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海塘的最後一段,仲雪被殳首頂住咽喉——他還來不及咽下武原君告別的歎惋,就快被銅尖角紮破氣管——那名愛臉紅的什長忠誠地信奉著對鹿妖的仇恨,“我不像百夫長那麽多愁善感,吳人殺了我家人,我也要殺吳人,就這麽簡單。”

“你背後……”

“別蒙我回頭,你的小妞走遠了。”什長指的是綠萼,他跟蹤仲雪很久了。看守武原君的盾甲兵察覺異情,正向這裏走來。

“我能喊她一聲嗎?”

“就算叫破嗓子,你的小妞也救不了你。”

“白石典——”仲雪用盡全力呐喊。

蹲坐甲士身後靜候口令的獵犬應聲躍起,前爪劃出一道白光——仲雪低頭避過殳首,將什長推下海塘,繼續喊:“鹿妖!鹿妖來了!”狸首的親兵即使無法被說服,但“鹿妖”兩字就不同了,盾甲兵跳下海塘圍捕,什長還要費些口舌。仲雪和獵犬跑向屹立於夜之盡頭的大禹陵,“好女孩。”活蹦亂跳的白石典,仲雪使勁揉搓她的下頜,為再次相見她一定跑過了幾百裏鼪鼬之徑。

一名口叼短劍的少年,騎瘦馬斜切上道來接應,晃**兩條瘦腿說,“伯增講你會跟我走,白石典就是最好信物。”獵犬朝少年搖搖尾巴。原來伯增在銅姑瀆找到元緒的蹤影,傳信少年聽說仲雪在木神廟再次露麵,追到稷山又被山洞阻隔,瘸腿少女也搭乘同來,尹豹良已不再限製任何人離開。

盾甲兵的喧嘩迫近,“大護法,請您屈尊過來談一談。”為首的什長笑眯眯地說,他下巴平得像被劍切過,脖子上滿是俊俏的黑痣。就像智慧的增值點,這頭笑麵虎比尹豹良的愣頭青有策略,那愣頭青被揍得鼻青眼腫,夾在行伍中恨恨瞪過來。“多謝,我正要當麵向神巫澄清。”仲雪轉身踏上第一級踏道,騎馬少年就悍勇地撲倒他:“我追你到木神廟,你跑脫了,追到稷山又落空,這次不能再讓你脫逃。”“你想麵對麵地叫狸首交代阿堪的下落,你有沒有命走到他跟前?”腿瘸少女也叱喝著扭轉他的手腕:“大禹陵隻有一個呆板的水牢,如果我是狸首,會把阿堪剁成肉泥。和礦渣攪拌在一起,扔進深不見底的礦井,讓他爛成地底泥!”

盾甲兵詫然而又好笑地看著他們三人扭打成一團,“是銅姑瀆。”什長說,輪到三人詫異地瞪向盾甲兵。“如果我是狸首,也會讓反骨仔一輩子去挖礦,就像他們以前對夫鐔幹得那樣。”笑眯眯的什長繼續說,“一隊甲士押著今年定罪的囚犯去銅姑瀆服苦役,還沒回來複命。”

仲雪不假思索地跳上馬背。他想上大禹陵時,伯增的人手硬把他扯向銅姑瀆;現在輪到他奔向銅姑瀆,盾甲兵硬要把他拘進大禹陵。他夾緊馬腹,那匹瘦馬雖然筋疲力盡,仍靈巧地揚起前蹄,嘶鳴著在紅漆殳首之上騰躍而過——

銅姑瀆。

越國的銅官之山。

一路上,那叫“駒子”的少年詢問仲雪:“因為有人偷了夫鐔的劍,所以夫鐔來殺死我們嗎?”為對抗殘暴的大自然、野獸乃至成年人,青少年組成小幫派,就像獸群一樣,有強烈的領地意識。他們為拆骨組運貨,將刀劍運給鹿苑或送進拍賣場,換取食物和藥品。運十次可獲得兩壺酒外加一頭小豬或一條狗,他運了三十次,要了一匹馬。但不會養,馬老是拉肚子,是伯增幫他把馬從山賊那裏搶回來的。好笑的是他們運輸的物品比小豬小狗貴多了,但絕不貪沒貨物,否則就是不仗義,但他隱瞞了幫派雖然勇於行竊,卻對偷幫內東西的人窮追不舍。這回原以為是撈到了夫鐔的刀劍,那值非常高的價,因為在鹿苑各種武器的碰撞中,證明了夫鐔鍛冶場的質量;哪知撈起的是吳王太子的寶劍,這比通紅的刀劍漿水更燙手。

“你從哪兒聽的?”

“人們都在說。夫鐔用他的劍去切肉剁豬草是他的事,但他不允許別人偷走他的劍。”未來的亡命徒們設想自己能隱形,從夫鐔那裏偷兵器,磨掉“夫鐔自乍”字樣,有些顧客則要求保留。偷東西當然危險,偷未來越王的東西就更加危險,一旦被抓獲,就會遭受夫鐔手下們的非人折磨,足以赤身**地綁在船上焚燒以恐嚇其他小偷。“但烏滴子就沒有被殺,還當了夫鐔的侍衛。”駒子小聲說,烏滴子專注、堅韌……難以再現地被夫鐔賞識著。

“這就是你們的夢想?靠偷竊去吸引夫鐔的注意力?”仲雪倒吸一口氣。

“我們沒有財富、地位與美貌,獲得的喜愛也很快被忘卻,隻能靠一腔勇氣,就像章魚一樣好鬥。”斜騎馬背上的女孩輕噓,仲雪看著她低垂的前額與脖頸弧度,想起一閃而過的麵孔、於他毫無意義卻轉動命運的紗輪、將來也許把彼此縊死在戰車之輪上的所有低微小人。

