那幾個人是誰?”

“我原來以為是白瀝。”

“白瀝那麽恨我?”

“我爬到半山還以為是他和你開玩笑,夫鐔的軍士正在山口另一邊不是嗎?但那人太狂熱,白瀝對你沒那麽大興趣。”黑屏推上最後一頭麋鹿,掛下欄板,“阿堪還活著——狸首把他關起來了。”

仲雪渾身顫抖起來。

黑屏起錨了,“那裏不歡迎你,你也還沒有墮落到那兒去——本來,流亡鹿苑的人不分敵我。”漁燈消失在濃霧之中,仲雪被留在島上,“還活著,阿堪還活著……”他交叉手指擠捏手背,封閉至此的情感潰決漫溢,他與越國之間的紐帶。還沒有斷裂,他被賦予希望,又絕望地無法離開孤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