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舉無從達成,在洋流把他拋回島上之前,班船撈上了仲雪。得救時見到誰都很眼熟,他濕淋淋地擁抱那位黑衣藥司,後者確實有一雙狂亂的亮眼睛。

“你真是瞎眼小雞天照應,”藥司開玩笑,他來接癘風子去大禹陵,“前護法死後三年,神巫將傳授神通給新一代護法——我還要接一些磨粉的瞎子,好讓瘸子、啞子、癩痢、傻子和癘風子都請你用魔法治治怪病。”

“如果我是鹿妖,第一想見的是母親。”

七個晝夜往返會稽山,奔波於牛宿與女宿俯瞰的沃野,軀體也變得透明,岩石、水流、晨星填充其中……仲雪再次回到大越山區!就像護林員回到焚毀的山林,不,青山依舊,焦灼的是仲雪的心。摧毀的木客廟遠近點起一堆堆夜火,是家人在燒死難者的衣物……他去見寤生的母親,毫不驚訝地看到那是一個極瘦弱的女人,她和長子把亡人衣裳裝進竹簍,龜縮在瀑布邊燒掉,她承受“鹿妖”的熇蒸,成為不光彩的受難者,這是最難熬的時刻。整理一個死去孩子的衣服,他爬樹勾破的衣袖,還有他為她采摘的雛菊,往日一幕幕順著每朵幹花揚起飛灰。仲雪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阿堪的雨天,倒掛眉小孩怯怯問“能給我弟弟取個名嗎?”仲雪成為越人的年份就和雨天出生的嬰兒一樣大,現在那個嬰兒已經死了。

母親身邊還跟著三條腿的小牙獐,那也是一頭眼淚汪汪的小動物。

“夫人。”仲雪呼喊不幸的母親,從來沒人稱她為夫人,她毫無反應,為兄弟和繼父燒衣裳的阿眉詫異地瞪住全越國的不速之客,穿著癘風子的麻布外套。“我會為你們找到真凶。”仲雪遞出那支鹿角,“阿堪在哪裏?”他的聲音是那麽微弱與可笑,剛脫離喉嚨就消了音。

“狸首把阿堪關起來了。”

“我知道狸首把他關起來了,關在哪裏?”

女人驚恐地扯起長子要逃。“隻有狸首知道。”阿眉撓長手接過鹿角,就像捏著滴血的凶器。一隻棲息樹端的夜梟,頭頂翹起豹耳形狀的羽毛,金色雙眸俯瞰仲雪和母子。目光中沒有譴責意味,隻像一次覲見時被介紹給一個無名小卒,略感新奇又居高臨下……忽而它被狗吠聲驚動,“吳國佬來勿來咚!”叫囂聲迫近,會稽山以東的人們很多年沒有走過頭顱鋪成的巷道了,父兄的骨肉因仲雪而壘砌,神廟因仲雪被推倒,他們還沒從震驚中恢複過來。

“狸首派盾甲兵把行宮裏的傷員趕去了齋戒台,說他們遭到大齋宮和千林的怨靈詛咒,先要淨化才能參加秋祭,”阿眉奮力掙脫母親阻攔的臂膀,說得又急切又不忿,“狸首還推倒神廟,為了找大護法的鑰匙……”

“那又不是調兵的虎符。”

“有了鑰匙就能從前代大護法封印的祭壇裏放出九個黑妖星,就能當上新護法。”平民就像八歲小孩,堅信寶物的神奇戲碼。

烈犬掙脫狗鏈,撲向斷崖,仲雪能看到它們疾馳時油亮的皮毛波浪,“他們竟然放出我的獵狗來追捕我。”心寒的敵意,但不是感慨時刻,他跑過因捕鯨訓練而稔熟的小道,擺**長藤躍過山泉……“吳國佬往東麵去了!”阿眉把鹿角擲下瀑布,領著甲兵和耕夫混雜的人群跑向另一條山道。