月光漸漸與礦區的濕氣混為一團熒熒的夜霧,細如纖毛的雨霧潤濕了馬鬃,白石典聳肩甩甩滿身的水點。僅僅距大禹陵二十五裏,銅姑瀆就自行圈起了深秋陰雨的小氣候,仲雪看到“火攻法”的采礦餘留——先用大批柴燒灼礦石,第二天冷卻後用錘尖撬剝礦岩留下的山硐,驟雨過時,銅綠如珍珠點綴石壁之上,“我以為有礦道。”“有,在最邊遠的礦城,那裏礦產枯竭了,礦道就變成了地牢。”連“銅姑瀆”的名字也浸滿了活埋地下的幽閉絕望。

雨蒙蒙的清晨,遠遠望見拆骨組在綴滿海螺化石的山壁上塗畫的圖騰,接著轉入一個船埠頭。從前運送礦石和產品,一座點著燈火的主樓原是清點畫押的公家驛站,現在淪為了幫派的庫房。周邊一片被使用過度後廢棄的貧民窟,簡直是狗窩。半懸空的茅草鋪與棧橋縱橫連貫,一些老得再也去不了別地的礦工蝸居在此,他們怎麽度過潮濕的冬雨季節?

輕輕的一道風聲,一支箭頭落到白石典爪前,她驚訝地一跳——一群黑甲士兵出現在主樓前,伯增與幾人看似在閑聊,另一些朝虛無的標靶射箭取樂;但仲雪看到侄兒絕不會離身的人形柄曲刃短劍被甲士把玩著,伯增的姿態是在竭力遏製快要失控的情緒……仲雪要駒子分頭查看,他與女孩從後方掩護來掩護去,六十尺的路走了三刻鍾,卻看到駒子和那群盾甲兵在門前一起嚼山楂幹,交換著最近的新聞:“他們還說雪堰大夫用小孩的內髒喂鹿,大部分鹿毫無變成妖怪的潛能,被惡心敗壞了胃口……隻有這頭鹿逃走了。”

“這麽說你把殺魚佬帶來了?”那群沉默而凶橫的少年們僅僅是戴著盾甲兵頭盔,亂披的藤甲下,肉身露出紋猛獸的刺青。他們對搓揉腫腿的女孩不屑一顧,朝仲雪比劃去死的手勢,過上八年,他們就會成為無可挽回的歹徒。

“捕鯨隊員是無雙國士,姑娘們多愛我們,沒什麽可遺憾。”伯增冷汗涔涔地說。

“你們算什麽國士?”拆骨組卻笑話,“偷偷溜去參戰的人甚至不能懸掛你的鴉旗。”他們還抱怨仲雪隻找一幫懶漢和二三流的家夥捕鯨,都誇口自己才是大英雄,隻是這些大英雄在仲雪找不到一個幫手的時候。都在冷眼旁觀,好在這次仲雪還在倒黴,他們要大展身手讓仲雪懊悔當初有眼無珠、不賞識他們……毫無重點的閑聊可以持續一個世紀,而仲雪從伯增眼眸中看出他遭受了重創,這種重創隨時會再次降臨。

這時門開了,伯增的臉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一名額頭貼住門框的中年壯男彎腰走出來,“屈盧師匠!”駒子為表達友好的善意,朝那名壯男輕快地打招呼,被稱為師匠的男人盯住仲雪,問伯增:“你的阿叔?”

伯增點點頭。

由於缺乏肉食,大部分越人身高不過五尺,攜帶的利劍也像兒童玩具;擁有強碩體魄的男人耗費更多蛋白質,必須占有更多資源、揮舞更長的劍,屈盧師匠示意仲雪進屋,“您的侄兒在找一批工人……”

一進屋,駒子就大聲讚歎,內牆上全是弓箭,各種弧度、長短尺寸、軟硬弦料在燈光更顯雄奇,整筒整筒的箭羽捆束在篾筐裏堆在牆腳,“這是夏履橋一樣的強弓吧?”駒子驚慕地取下最顯眼的巨弓,屈盧毫無表情地抽了下鼻子,總是濕漉漉的淚眼仍盯住仲雪,仲雪也一刻不離地注視屈盧,“是那批工人帶來的吳國式鯊魚弓,”元緒離開山陰時就帶走了他的弓,“給我很多靈感,改進了工藝。”——正如武原君所說,盤根錯節地統治越國的,不是巫師就工匠。

屈盧是位造弓良匠,有合法招收的學徒,農閑季節也抹黑起早。一輩子為會稽山製作弓箭,還改進初版弩機,將鉤弦的牙、瞄準的望山、和扳機的懸刀展示給仲雪,用害著傷風的濃重鼻音介紹,“弓很優雅,但弩機更實用。”——不需要太多訓練,就能快速掌握要領,射殺距離更遠的目標。

“你的學徒都在哪個射箭場調試新武器?”仲雪平靜地問。

“噗咻——”駒子模仿弦響,朝門外引弓。屈盧擒過弓臂,掄過駒子的頭頸,連手也卡得通紅,“我請你進來了嗎?你知道我是誰嗎?你以為是我射死那幫橋上的短命鬼嗎?”屈盧咆哮著,一拳一拳搗在少年的太陽穴上,足以將腦漿從左腦擊穿到右腦。

