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認為越國是世界最荒涼偏僻的角落,仲雪卻找到四季如春的花房,麋鹿和牙獐相伴奔過紫雲英盛開的原野,但他又有什麽資格矮化阿堪,將他比作小跟班?沒有阿堪,他連一小攤蘆葦**都闖不過……他振作精神,查看孤島的東北麵,翻爬山坡時驚起一群昏睡岩地的海鳥。踩碎整窩鳥蛋,仲雪抱歉地吮吸蛋黃,把蛋殼埋在石縫下。
這座島離陸地足夠近,鹿苑利用它作為補給站;又足夠遠,單憑人力遊不回陸地……影影綽綽的佝僂黑影摸上來,那些人在星光下如同鬼魅……仲雪踹下石塊,大聲問“什麽人?”黑影咕噥著“老天,不是再來一個給我吸膿瘡的。”仲雪衝下北坡,一個鶩行黑影單手持長竹竿一掃,嗖地絆倒他。沒有自衛與對打,那人一肘猝爾擊中他後頸,仲雪昏厥了。
意誌之魂將離開身體去往非常遙遠的地方,烏滴子曾告訴仲雪……卷耳大夫教授他六種技藝的夏天,第一次帶他出海,萬頃碧浪,猶如晴空倒轉,藍色飛魚縱情飛躍;回來後大夫病倒了,父親遠道請來越國巫醫,越巫嚴厲地問,“你有沒有看到三個男人和七個侏儒,在你睡著時躺在你身邊輾轉反側?”
“我為什麽要看到三個男人和七個侏儒,在我睡著時躺在我身邊輾轉反側?”
“因為這是你的三魂七魄。”
“好吧,自從我搬離父親的房子,我就再也沒見過侏儒。”大夫乖順而狡黠地微笑。
仲雪睜開雙眼,逆光的屋簷下掛著三角形醃肉——我從未擁有你們所寄望的靈性,沉重的肉體束縛著我凡庸的靈魂——一張平板的臉倏地迫近,嚇了他一跳!滿臉雀斑的小女孩沉默地遞給他水杯,十來個披褐麻遮蓋麵孔的人,黑壓壓地圍著他,粗布難掩潰爛的指節,這些人是癘風子[注:麻風病人]。
——因為是癘風子的放逐地,盾甲兵也不敢登島,所以夜霧嶴是法外之嶼。
水很澀,仲雪咕咕牛飲,嗆得三個靈魂都縮進肺裏,一個老婦伸出爛得隻剩掌心的手大力捶他的背,他沒有躲閃。寵姬送他的花草紋秋衣,隻剩翠色絹腰帶,仲雪遞給女孩。女孩露出嬌羞歡喜的神色,手指翻飛地編進辮子,轉身給枯瘦老叟看。“桂囡真好看,也給藥司瞅瞅。”老叟樂嗬嗬地說。癘風子們有一種呆氣的狡詐,對於厭憎他們的人,就亮出爛皮去嚇唬,對於同情他們的人,反而自覺地疏遠。
叫“桂囡”的女孩是癘風子們撿來的,她一年年長大,卻隻能呆在島上。她的養父是個采蜜人,在僅剩的樹上照看蜂巢。他領仲雪環島一遊:石窟外搭草鋪,半穴居的窩棚已住了幾代病人;海灘放木排,上麵種紫菜或是空心菜,這是癘風子們的海上牧場,海浪推著木筏繞島打轉,無法出海……又去山泉口,岩縫滴漏的淡水積蓄在蜂巢一般的岩坑裏。“看準了!”采蜜人忽喊,仲雪差點一腳踏空,草皮下就是深淵萬丈。這不是天然的洞,而是“硐”,采石後剩下的岩窟。在山頂開一個小洞,開采山腹中的石材,這座島被掏空了。
“因為要構築海塘。”采蜜人挽起手臂給仲雪看,這是第一代“國家工匠”的烙印,“看到會稽山瀑布了嗎?那些亂石支棱的淺灘。”
“見過,我還跳過,差點扭斷脖子。”
“他們把外族人趕到瀑布前,不歸順就把嬰兒砸死在尖石上,這樣抓夠了修海塘的奴隸。我到了這個年紀,看到黑藤甲黑銅殳,還止不住發抖。”後來他害了癘風,就被扔到島上……那些盤踞會稽山的大人物,根本就不在乎罪行被人知曉,沒有道義上的畏懼。沒有神權的譴責,隻有隨心所欲的禁令,留下一座座巍然聳立又一年年被台風海嘯摧毀的建築台基,人、隻剩下人,我們都是殘忍的人。