稷山,神巫的齋戒台。

中空的大山洞劃分為臥室、廚房、遊戲室,曾長期充當巫師學徒的教室……充溢著清晨的薄霧,以及長夜無眠的酸臭氣。很多外鄉人也來參加秋祭,在夏履橋下淪為異鄉之鬼,無人認領的傷員在此療傷。土灶前,他的“庖廚總管”紅汀正用大木棒攪拌石鍋煮菜泡飯,一看到仲雪,眼淚就落進了飯湯,“您走了六天,隻有向神發誓詛咒您、朝木客神主吐痰的人才算受難者,能接去大禹陵療傷,大部分人一邊在手心畫圈違誓一邊吐痰,先被放走了;餘下人關在這裏……飯菜藥湯先送兵爺吃,又不許上山采藥,晚上幾個特別壞的兵痞就揍人取樂。”忠於仲雪的人都被禁足,隻有小孩還在無憂無慮地拍手做遊戲……仲雪走進洞口。

“你怎麽回來的?”尹豹良敞著懷問,他在此看守病患。

“遊回來的。”

“沒人能活著遊回來。”

“阿堪在哪裏?”

“阿堪是黑巫師,他看你快當大護法,擔心地位不保,所以想攫取高深法力……”

“狸首告訴你這故事?他說的從沒首尾對應的。”仲雪頂撞尹豹良後退。

“鹿妖怎麽進來的?!”一名年輕什長背著竹簍剛采購回來,簍裏茭白滾落滿地,就挺劍上前,百夫長給他一個少安毋躁的眼神,“阿堪和元緒串通,往夏履橋亂射,並故意受傷,”什長額冒虛汗地喊,“元緒是邪神的侍童,會召喚忘海的魚怪……她為邪神來向會稽山報仇!”

“你相信這坨爛溏雞糞?元緒、元緒地叫,是你眼熱她漂亮吧!”一個女孩一瘸一瘸地敲木拐,那什長連胡須絨毛都漲得通紅,一腿橫掃木拐,“見鬼!總之狸首已派出盾甲兵,很快把元緒她們都抓回來。”

“狸首寧願騰空行宮放牛,把你們這幫病鬼和我們關在一起,”女孩跌倒在地,仍厲害地指責:“你就算每晚揍我們又有什麽用?狸首想叫你們和我們都生病爛死!”

仲雪走進臭烘烘的洞穴,尹豹良沒有阻攔,殳棒成捆支在地上。秋露漸濃,病重士兵仍躺在涼席上,咳嗽、發燒,等待洞頂落下蝙蝠糞施行神跡。一千盾甲兵的構成,是以十名百夫長為圓心,其親族子弟圍繞,再招募同鄉填充,最外圍才是浮萍般的賣命漢。他們的吃穿度用除開會稽山撥付的,大部分靠百夫長自掏腰包。尹豹良一步步遠離大禹陵,正是他的一步步失勢,狸首有他的親信條件,而這條件仲雪再諳熟不過:你必須出身高貴,你必須領地富饒,你才能養活一架龐大的戰爭絞肉機,你還必須對君主忠誠!“按血緣和富庶程度而不是勇猛智謀提拔軍士,下達命令含糊不清,執行起來搖擺不定,你的劍甘願為那人砍刺?”

“我們病了,運氣不好。”尹豹良平淡地說。

“把參與追捕雪堰大夫和我的盾甲兵趕到鼠疫橫行的句章港,如今又關進齋戒台,”仲雪看得出百夫長的猶豫,他的健康部下恐怕也被調撥給別人,“那人已拋棄你們。”

“亂講!”什長結結巴巴:“神拋棄的人,會包成黑燈籠一樣塞進豬籠,扔到暗河!”

從頭到腳包黑布送入險峻的聖地,讓凡人猜不出誰是誰,隻有神知道他該死還是該活,阿堪也是這樣的下場?

“狸首一共抓了三人舉行神判,”尹豹良朝暗流點點頭,“這裏的確扔下去一個。”

溶洞暗河——

仲雪脫掉麻布衣,尹豹良按住他,想說“不值得”,而後看到躺在地上的士兵們,莫不目光灼灼地盯住仲雪,盯住這個狂夫甘願為他人性命冒險,百夫長鬆開了手。

在激流中潛泳,猶如穴居蟹被水流拋上岩壁,攀援山腹中的另一座山……不知走了多久,鑽過狹小通道,石壁內是一座更大的山洞。狹縫裏投射進來一線月光,落在當中的圓形石台上,這就是最初的祭台。朽爛的神主木塊、青鏽斑斑的銅鼓、滿是蛀洞的大纛,堆積在古祭台上,不光彩的過去,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野鬼坐神堂,正鬼撞門枋。”一句戲言在石室內回響。仲雪循聲而望,在暗河奔湧向石縫、掙脫山陵桎梏的盡頭,水霧繚繞中坐著那個神官……那個不堪重用、伶牙俐齒而貪吃的胖神官,他是大禹陵派去監控雪堰的,但顯然作用很弱,“大夫玉體安否?”