“從你帶的劍——”布滿金色紋路,“你是海麒麟的師匠。唱賣會、火神鍛造場,都是你的產業,那晚是你在向夏履橋射箭嗎?!”仲雪抵住屈盧,作為學徒的拆骨組衝進來,死死扳住仲雪的手,淩空他的雙腳摔到地上再用膝蓋壓住雙肩,白石典在屋外高聲吠叫。

“你聽命於誰?公子子反?子重?還是屈巫家族?”仲雪還在喝問,雙方都想憑氣勢壓垮對方。伯增也取下弓箭,但這麽近的距離,根本沒有攻擊力,被屈盧一把捏住肩胛,他的肩之前就已脫臼……屈盧臉頰刺著不見於他國的越地三角紋,全都向外鼓脹起來,許多外國人為討好吳越蠻夷,會主動紋身。

“現在我聽自己的。”屈盧把伯增扔到一邊,吐了口長氣,他是楚國人。多年前跟隨楚莊王的官員來此,官員和扈從軍士不是死了就是回國,他卻留了下來。在越國開辟全新的人生之路,駒子為了套近乎就被瞬間殺害,在於他不了解權力結構和長幼尊卑。

“我和你一樣,唯一為死者難過的人,卻被當做凶手同謀追緝。”屈盧又示意把仲雪拎起來,壓服在壁板上,他不僅要樹立威勢,還要表達道義:“我不喜歡夫鐔,夫鐔越過黑幫,直接插手盤剝——我一直種養那片柘樹林,伐木、製弓,但夫鐔把幼林都砍光了送給吳王。”他也不喜歡狸首,用抹布擦著血汙的手背,“那個假正經,清高的惡人比普通惡棍壞上兩倍。”他還帶著一個至多十二歲的兒子,非常漂亮,英姿挺拔,既像遊戲又像學徒,朗聲說:“那些大祝不過是穿著漂亮的木偶。”屈盧笑起來,把弩機交給兒子,拍拍他窄窄的小肩膀鼓勵他瞄準仲雪,黑幫都是家族產業,而越國的家長——大祝們被國外勢力和黑幫操控。

屈盧討厭吳越新貴的暴發氣,“無論是狸首還是你,眼界太小,總盯住幾個沒落貴族。”黑幫在戰後蓬勃壯大,黑市交易、遊俠勇士、由君主飼養的門客都淪為野狗,尋找出路……他深恨伯增招惹來一批批盾甲兵,在他的地盤上隨地小便。

“那不是我招惹來的……”伯增攢緊脫臼的肩膀說。

“閉嘴!”屈盧一腳踏到他肩上,應聲弦響,一支三棱箭釘住仲雪被壓在牆板上的左手,叔侄倆發出憤怒的痛吼。

屈盧有些驚異或悔意,又從小兒子手中奪回走火的弩機,他抽出金光閃閃的短劍,打算切下仲雪一節小指頭,“你們吳國佬叔侄,贖金總比越國地主老土要高一點。”看來少了指節的蛇女也是受屈盧控製的,轉生的美麗傳說何處尋?仲雪忽而笑了起來,如果他也被拋進那條肮髒的水溝,人們隻會說發生無關緊要的口角,那個離群的吳國人最終死於幾個小流氓之手,“沒人對我感興趣,不會有人綁架我,我們是與世無爭的軟弱小領主……”

“什麽?”

門框大震,一名拆骨組成員用他的後腰骨砸開了門。

“我不喜歡小混混,他們沒有雄心。”烏滴子走了進來。他是來追查丟失的刀劍的,畢竟每次都讓夫鐔出馬,那是不可能的。學徒們馬上要與烏滴子交手,他們一開始就認為是烏滴子殺死行竊少年,將兩少年綁在船上縱火。順流漂下,從而給偷竊者一個嚴厲的警告,在黑幫中還對那失蹤的兩少年描繪得繪聲繪色。

“我隻對‘夫鐔自乍’感興趣,對殺人沒有特別的興趣。”烏滴子生硬地說,屈盧常年偷夫鐔的貨物,而烏滴子早年也為他幹過。

有三名拆骨組少年身手相當淩厲,為了炫耀穿著死人身上剝下來的黑甲,仲雪就是被他們扳倒的,但烏滴子擅長在狹小空間鏖鬥:頂高對手,撞暈在房梁上。平踢書案,踹翻第二個。握劍者的手則夾在前一名傷者和牆壁之間卸除武裝,將他們砸在齊腰的木欄杆上。烏滴子比他們更快更直接——攥起記賬的筆刀紮進屈盧左胸,就像教育一個不聽話的肥胖兒,“別在你兒子麵前一敗塗地。”

瘸腿女孩給了搶弩機的小兒子一耳光。她拔下仲雪掌心的箭,“你的左手一個月後才能彈琴了。”“真的?我還不會彈琴。”她有些接骨醫生的手段,讓仲雪拉直伯增手臂,磕噌一下將肩膀兌上。接著處置被毆至吐血的屈盧,就是他害死那麽多人?仲雪有些難以置信。

“很差勁的人也能造成極大破壞,”烏滴子說:“傻瓜也能放火燒毀一座城。”