桂囡送來午飯,特地撒了肉末的稀粥。鯨魚殺死後,幾十斤醃肉送到夜霧岱島,大部分鯨肉由神巫分配。小部分是阿堪分送的,仲雪從沒過問,今天卻再一次承受鯨魚的恩惠。
“上邊還有更好看的……”但他們麵對的是垂直的岩體,岩縫也塞著零落的布頭和貝殼,“這是我們自建的‘夢見屏’,有一條采蜜小道。”采蜜人輕鬆地說著,頭上披麻袋,腰係一撅帶鐵爪的麻繩。緩慢穩健地攀岩而上,他家世代采集懸崖蜂巢,死後把懸棺掛上峭壁,桂囡攀援得輕巧、像壁虎一樣調頭彈跳,父女倆教仲雪如何分配體重、摳抓石縫……海風長吟,如霞如錦的蝴蝶棲息岩壁,億萬彩翼顫動,連須鉤足地倒懸於遠古龍骨那淩空岩層的兩肋下,信天翁在風中佇停……
山巔坐著昨夜的“竹竿人”,竹竿插在地上作為標杆,他用僅有的右手像刺繡一樣在繃緊的白布上描繪彎彎曲曲的線條。他身邊還跟著一個皮膚黝黑、身量瘦小的因因乎人,從南方吹來的信風被稱為“因因乎”,這些來自遙遠島國的南方人,發著卷舌的顫音,述說著不為東方聞知的因果輪回;而竹竿人也打扮得像因因乎人,他看出仲雪的好奇,把寬大的裹身布料甩過單肩:“主人都是被他們的仆人塑造出來的。”
“您是山北的藥司嗎?”仲雪啞然失笑。
“不,不過藥司今晚會乘愚人船來送藥品。”竹竿人也一笑,兩人互不通姓名,但嗅出熟悉的氣味:難以理解的異鄉人,不遵從父兄的逆子,遠離正路的迷途黑羊……“愚人船”指送癘風子的班船,運來疑似惡疾的病人、無法自製的瘋子,以及瘋到願意親近並救治他們的藥司。疾病與瘋狂,人們急於將與眾不同者引渡出境。
“那頭麋鹿最初是我牽來的,鹿妖是我一手促成的……”仲雪說起自身的流亡,僅僅他的國籍,就像疾病與瘋癲一樣威脅越國這個封閉在自我催眠中的靜謐夢鄉。
“海麒麟那群人才是真正的越人,他們迷信是因為他們認為鬼神能被收買,”竹竿人聽得哈哈大笑,認為越人根本不拘泥於概念,“別提什麽魂魄的原罪,你被驅逐,和建德人趕走我的理由一樣,是什麽?”他故意問采蜜人。
“在於你們是無益於耕戰的禽獸!”采蜜人喊,抖動麻袋,把昨晚過世的病友骨灰撒入風中,風向一轉,骨灰刮得他們滿嘴。
“啊呸,還有你那混亂的因果律,”竹竿人嗆得直樂,“難道卷耳大夫測繪了地圖,吳國人搶走地圖,按路線把船開進會稽山打神巫耳光,也是大夫一手促成的?”越國第一張陸上地圖,是卷耳繪製的,那時他還是個不得寵的公子,用五年走遍全國,他的妹妹一路照料他……海風吹起布帛一角,竹竿人獨臂去按,另一角油墨又打翻,忙得他直冒汗,“嗷我畫得太慢,不過近三十年這海圖也隻對敵國有用。”他的豁達感染了仲雪……仲雪也禁不住附身圖上尋找遊弋過的航道,一下被記憶的浪潮吞沒,“我見過您的簽印,在那幅地圖的背麵。”卷起的牛皮地圖,裝在髹漆竹筒中,蓋著“建德菅川主”的泥印,竹竿人年少時也曾追隨師長,謄寫山川關隘的別名,而今,“在大夫止步的地方,我繼續繪製海圖。”那個不幸未能成為越王的男人,他所播撒的稻種,在每個流通至海的岔路口結穗。
“前代禦兒君在宮廷裏豢養很多侏儒,這是古怪父親分給孩子的禮物,好讓侏儒優伶逗他們開心。卷耳大夫受不了這種禮物,越過了浙水;卷耳大夫的妹妹繁枝夫人也受不了啦,把侏儒扔給丈夫,也逃去吳國;雪堰繼承了如此周折的財產,和侏儒住了太久也發瘋了,竟然帶兵去和夫鐔作戰!更要命的是,竟然還贏了!”