“大夫玉體安康,至少在我與他分手時。”

“喔,那我對他來說也沒用了。”胖子稀裏嘩啦地汲拉回祭台,臉膛和胸脯上全是刮痕血痂,“吭唷唷——”他仰頭大叫,又靜聽回聲逝去,“一個部族可以被滅亡,但宗室廟祭仍被保留,因為沒有香火供奉,亡族者的祖先將流浪於天際淪落為餓鬼,降災於征服者。所以,勝利者宗廟沒有房頂,天地通途。而失敗者的廟堂天地隔絕,坐在天庭吃柿餅的神靈聽不清呼救與抱怨,失敗者被勒令在山洞祭典先祖,勝利者也在山洞拋棄有靈力的令旗,這座亳廟還是越來越少人問津……”因為今天人們掠奪,就靠**裸的貪婪,而不必假借神的名義了。

“大夫和象奴依次離開後,狸首就攻陷了屏塢,東山老虎要吃人。西山老虎要拖人,我夾在會稽山和屏塢之間,夾板氣也受到頭了,”神官一副隨遇而安的樣子,反而同情仲雪,“你沒選擇什麽立場也被扔進來,我甚至沒在戰地見過你的鴉旗。”

“什麽鴉旗?”

“這個。”他拎起令旗披上手臂,像小鳥那樣比劃,“出海,掛在桅杆尖做風向標;出戰,就是戰旗。”

“那些羅平鳥。”仲雪沉吟,阿堪把圖騰旗和神魔麵具都收納起來,卻被海麒麟哄搶,裝飾墓室,所有死去的令旗。月光氣霧或聚或散為一陣氤氤氳氳,水聲幻化為人聲,重重旌旗又豎起,向西迤邐而行……奄國是北方的航海國家,他們被管仲擊敗,流浪南下。登陸後向西墾荒,在姑蔑已居住了幾代人,正謀求建國,但楚國不期望一個新國家橫在它與吳越之間。雪堰挽上全新的楚式弓箭和華麗儀仗出發,頭上插滿紅葉,一路吟誦詩歌。姑蔑人精於園藝,枯寂的白沙庭院灑落幾片紅葉,猶如深秋的吻……圖謀複國的貴族們在湖邊神殿招待大禹神的來使,雪堰是屬於那種賦予他人靈感的人,在晚宴上脫下少女的鞋子斟酒,一飲而盡,各酋長也欣然效仿。

酒酣夜半,雪堰躍身而起,“奄人兒童在擺動的木條上練步,以習慣海浪暈船,必然不肯久居內陸,他們用美食優伶拖住我們,是想趁越君北上會盟、守備空虛攻入會稽山,鳩占鵲巢以圖複國!君主卻隻派我們這些柔弱的人前來安撫,”他激勵隨從的怒氣,“我們橫穿整個越國來到最西的姑蔑,旅途勞累,隻怕一身骨頭要扔給吸血釘螺!”

隨從大驚,“危亡之地,是死是生全聽行人!”[注:行人,春秋戰國時對使者的稱謂]

“隻能死地求生,”雪堰又鼓勵說,“奄人輕敵暴躁,認為晚上就睡覺、下雨天無法射箭就不會有戰事,是一群蠢貨!”再許諾給同為喪國流亡的徐人,奄人爭奪當地漁桑之利,與他們衝突日劇。越人與徐人結交多年,禦兒君甚至有徐人血統,“你們盡可劫掠奄人後院。”

大雨交加的深夜,複國首領被弓弦絞死在湖邊神殿……逃出海外的那些人,成為海上鹿苑第一批住民;留下的人屈服了,從此姑蔑——南方最驍勇的力士,整整一代人為越國看家護院,充任保姆保鏢和園林師……“這就是雪堰的嶄露頭角,”他是種種罪孽的末端,之前出於善意或無知,到他已成有意為之的惡行,“去年的戰爭,分散各地的奄人又複活了,背負一部欺騙、孤獨、謀殺和貧窮史,成為夫鐔的虎豹前驅,”胖神官交叉十指拍在胸前,仲雪知道他詠歎的是烏滴子的崛起,“一路碾碎我們這些老甲魚。”

“老甲魚……?”