“嗬嗬嗬……咳咳咳,無利不起早,殺人找罪受的事傻瓜才會幹。”屈盧滯重地笑起來,濃稠的血從肺部的小傷口不斷湧出,“你知道這條臭溝瀆的盡頭是什麽嗎?”那個礦井深處,枯竭的礦道,曾埋進去一頭大象,為鎮住入侵的潮神……“那是關押過夫鐔的狠貨,典獄長曾說,‘無論是國王還是神巫,一旦淪為越國的囚徒,我都會盡忠職守。’”屈盧原先是典獄長的武器工匠,古代的監獄不僅是關押犯人的牢籠,還包括罰為隸徒的工匠,四周是犯人家屬和靠他們而生的人:洗衣婦、小商販、刑滿後自動留下的幫工,城外是耕農,由此形成一座特殊的城鎮。水瀆穿越小城而過,在叫“破塘角”的城北毅然向東轉了個大彎,直通入海,海水與山岩犬牙交錯。挖出一條條破碎的深壑,吞吐著回旋的強風,船舶難以停靠,走私販卻涉險而來,“戰後,那女巫來了,我隻是做一件好事,讓她領著天譴的白癡能夠糊口。”讓元緒他們搬運、倉儲走私貨物,不知她耍弄了什麽神通,典獄長似乎默認了與他各劃地盤。屈盧嚐到了甜頭,唱賣會就是這樣蓬勃而起的,他也隨買賣重心搬去了埤中;不久,貨越來越難運出,派往銅姑瀆的人手也有去無回。他聽到一些風聲,還以為是會稽山插手,親自來查看,卻看到前幾日押送犯人的盾甲兵被殺死,泡進水溝——自從元緒盤踞那裏,那座小城變成了一個來神斬神、遇鬼殺鬼的黑洞……

“你雇傭了魔鬼,他吞掉了你的老巢、射殺夏履橋、滅口盾甲兵,你擺脫不了幹係。你是個遠道而來的楚國人,全憑雙手在越國開路,已是一名大族長了。很多人跟著你吃飯,你不可能與會稽山為敵,你對付不了,”仲雪迫近屈盧,“聽著,不找到那名凶手我日夜不能安睡,讓我來幫你解決——”

“那個女巫很邪門,是被養大喂鬼的姑蔑巫童,這是姑蔑鬼族在向越國複仇,”屈盧挪開壯墩墩的身軀,露出門框外廢棄的礦城,“你自便——”

“即使告訴你阿堪在銅姑瀆也沒有用,一條條死礦井,就是天生的埋葬場。”瘸腿姑娘查看休克的駒子,把他的頭枕在膝上讓他保持呼吸通暢,“那個笑麵虎才會毫無隱瞞的必要,因為狸首就想看著你慢慢崩潰。”

少年們跟著烏滴子和仲雪梭巡不前,他們還有不少劍背著屈盧藏在廢礦井裏,現在是挖出來好呢?還是逃命為上?周長二百五十步的隸徒之城洞開它的城門,如亮出獸牙。礦區一片空置破敗,就像瘟神席卷之後的鄉村婚宴。在兩千六百萬鈞煉銅渣上行走,縱橫交疊的豎井、斜井、平巷一百五十尺深的井道群,阿堪就被活埋在崩塌的煉銅爐下麵。

隻有典獄長知道誰被鎖在哪一道礦井裏。

而典獄長已經被殺死,當胸一劍釘在鼓樓裏,代替了戰鼓所在的位置。這個名聞南北的牢頭君子身量短小,發黑的鷹鉤鼻仍勾畫出嚴厲性情,即使這麽冷的天,發青的手足蠕動著蛆蟲。死者所正對的方向,仲雪走入主礦坑,往裏走一百步是分岔的井道,烏滴子製止他,“隻有那些插竹竿的井道是安全的。”長竹竿鑿去中節,插入井下用以通風,排除毒氣。

烏滴子掏出一隻琉璃球,照亮礦壁,“我的家鄉盛產螢石。”介於藍與綠之間的螢石,雨過天晴的天空色彩,燒製成琉璃就像凝固的海洋。

“你並不是為刀劍而來……?”

琉璃球在烏滴子側臉投映出盤蛇紋路,他沉默了一會兒,“你一直忘不了你的師傅,內心奉為恩師、另一位父親的那個男人。每個人多少都有這麽一位……夫鐔也有。”他們放下繩索鏈條,降下第一口深井,白石典也躍上仲雪的背,像絨毛圍巾一樣溫熱地盤住他的肩。鳥語蟲鳴、風掠過房頂的輕嘯——大自然的聲響遠去,烏滴子的低語隨著木籠的下降而變得隆隆作響:夫鐔為他的長子從楚國找了一位教師,孫叔敖的同宗遠親。夫鐔殺死妻子兒女後,他不得不再等幾年以履行少傅職責,等待過程中,他成了夫鐔的幕僚軍師。千林之戰的尾聲,狸首抓住了幾個戰俘,嚴刑威逼,獲知少傅在終戰時分受傷,前往某地療傷。

“那幾個戰俘,是我讓狸首住手的。”仲雪輕咽口水,每個人每個舉動都影響著新一輪的因果關係。

“他們說出了少傅的療傷地點。”烏滴子點頭,為什麽夫鐔不殺死狸首?任他為所欲為?因為他藏起了少傅。連黑幫對頭子以師匠相稱,這種文雅也與貴族群對師傅的尊重一脈相承。

白石典汪汪叫,仲雪本能地捂住口鼻防毒氣,卻是木籠頂被一錘擊破。烏滴子被踹出木籠,烏滴子一劍插入井壁,偷襲者晃動整個木籠衝撞到烏滴子身上。木籠深深卡進井道,而井壁,已空無一人。琉璃球落下,垂直湮滅的熒光……白石典對偷襲者親熱地嗚嗚叫,舔他的手——是寺人貙將烏滴子擊落深井,他是吳太子派出的第二波獵手,第一波追緝失敗後追加的強中更有強中手。

“又是你!這座空城也是你幹的嗎?那些盾甲兵?!”仲雪怒不可遏地問,被寺人推開,頭觥觥地撞到木籠上。他索性用痛得快要開裂的頭顱連連搗擊硬木,真希望敲破腦殼就此閉眼,他總是眼睜睜地看著他所喜歡的被奪走,凶手並不是陌生人,更讓他深感挫折!“為什麽要殺死烏滴子?”