“你是說改變曆史進程的竟是這批侏儒?”仲雪問。
“我隻是閑聊,讓談話更有趣。”陰冷的滑稽感像刀一樣刻在菅川主飽經風霜的兩頰,那種絕對的孤獨,吸引著彼此。菅川主撥弄獬豸麵具,是仲雪把它係在腰帶上無意中帶過海的,這是司寇的圖騰……在越國,大護法不僅照管人間的刑獄,還糾察神的訴訟。
“你知道第十二世越君是誰嗎?”菅川主一副“我早知道你不知道”的表情,“我們今天的一切都是由過去組成的……整整二十七代人湮沒無聞,直到舒鳩之盟再次登臨祭台,為此大齋宮提供軍隊。卷耳大夫陪同,與智者相謀,與仁者為友,可是沒有財力?雪堰去搶!以大禹的名義攻打姑蔑。”結果呢?楚國討厭逐漸強盛的越國,在歃血中下毒,卷耳大夫失明。山陰君挺了過來,然後死在會稽山的**,人們痛恨夫鐔保護不周,就把他下了奴役場。偶然的榮光,但所有人懷恨在心,依然沒有越王。
“這才是因果律。”菅川主戴上獬豸麵具,灰藍色的海妖從海麵升起,鱗片閃著點點磷光。翻轉為片片蝶翅,圍繞獨角的神獸起舞,手牽手搭成透明的珊瑚礁,夢以新的形態在仲雪眼前展開——菅川主化身武原君,穿過遍布海圖的島礁去遊說眾多弱小以攻強者,發出縱橫家的先聲,監視雪堰的胖神官在拔河——馴象師那一隊總輸,輸了罰酒,罰了酒更潰不成形。雪堰瞥了一眼武原君,也加入隊尾,被神官拉到跟前,神官十分自得,剛要開口。雪堰就一拳揍在他眉心,打得很有分寸,打得他不省人事……然後將他倒掛樹上,與武原君從容對談。
武原君是為大齋宮複仇而來,“掌握天數有兩種辦法——巫術與工藝。而您,是戰爭的工匠。”
“卷耳大夫才是,我隻是守藏之史。”所有即將腐爛的先知與預言碎片的看守,“旁觀才是我的天職。”
“偌弗要抱人上吊,逼大夫鑽圈套!”神官流著鼻血喝止武原君:“千林的人很窮,很累,他們攻擊任何人!他們無法持久,不能為誰所用,他們將一戰而潰!”
“徐偃王實行仁政,周穆王懼怕他的強大,就討伐他,徐人流亡吳越之間——舒鳩之盟,越國又一次重複徐偃王亡國故事;這也是卷耳大夫的下場,吳國就像風,摧毀越國叢林中最秀美的神木,”武原君不理會雜音,“您接納他的遺民,成為浙水以南、會稽山以東僅剩的大領主,夫鐔一旦手握權柄,恐怕您就像砧板上的魚,任他炙烤水煮……”
“當初夫鐔隻是一個山越孤兒,無根無憑的賣命漢,從礦道和國外戰事撈一口飯吃,是你們把他逼瘋了;現在又要齊結軍隊鏟滅他……太晚了。當初我父親可以鉗製他,你們任人毒死了他;卷耳大夫可以駕馭他,你們趕走他;今天夫鐔要越國,那就讓給他吧。越國比你我都重要得多,不值得一場戰爭,將家園變成墳場。”雪堰快速結束了話題,“漁夫認為擱淺的鯨魚,返回深海也不再孕育後代,變成隻消耗魚蝦的怪獸。所以中原諸國的君主,一旦被廢黜,再也不會被迎回,臣下們寧願換一個新國王。我就是那頭偷生的鯨魚,十五年前就該為父親殉葬,也不必浪費您今天的才智和口舌。”
又是白跑一趟,武原君告辭,“整個貴族世界的崩潰,就在於貴族的日益內向。”難以戰勝野心勃勃、不懼怕嚐試與羞恥的新興階層,武原君用那清透而毫無口音的辭令不經意地提起繁枝夫人,真正的貴族在兵敗後自殺,不吝給予自己苟活的機會……但還有一個兒子被俘,在吳王太子東宮,他派出的巫醫為老吳王會診時瞥見……
“那孩子還活著?”仲雪做了很長很長殘花飛墜的夢,以為她已是另一個時代的人,她的來龍去脈均告結束,過了如此之久才聽到音信,胸腔共鳴著雪堰發問時的微顫——
“他有點兒瘸,過幾年跟腱切一刀就能複健,也可能是她哥哥的兒子,禦兒家族向來有這癖好……不,他不笨,他會做算術了,吳太子叫他——‘季劄’。”
必須繼續活下去,繼續戰鬥下去,否則連要求吳王送還人質的籌碼都沒有。延續家族的使命超過個人悲歡,不是嗎?隻要血脈延續,你自身的死亡就遠未終結……