“呃,你不知道?越人崇拜地火天風海,信仰萬物有靈,但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服膺於會稽山神棍,”胖神官打了個餓過頭的嗝,“傳說無壬一出生便會說話,如鳥語般的‘咽喋咽喋’,意思是‘燕子來了’,‘燕子銜來稻穀養育越人,越人應用稻穀祭祀大禹,恢複越君世係’,無壬站在埋葬大禹的那塊石頭上自命為新一代越君,濃厚的蜃氣與山霧糾結,幾乎看不到自己的鼻尖,但這就是時代的震心了。他將子女分封各地,並派出親弟弟無杜,作為第一位巡回巫師,為窮鄉僻壤的野人仲裁、解決糾紛,從而把柔軟的觸手伸進頑固酋長所忽略的小縫小隙,每年秋天眾多巫師回到大禹陵,享受大魚大肉的犒勞,交流各自所見:風習、怪談、甚至是降妖法寶,一起鎮滅妖魔,這就是秋祭的起源……他們還是做了不少好事:治療病人傷患,禁止食人陋俗,今天隻剩雙腳丈量不到的東海島上,那幫野人還在吃頭生子,說有利於父母和後繼兄弟。無壬死後,他的長子無鐸佇足山陰,號為‘大越’,以中興之君參加楚吳越三國會盟,但楚人和吳人隨之而來,拉攏大大小小的頭人族長,部族之間為了漁場和桑田交戰;戰時巡回巫師也充當奸細與向導,締結脆弱的聯盟,被叫做‘滑頭的老甲魚’。”

仲雪的確不知道一成和黑屏所指的老甲魚是這個,追敘如海龜的蹼劃過他的心田,遊向真切的現實,“無鐸就是小山陰君的父親?”少年山陰君就是未來的越君,但權焰熾天的夫鐔將燒焦每一株林中秀木。

“……攻城掠野的巡回巫師們,”胖神官的思緒還飛行於那些曾被質樸的熱情與向上的理想所丈量過的莽原海濱,“這些人身負汙名,懼怕被追殺,隱姓埋名躲在鄉下,在恐懼中慢慢變老……神巫卻踩著他們的背殼,登上半神寶座。”

“神巫,是越君的祖父輩。”

吳王去齊也很老了,由太子壽夢執掌大事,太子落座第一件事就是向越國索要加倍貢賦。以越國禦兒滋擾吳國南疆的借口,但不知寫信給誰好,那些用竹簡、口述承載的斥責與敲詐堆積門外,神巫根本沒看……卷耳大夫的越國地圖作為戰利品就懸掛在笠澤大夫的作戰室內,臨摹複寫,原件呈送王太子;東宮信使一舟前來,在寢宮揪住還未起床的神巫,打老人耳光,要他簽署城下之盟,沒人能從那個狹小的石室裏救出神巫——大禹陵是沒有天頂的敞開式陵園,擺放鯨魚骨架的回廊所連接的建築群,嚴格說是神巫的辦公與生活場所。神巫是半神,睡著時和他所祀奉的曆代神主一樣,就是神靈……海水漲潮,雪堰像海妖一樣遊過暗道進入寢宮,因為大禹陵海塘是他建造的。當年小枝夫人帶來的花苗侵掠園圃,木芙蓉寂然醞釀花苞。他從祭台下取出妻子多年前藏起的漆匣,裏邊是一副弓箭和一套箭衣,他穿上白色箭衣。一口咬起窄窄的夔龍紋束帶,一手將帶子繞過後背,行雲流水地束起衣袖,一箭射傷係赤幘的吳國信使——他是貙人,還殘存著半人半虎的神話血統,劇痛之下化身老虎,竄上幃帳銅架嘯叫。