“鑄劍師和徒弟、砌爐手三人被劫持來越國,唯一漏網的砌爐手,就是那嬖幸送走的。”寺人貙就像無視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冷冰冰地隻幹正事,搖撼木籠使之複位,“很多吳國物資被扣押在這裏,沒有人手運走,還不如燒掉。讓越人知道搶奪吳國是死路一條,雙手所觸,金子也變為灰渣。”

“你殺死了多少人?還要殺多少?”仲雪用劍抵住寺人,“為什麽不連我也殺了!”

“越人是無父無君的禽獸,我想殺幾個就殺幾個!”寺人也怒氣衝衝,拍開仲雪的劍頭,他的任務是追查模具,懲戒盜賊,“你是不是經常眼冒金星、出現幻覺,還以為是越國水質和神棍巫婆造成的?你自認是為了什麽來的越國?!”

“因為我很懶。”一心逃避對家對國的責任。

“對,你太懶了!你曾是我最好的學子,不吃不睡三天仍能戰鬥,你會說六國語言。三千字兵法過目不忘,逆流潛泳半個時辰麵不改色,你懂得怎麽刑訊,比越人還了解路況,你又為了什麽去楚國?”

——我去學駕車……仲雪結結巴巴,必須承認他開始慌神了。

“上帝,老父親預支了十年收入就讓你去學駕車?你是價值三百匹良駒的國家財產!你陪誰去的楚國?是誰?!”劍術師傅的逼問就像敲開香榧、砸開鬆子。

——太子、我陪吳王太子去的楚國。仲雪的舌頭變得粗脹,真相如夢的針錐刺穿後背……我是太子的行人佐助。

“啊,你現在記起來了?”寺人冷笑。

——我經曆了問鼎中原的楚莊王的駕崩,楚王太子審的登基……我去幫助申公巫臣逃往齊國,以便他中轉鄭國和夏姬重逢、前往晉國、扶助吳國……造成公子側的失利和失控,削弱楚國,完成“楚材晉用”的謀略。

——他們到底要我在越國做什麽?我還夢見你變成了老虎。

“我怎麽知道你要做什麽?你就像一件失靈的陪葬品!我身份太低,無法接觸到你們的計謀——你哥哥為什麽對你如此絕情,把你趕到越國來!一定是對太子無比重要的任務,才會封存你的意識……你在楚國呆了三年,在越國也快兩年半了,你是久疏戰陣的士兵,甚至打死了一頭倒黴的鯨魚!”

是的,每個人都有用處,榨幹每個人最後一滴價值是吳人的傳統。

——難道是暗殺神巫?他隻熱衷於炮製半神,對法典毫無興趣,這樣的人在新時代等於被埋葬……神巫沒有神格,就等於殺死他了。他的骨灰拋到江上,吳國的軍艦也不會翻船。

“把是非曲直和良心自責留給國王和大臣們吧,你的存在就是完成使命——”

仲雪頭痛如裂,夢的組成像蝙蝠、貓頭鷹、魔鬼的烏雲盤旋,湧入不見天日的礦井,匯聚為那麋鹿。從他的額頭彈跳而過,它越加衰弱,肩胛骨上的箭杆在井壁上蹭折了。傷口化膿,蒼蠅叮咬它,它在一片漆黑的蠕蟲與飛羽之間艱難打滑……終於在木籠中站起身,麋鹿逐漸變為人形,最終。站到仲雪眼前的,是深膚色的幼童,頭上頂著單角,折斷的角滲著蜜色的汁。仲雪將它丟失的鹿角還給它,它銜著鹿角,茫然不知所措。斷角的傷口流下血,它的麵孔溶化為泥醉的山神、變成寤生、變成抱小雞的漆工兒子,石泄嘶吼“一群絨毛小雞”,神官說“瞎眼小雞”

……他見過那個男孩,追逐毛茸茸的天鵝幼雛,被憤怒的母天鵝啄傷,血不停地流……仲雪顫抖起來,似曾相識的話語,那是激活夢境的鑰匙。引導夢的神杖,他被封存的任務,壓縮成夢的胚胎,儲存在體內,他一直抗拒越地神靈。因為是吳國故神巫封印他的記憶,植入排斥越巫的反應,以保護吳國巫術的純正性——他與王太孫見過麵,三個男孩都穿著“棠鐵之甲”,犀牛皮甲,以避免哪怕最微小的磕碰,“一名姑發氏的子孫要衝鋒陷陣!”而太子壽夢的三個兒子一旦受傷都無法止血,他的三個兒子中將有兩個死於刺殺,七十一年後他的孫子王僚死於一枚藏在魚腹中的短劍,又十九年另一個孫子闔閭被越人擊中大腳趾而死……延續近百年的血症成為姑發氏的噩夢。眼前晃動所有碎片,大禹陵子母鹿紋的瓦當,與吳國宗廟的黑瓦相重疊,王太子壽夢跪在祖宗牌位前為失血的長子祈禱,“越國是世上最暴力的國度。”轉過布滿血絲的疲憊雙眼,太子平靜地說,“你母親為姑發氏種下了什麽蠱毒,導致無可救藥的血症?”——這才是仲雪一心要作大護法的原因,潛入越國巫術最隱秘的深處,找到前代大護法的解藥。

“……為了四十個肮髒的黔首就忘掉你的主人,忘掉你的標靶?”東宮寺人還在頑強地提醒他身負的重任。

——四十一個。

仲雪反手切開籠子的接榫,寺人握住籠頂懸索,仲雪跳上懸索的另一端。滑輪轉動,寺人直線上升,仲雪直線下墜。將師傅凶暴地送出井道,井口的昏暗光線中,寺人身姿如虎,冷笑道:“沉湎於一個末流國家,看看你連本性都忘卻了!”