透明的海妖首尾相銜,幻化為山陵的活動幕板,四五個盾甲兵在挖泄洪溝,一個老兵受不了新兵興致盎然的戰況奇想,告誡他們第一輪交鋒就會死掉。從山中小道走來一位騎士,就像更南方與更北方的野蠻人,卸掉車轅和車衡。直接坐到那美妙生靈的背上,他的馬有點弱不禁風,鬃毛長長斜披在一側,悄然無聲地拂過霜潤濕的地麵——隱居很多年的雪堰大夫來到大禹陵下,隻穿一件領口微露裘皮的薄絹襌衣,好像早起去若耶溪邊散步。老兵凝視著他,等於凝視自身的年輕時代,時光倒流回本世紀之前。戰爭與盟會恢複,在靈柩裏保存完好的國王們重新登場,奔過彼此的邊疆,揮舞著行使生死予奪的銅鉞。
孤獨的大夫心不在焉地走過去,甚至不看軍士們一眼,內心思量的不是戰線布防。而是贏得戰爭後,有權簽署的國書與發函,向吳王問候的話語,以及請求交還人質的辭令。那匹清瘦的驪駒以輕躍舞步,後邊跟著一頭小象(青墨色,還有水滴飛濺後殘留的水斑,幾根粗毛增加了滑稽感),一個侏儒蹲在象背,蜷縮在狐皮大氅之下,擁擠的五官、沉默的嘴巴,小矮人也沒有轉過頭來望一眼。一個枯萎的暴君,一個陰險的弄臣,酷似鬼魂被冬雷驚醒。從黃泉破冰而出,馬尾拖曳著好戰的熒惑星,沿途散播刀兵血光和離離禍亂,老兵如夢初醒地罵了一句髒話。
雪堰來到大越中心,被安排在走廊盡頭的客房裏;當神巫對他的軍中卜官任命簽畫到楠木板上並獻給諸神時,驛館長才愧疚地將他安置在主賓庭院,徹夜點燃大禹陵引來的鬆脂火把。千林抗議“大夫收藏的外國兵法寫得很好,但在越國能用上的很少!”大祝們在爭吵,他要說服這些畏懼命運的人們,“如果越國是一封來自未來的信,我隻是代為簽收。”雪堰隻說了一句話。他披著毯子抵達戰區,站在密集的片石屋頂,“埤中是神巫的故鄉,千林認為不可作戰,夫鐔也認為不可作戰,這就是我們的戰場。將夫鐔拉入巷戰,將他擊潰在他自己的地盤上。”春秋貴族習慣於會獵,保持優雅的進退與交戰列隊,被貴族戰爭揉捏燒製的夫鐔也是如此,雪堰重新定義了戰爭,投入所有的武器儲備、全部人力發動玉石俱焚的總攻。
戰象馱著大齋宮的神龕前往句乘山,“狸首又來罵夫鐔了,夫鐔的皮都被罵厚了。”守山的人笑稱。兩千名衣著破爛的參戰者一路清掃雜草碎石,為神像開道。“快掃、快掃,真乖,那邊還有一塊瓜皮沒掃到!”守軍督促;烏合之眾扛著漁叉、柴刀,還背來鋤頭,“想刨坑埋了夫鐔嗎?”守軍笑得肚皮都痛了。夫鐔以為將有兩軍會戰,諜報說神巫還忙於鞏固大禹陵……狸首自以為是悲壯的主攻將領,其實是虛張聲勢的誘餌,他的任務是盡可能地拖住句乘山精銳。越國軍士以往都駐紮神殿內外,夫鐔首先進攻這些神殿,卻發現那不過是雪堰留給他的包袱、分散他兵力的空巢。
“巡查不法者的司稽懾服於大齋宮的在天之靈,佐助治安的胥師提前擊鼓三次,閽人開啟城門並交出鑰匙,夫鐔的大部人馬將被反鎖在兩座城市裏,成為砧板上的肉。我們散布到民居中去,攜帶口糧、挖鏟、鎬頭、竹梯,五人一伍、十人一組圍困夫鐔的一人,把他堵到牆腳、淹死在井裏、射死在屋頂,夫鐔不會拋下任一同袍,他們會來救援。切開傷員的血管,把他吊到樹上,讓他哀嚎,讓夫鐔能聽到;在中央菜市場堆起京觀,讓夫鐔能看到,我們就是獵人,靜等前來救援友伴的狼群,逐一殺死援兵——”雪堰最可怕的地方,在於他的冷靜,他根本不在乎什麽在天之靈的恫嚇,他的殺戮從來不瘋狂,而是有係統、有步驟的過度殘殺。
每個巷口都堆起街壘,海塘龍牙拖上陸地,阻止夫鐔的新式戰車。當夫鐔看到熊熊燃燒的諸暨,猶如被嚴冬的參星墜落擊中,他必須攻破自己的都市,去營救臣民蒼生——父母為慶祝孩子出生,在房前屋後種植桑林梓樹,伴隨孩子茁壯成人,那些孩子今天都將血流在了樹木紮根的大地上。
夫鐔問:誰是將領?