雪堰對吳國使臣說,“由我贖買卷耳大夫的過錯。”

——我的大祝席位是買來的。這張大祝坐席的價值,是全額的戰爭賠款。

“名義上,神巫接下禦兒的爛攤,暗地裏,吞下苦果的是雪堰。”所有髒事都是雪堰做的。“我原本痛恨雪堰,也痛恨被雪堰降服的自己,但坐在激流中三天三夜。望著石縫外的海塘,碧波拍打如白馬,我想通了——個人太弱小了,必須依附一個首領,由他將所有人的氣力絞成一股繩。指向同一方向,才能獲得比單個人簡單疊加更強大的力量,這就是再強也必須妥協的忠誠所在。我為雪堰祈禱,希望能減輕他的罪孽。”

“你看到石縫外就是自由,卻呆在這裏三天三夜?”臭死人的蝙蝠洞,直通入海的神殿,足以讓人嗅覺休克。

“我是虔誠的越人,這更是三十年來最誠摯的齋戒,隻有我和這些死去的神靈……”

“你這個大話精,是你太胖,鑽不過石縫!”像蠑螈越長越大,堵在了山澗中。餓鬆了的胖子嗷嗷叫著被仲雪推過石縫,屁股上又新添劃痕,他們結起戰旗充當爬索。順瀑布而下,半道墜落海麵,猶如盲魚在陽光下眩暈……

神官在海塘龍牙上晾曬旗幟,滿目的招魂幡,並把大手絹紮上額頭,一副拚命郎君的狠勁,“這是我十八歲參加邲之戰,新鄭城下一個野姑娘送的,那時我還很英俊。”他笑笑。“現在也很英俊。”仲雪微笑,那些爭渡的勇士今安在?都已消失於莽莽大地……

“你這孤僻的吳國佬又要選擇哪一條路呢?”

“在越國,每條道路都通向大禹陵。”

不再躲避,不再等待,麵對麵地解決一切。

成千上萬的海妖飛翔,籠罩山脈,這座山有脈搏、有心跳、有靈魂。再定睛看,是海塘上反射月光的晶晶亮點。不少人站在水中,頭係一盞小燈,利用燈光引誘魚群匯集入網——他們手持的是武原特有的推網。“這座海塘剛造好時,更為閃亮,”一個提魚簍的嬌小女人對仲雪說,雪堰開鑿了整座山、整座島,用海內外石料建成海塘,“頑石裏的礦石晶片逐日被染得汙濁。”仲雪撩起她的麵紗,是綠萼,腫脹的麵龐刺滿三角黑紋,已看不出往日容顏。

“綠華——綠華——”灘塗上傳來暗啞的呼喚,武原君正追向海水深處的綠華,仲雪和綠萼奔過灘塗、絆倒進浪裏……“我隻是遊得太遠了。”綠華嗆著水,綠萼知道她是撒謊,打了她一個耳光。兩姊妹抱在一起的手臂凍得透明,浮現青紫紋路,有如美麗的冰鎮肉。

“我是狸首祭天的三個神官之一。”武原君扶住推網支架喘息,被咬傷的脖子纏了十幾層繃帶,說話更困難了,他被尹豹良抓回來,和他的牛關在一起;但對他的神判加諸於寵姬的臉上,狸首唾棄她們的美貌是禍水。綠華枕著綠萼的肩大睜雙眼,還沒從黥麵的痛苦中清醒過來。

“是你遊說雪堰出山的……”仲雪與武原君並排將推網推回灘塗。

“我最喜歡喪家狗,他們容易被說服。”武原君喜好一路遊玩,也刺探民情,“大齋宮抱養野蠻人的稚子,巡回巫師瓦解異族,身泡毒液的偽君子卻懼怕雪堰不加掩飾的效率。”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首戰後神巫被迫撤下雪堰。

“派盾甲兵出戰!夫鐔為第一次戰敗鉸光了頭發,再擊潰他一次,他就該砍下自己的頭!”武原君去勸止神巫,“是夫鐔賄賂哪個愚昧小人,勸說您召回雪堰大夫?”