——我與我周旋太久,仍喜歡無能為力的我。

仲雪深入地心的長長直井,如同內心的黑洞,甚至激不起一聲回音。找到阿堪,然後我和越國之間都結束了——到這階段他想的隻有這一點。

小時候,看到樹冠上的金色夜梟,它也看著他。頭頂翹起的耳朵,威嚴英俊,他還以為那是護佑家族的山神。鄰居與父親的爭吵,父親不肯放棄那座山,那位貴族鄰居就用國王的諭令來欺壓他。父親頭疼,想向國王起訴,但排隊覲見國王的人太多。他不過是一個邊遠的小貴族,甚至在國都沒占得一席之地造一座府邸,父親向近臣討好的態度令他感到難堪。“為什麽他一定要那座山?或者說為什麽我們一定要守住那座山?”哥哥咬牙不解。“因為我們的家族神棲息在那裏。”他天真地說。哥哥帶著他去半路攔截那個鄰居,背靠一道矮籬笆,用一柄仆人用的硬弓射死那個人。把屍體的脖子吊在馬韁上,將輕便馬車趕下溪流。沒有君子風度,隻有暴力和仇恨,他嚇壞了。“再哭我就把你一起扔下去。”哥哥說,第二天他看到那隻夜梟濕漉漉地蜷曲在水塘邊。“一隻偷魚的雌鳥。”哥哥用腳碾碎她的眼珠,還從鳥巢掏出她的幼鳥,一隻隻拗斷脖子。殺人時他不敢反抗哥哥,為了這隻夜梟他撲向哥哥,哥哥罵他“你連糾紛都不敢解決卻為了區區傻鳥——”他從哥哥這兒學會了仇恨與暴力。

父親為掩蓋殺人的真相,把仲雪送出了國。

當他回到國內,他的師父,因進攻笠澤而被燒死,他去質問哥哥,哥哥罵他“我無路可退,我的背後就是吳國王城!你連糾紛都不敢解決卻為了區區越國佬——”

一切都沒有改變。

他才是那個需要改變的人。

父親所竭力保留給兒子們的,是一座鐵礦山,哥哥從未放棄鐵器。不斷鼓動王太子,認為鐵器將是下個百年的趨勢,更便宜、更鋒利,在王室冶煉場築起試煉的風爐……仲雪看到寺人貙,就明白哥哥也參與此事。石泄說“我們十年前滲透吳國,在貪婪領主身上投錢,讓他們去開挖礦山,開頭並不順,第一個礦主淹死了。”一切都為了私產,沒有神靈,如今夫鐔控製了同樣的礦山。山川河流縱橫割裂的國度,時間洪流盤亙其中,沒有人隻身幸存。

仲雪下到終年漆黑的底坑,這是被地下水不斷侵蝕的廢井,碎裂的琉璃球漂浮在泥潭中,“烏滴子?”他輕聲呼喚,微乎其微的血腥味就像失蹤劍士的呼吸,星星點點的熒光延伸向窄細的遠處。白石典在泥漿裏遊泳,引領仲雪走向相反的另一方,他撿起烏滴子留給他那一爿琉璃,走向下一個岔道……到某一天,你終於找到阿堪,他在井坑上刨抓的指甲全翻裂了。他的唇口肺部塞滿濕泥,頭發濡濕了汗與淚變成炭條,軀幹因幹渴饑餓變成了柴架……仲雪說服自己:在你睡著前,你擁有永恒的長夜去尋找他。但他的眼皮就快膠合了,他想象著終於見到阿堪,掏出武原君送的傷痛膏塗滿他全身。卻發現他早已死去,他已無從述說心聲,如何複述這三十個月來的謊言與遮掩?直到每道岔口、每座木柵欄中滾動一隻隻傾聽的眼球……他手腳並用地跟著白石典爬過斜井,像嬰兒般邊趴邊睡,又苦笑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找到阿堪了,隨時的塌方將把他和阿堪活埋在咫尺之遙……仲雪兀然闖入這道直井,陽光從天庭投射下來,煙灰順著光柱飛上去。

“歡迎來到越國的填埋場。”阿堪虛弱地微笑,背靠井壁,他的唇角塞滿泥炭,頭發變成濕臭的灰條……但他還活著,礦區是苦役犯的葬身之所。神巫是會稽山的最高裁判所,他的苦役場讓人不寒而栗……他曾把夫鐔關在地牢裏長達半年,在這種地方沒有人不發瘋,夫鐔就靠念乘法口訣保持清醒。

“你……”阿堪還想說些什麽。

“噓……”仲雪按住阿堪冰冷的鼻尖,他們幾乎看不清對方的麵龐,但用觸覺確認雙手所及,並非塵埃。

他們一起出了坑道。礦區也有紫藤花,這是可供安慰的唯一美景,紫藤花在春季猶如紫色火焰。將無情的礦區合圍在焰心,在秋雨下則委頓得奄奄一息,焦黃的殘花也臭得嚇人。

為避免一開口就直奔肉麻主題,仲雪說起那串大護法的鑰匙。阿堪說狸首真的問起過,雖然表現得並不貪圖;可惜平民相信的玉璽戲碼,高位之人也愚蠢地執行著……“為避免你以後一路踹門去探訪各處家產,我把你的大護法鑰匙藏在了誰也想不到的地方。”這也許是狸首沒有任阿堪死去的唯一原因。