間諜回答:雪堰。
夫鐔拔出匕首鉸掉了長發。
雪堰深知他人數眾多但戰鬥力極差,務求讓夫鐔聞風喪膽,無力再戰。但這是吳越爭霸的前夜,伍子胥與孫武還未揚名的公元五八七年,人們在默默忍耐戰國到來前的密集雷暴。知道一場戰爭不再足以改變一個國家,人們將在攻城野戰的拉鋸戰中喘息,習慣於向無邊無際的疆域、去向滔天巨浪、張牙舞爪的衣冠禽獸報仇雪恨。
會稽山的灰焰飛散,炙烤著橫臥的海妖,它們難忍鱗片幹裂的蝕心之痛。張開一張張血盆大口,獰笑著渡海而去,去吞吃大地獻祭的亡靈。菅川主摘下麵具,“你所見的海市蜃樓,就是虛浮於蝸牛觸角之上,一份野心與暴力的遺產、一部自相殘殺的越國長卷。”
禦兒碎為齏粉,雪堰意氣消沉,武原隨波逐流,但流血漂櫓的戰國即將到來——為部族爭雄,雪堰會畢其功於一役,我不會;為絕地反擊,烏滴子會獻身一搏,我不會;為開創新秩序,夫鐔不懼粉碎敵我,我也不會;存在必然中的偶然,換另一個人,曆史就全然改變,如地震撕裂河道。然而,雪堰沒有成為越王,夫鐔也沒有成為越王……直到久別的繼承人很老很老,當吳王闔閭與兵聖孫武、水仙伍子胥這些名字足以燒焦青史的人奔襲千裏征討楚國,那個越國人才領軍攻入吳國都城,自命為越王,他的名號,叫允常。
仲雪不可能知道這一個王號,他睡著了……他從沒來過越國,父親不許他來,兄長不支付旅費,他與阿堪的相遇,疼痛的牙、萬重鯨波、麋鹿慵懶伏臥的樹蔭,不過是一瞬間的夢,他依然十四歲,在月如吳鉤的同一個夜晚醒來。仲雪心髒被夢鑿穿,刺痛無比,他大口呼吸。不知道睡著了多久,海角空無一人,可能誤過了班船……他誤過了班船。
癘風子也不見了,菅川主說“看來藥司把他們全接走了。”沒了癘風子,就不是一月一班船的問題,而是愚人船永不再來。海灣三十裏長,加上礁石和暗流,入水兩刻鍾就會凍死。仲雪必須要突破某些東西,才能回到大陸,去解救阿堪……
菅川主輕鬆地問,“要帶空心菜路上吃嗎?”
“我希望我是空心菜。”仲雪在嚴酷的競爭中長大,要麽一往無前,要麽一命嗚呼。假如他溺斃,其他人還會一如既往地渡海而來,他躍入海中。夏天他和阿堪去句乘山,渾濁的江水每時每刻在上漲,一把把暴雨的利劍戳透船體,他就像握著一根胡子在劃船……嘈雜的海浪變成雷鳴,洋流上下扭動如綢帶,仲雪正在快速地淹死。幻覺讓他以為是在海怪咆哮的胃裏遊泳,又假想整個大洋與星圖正倒扣到頭頂,群星俯瞰他橫渡海峽。他將北辰星視作航標,比擬為阿堪的命運之星,隻要它不熄滅,他就必須回到阿堪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