“我無法再承受傷亡。”神巫坐在寶座上,頹喪得像一堆待洗的舊墊被。

“不贏得勝利就不能輕言戰爭!我們全被拖入戰局,現在召回雪堰,我們將一敗塗地。”

“你認為雪堰尋求大禹神的勝利?”狸首冷笑,“還是處死夫鐔、攻占句無,吞並山陰、贖買禦兒,領有越東與越中、連接浙水與南海,加冕為千年來第一位越王?我們隻想教訓一下夫鐔,不需要另一個國王!”

“隻想教訓一下,兩個流氓就能辱罵他,一個刺客足夠暗殺他,為什麽要預支一場戰爭?”武原君知道大勢已去,之前勝利均化烏有,雪堰在前方浴血奮戰,戰局卻取決於後方這幾根牛皮地圖上劃來劃去的幹枯手指。早知如此,何必把整個國家拖入戰火?神巫端坐在他的屏風後邊不吭聲……武原君握緊雙拳,“擾亂天下的,正是你這老狗!”他走下大禹陵,看到黯淡的牽牛星與婺女星,靜靜降臨這一國度的分野之星。

“我辱罵了神巫,走到半路喉嚨就壞了,這就是命運。”武原君自嘲地加重喉音,當初是我遊說雪堰出山的,我不必再去通告他的解甲……疾病挽救了我的友誼。

千林被反攻,退入山地修築工事,山頂壘起祭台,戰局變得蠢笨而殘忍。含垢忍辱的年輕人,突破防線切斷水源,他就是烏滴子。當他與劊子手平水在山洞搜出敵酋,七十多歲的老人摔碎枷鎖說“告訴夫鐔,我絕不越過大齋宮的祭台!”他與越中最擅長切割的年輕人與壯年人鏖戰,當大軍登頂掃**,人們看到三人的戰鬥已告結束,烏滴子俯下身,在奄奄一息的老朽耳邊摘下一束白豆杉——在他家鄉常見、越北卻少有的植物——佩戴在襟前,眾人等他完成這個動作才一擁而上,千林的頭被割下。裝在盛滿石灰的羊皮袋裏,連夜扔進深海,以免有人祭拜或施行起死回生之術。夫鐔將繳獲的物資付之一炬,塵埃落了下來。

“你見到那頭狼了嗎?逗留宮廷與鄉野之間的垃圾場,等著吃垃圾,這難道是狼的自尊?”半馴化的青狼,它的處境就是雪堰本人的境地,狼群不接納他,家犬懼怕它……夫鐔燎原稱王,雪堰隻能帶著他的矮人在山口遠眺,如果那場戰爭由他繼續指揮,結局就是相反。你認為誰更有資格朝虛空射出怒火之箭?武原君並不在乎夏履橋真凶是誰,甚至覺得雪堰是真凶也無妨,他懊惱的是雪堰下落不明,對雪堰來說,和一名英俊少年唱山歌遠比一個國家的誕生有趣得多。

“您還在謀劃一人對抗全世界的轉折?”仲雪反問,“難道某人一死,越國的失落就會戛然而止?惡的手段難道會走向善的結果?”

“能作惡者,方能行善。”武原君收網,把魚一一扔回海裏,時人以九為最大數,第九夜大禹陵將燒祭品、吃牛肉、燎祭直到天明,“越人很混雜,上層貴族的夏禹苗裔,楚人、吳人、徐人、奄人、濮人混居,還有尚未開化的野人和妖魔精靈,無不受欲火煎熬;但眾生將在第十天一同醒來,迎接全新的開始。”

“您知道阿堪被關在哪裏嗎?”仲雪低頭問,盾甲兵正在聚攏,與武原君的仆從嬉笑著挑揀魚蝦,這群黑甲士的殳棒都漆成紅色,是另一地區另外家族勢力的標誌。

“狸首出自牢頭君子之家,具有關押活死人的天賦,戰後他處死一批戰俘。另有一批下落不明,夫鐔至今在找他們,狸首無法被說服、無法被收買,後日他為大護法,越國將淪為牢籠,他會叫你和阿堪永不相見。”武原君愴然一笑,“你知道我最痛心的是什麽嗎?雪堰和夫鐔一樣,諸神沉淪的永夜,他們就是天命——他卻甘心和你我一樣,被規則所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