“那位凶手肯定也想少費點腳力,典獄長的鑰匙也不見了。”伯增說,他與五六個不願跟著屈盧離去的少年從鼓樓放下了典獄長,在那兒等仲雪。

阿堪翻過典獄長的披風蓋住發黑的臉,“他是狸首的舅舅。”

“那麽狸首派出盾甲兵也是來尋求舅佬的幫助,護衛秋祭。”但被誤認為是追擊夏履橋凶手,阿堪並不知道他被紮著黑眼罩一放到井道,盾甲兵就遭受了襲擊,他下到井底,就選最寬的井道走——仲雪也是按懶人的思維方式,才能找到他。

“凶手來自一個以土葬為習俗的部落,”阿堪輕聲道,仲雪一時無法追上他的思路,“他把夏履橋上的人群射落水,把盾甲兵扔進水裏,典獄長則懸掛高處,都是在嘲笑我們各自的死亡風俗。”——水葬與懸棺葬。

為防疫和節時起見,伯增處理屍首則一概燒光了事,他的家庭教師包括一位遊曆過極西之地、推崇西戎人“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的遊俠,讚歎戎人與秦人激戰後聚集柴堆火葬戰死者的剛烈豁達,伯增至今還佩戴他贈予的曲刃胡劍……我們都是由我們所愛之人塑造而成的。

“烏滴子沒上來?”少年們很失望,他們等的是名不虛傳的烏滴子,留下來又沒晚飯吃,即刻走了大半。阿堪用土話問一人,那人的手腕顯然是被擅長接骨的女孩用夾板固定住的,他是拆骨組裏的高手。才能獲得屈盧的賞識,但與烏滴子相比仍像剝了殼的蝸牛,他已脫掉黑甲,承認其中的鴻溝,他低沉地說了一些話。隔了一條河,方言又截然不同了,仲雪隻聽他不停提起烏滴子,有時有仇必報更像一種親密的羈絆,從此你和你的仇敵形影不離。“他說他家就在銅姑瀆下遊。”阿堪轉向伯增叔侄——少年被說服了,和忠實的夥伴抬起阿堪,撐船載他們去往銅姑瀆的深處,阿堪和群山間的亡命少年之間也有一種隱秘的默契。他們的烏篷船與一艘白篷小舲在窄窄的水道擦舷而過,小舲是寺人貙劃來的,他太自負了,他還會按計劃下到井底去切烏滴子的頭頸嗎?那些殘刻而呆板的程序,潛伏在空城如未知的野獸。

阿堪半躺在臭烘烘的船艙裏,打算把所有考慮都傾倒給仲雪,“你要更好地保護你自己的生命,因為你的生命中還包含鯨魚的靈魂,你也擁有越國的神性。你死後,人們會把你當做越國的神靈,比起一個死掉的神靈,我還是更喜歡活著的庸俗財主。”阿堪說你得結盟。

“我最討厭做選擇,這就是我離開吳國的原因。”

“你離開吳國去了楚國,又離開楚國回吳國,再次離開吳國來越國,接著你去哪裏呢?”

“……我真討厭你這副謀士的姿態。”隻有逃離時仲雪才能感受到真實的自我——然後難纏的生活逐漸壓倒了那種沉醉。

“我隻是擔心你選錯立場,”阿堪的臉被透進來的光照亮,眼珠帶著榛色的輕盈濕氣,“既幫不了我們,還害死自己。”

“沒人關心寤生的死,也沒人關心麋鹿的生,會稽山所關注的,是權力的砝碼。”

“看來你也不是第一天才出生。”阿堪微笑,你也懂得無論在哪裏都有臭不可聞的爭權奪利,難道權衡不是貴族必修的禮儀嗎?

“雪堰是山陰君的異母兄,由母親帶到會稽山來,有人說他是海妖的兒子。”

雪堰猶如冰築的堰塞湖——神巫需要他,因為會稽山需要他的恐怖作為屏障;“狸首這些激進派想扳倒神巫,被神巫選中的你當然也是他的絆腳石。”阿堪非常虛弱,每說一段話,就會冒出一層冷汗,仲雪從沒見過他這麽認真的神態,想起阿堪為他自刎謝客。

阿堪看出仲雪的愧疚,慘淡地笑著,“你不必感動……我還有《不堪抄》要寫,我可不喜歡追述死人的生平。”

船繞過破塘角。逆風襲來,海岸變為寒冷鏗鏘之基調。仲雪有很多蛛絲馬跡,卻無法拚到一起,也許這就是真相。許多人踩踏其中,留下混亂的足跡,猶如夢的夾擊。夢已吞噬他的日常,變為第二人生!希望醒來,我才是那頭麋鹿,地獄也好。天堂也好,並沒有另一個世界,壞也好,好也罷,都是我的人生——唯一的阿堪在摸我唯一的額頭,阿堪的手很燙……仲雪急忙伸手去摸阿堪的額頭,懷疑他是否傷口感染。他們就保持交叉的摸額頭狀態,沉默著……船艙內空氣沉重悶熱,窗外霜露正在凝結,白霜在下一個白晝也不會融化,泛著幽靈般的暮秋音節,這一切包圍了仲雪和越國。手指、白露為霜、你:一切都成了醉人的酒。

阿堪問:“你很久沒有快樂過了吧?”

“上一次還是找到神木造船的新年。”

“我為你舉行一個淨化儀式吧,剔除你身上那些不快的夢……既然家人不在身邊,就請一些朋友過來,一起唱歌、念詩、劃船、拔河……一起烹調,烹調能讓人內心平靜。”

“多謝你的儀式!”仲雪急忙拒絕,“那隻會讓我更頭疼。”

他們又沉默了。

當阿堪需要他的時候,仲雪總不在,而他需要阿堪的時候,阿堪總是在。他們被編織進同一塊布匹,那些編結的縱橫線已經解不開了。

“烏滴子不來看看這些劍嗎?”另一個欽佩烏滴子的少年闖進船艙詢問,一半是為了交還贓物,一半是真心關切。

“烏滴子去見大船頭了。”仲雪想相互敵視的烏滴子和石泄,都在他不便明說的人手上消失了……

阿堪告訴仲雪,石泄是個老派的虎錯灣人。

仲雪等著他說下去。

——這意味著他不殺人,至少不主動殺人,在他們族裏,殺人之人,死後將變為虎鯊——他們稱為虎錯魚,一生饑餓,殘殺眾生。虎錯灣人為證明勇氣,會徒手捕捉虎鯊,作為成人禮……許多人認為夫鐔也是虎錯灣人。

“那他就是……”

“就是‘破戒的虎錯灣人’,作為大齋宮的傭兵隊長,人生使命就是殺人,他從沒承認過虎錯灣人的身份……”

——沒人知道這些被神拋棄的人,內心是否存在著怎樣的掙紮。

大齋宮的本意並不壞,她年輕時巡視越國,看到躲藏在深山裏的野蠻人活得像畜生一樣,極度不衛生,還有近親生下的殘疾嬰兒……為換一點點酒,他們甚至剝下自己刻滿文身的皮。她先是把受虐待或是生病的小孩從父母身邊帶離,放在神殿裏,當做親生子女撫養。孩子長大後,要有一口飯吃,那時北方。楚國與晉國連年鏖戰,楚國每年向越國征派勞役,大齋宮就把健壯男孩送去服役,越國平民得以免受長途奔波和戰爭摧殘,沒有人為那些男孩說話……他們在冰凍的工事下喘息,成為戰車後的步卒、舟師中的先鋒、搶先登城的敢死隊,扛回戰利品堆砌神的殿堂……女孩則被交給過路人帶走,她們大多成了平民家的女仆;姿容姣好的女孩被教給舞蹈歌唱,成為貴族筵席上的倡伶,“越姬”成為國際間流通的禮物,沒有人為那些女孩說話。當榨取的好處越來越多,掩蓋了將孩子從父母身邊奪走的愧疚,變成了圓熟的經營手段,這才偏離初衷,隨意冠以“邪神”的借口,就摧毀一個城寨,奴役男男女女……沒有大齋宮,就沒有今日的夫鐔,善意的起點,罪惡的終點,我們一路踩踏的屍骨。

楚國擠壓吳國,吳國踐踏越國,我們就吸野蠻人的骨髓,沒有止境的恃強淩弱。

“也許要到夫鐔死去,才能得到他的身世證明——他將如何安排自己的葬禮,人到臨死前,總會有一些顧忌。山越人的土葬,封土築起一座崔巍大墓;還是虎錯灣人的水葬,毫無遺憾的骨灰漂入東海?”阿堪望向灰暗的海,海浪撲進參差峭拔的礁石,在岩窟皺褶裏嗚咽。他們趁著漲潮向西駛入海塗區,潮水還是迅速後退,把船拋在了冒泡的黑淤泥當中。雲層後銀灰色的夕陽漸次在無名墳頭投下陰影,這一帶有半耕半漁的村落,領航的少年就出生於此;把阿堪接上舢板的,是一群把裙子紮在腰間、赤腳站在齊腿深的泥漿中挖泥蚶的婦人,她們攜帶自製的梭鏢,用沾泥的手撫摸兒子的臉蛋才安下心來,邊拉纖邊唱起呼喚潮神的歌。

兩少年是一對表兄弟,同大多數越國家庭一樣,他們家也以外祖母為一家之主。當幾人圍著火塘喝海蚌湯——久違的熱食時,鬢發剛剛發白的外祖母為仲雪加上一勺鯨魚肉糜豆瓣醬,這可以解釋阿堪與少年之間的默契來源。

晚飯後,表兄弟點上漁燈,折返去接駒子和接骨少女,“……那個白子,殺人不是他的本性,他人並不壞,話很少,做事也牢靠。”“他總覺得別人看不起他,那女孩肯定說了過分的話。”臨走時他倆說,就像是代為辯護與道歉。

“無論那女孩說了什麽,殺死她就太過分了。”仲雪推遠舢板。若有若無的雨融化在灘塗裏,潔白的海蚌在泥沙下吐著氣泡,聚沫浮泡。蜃樓芭蕉,他救出了阿堪,兌現了對北辰星的承諾,之後呢?之後再恢複野獸的習性,為領地與愛憎而爭鬥不休?

狗吠驚醒他的感傷,火把連成的火龍在蜿蜒,是狸首的追兵?仲雪奔回聚落——鼓樓下,阿堪拄著曾祖母才用的拐杖,迎接扛稻穀和一紮紮濕沉草垛的農夫陸續到來。更讓仲雪驚訝的是,為首的是紅汀,拆骨組確實迅速地把他的下落傳遍了會稽山。

“真奇怪,”阿堪輕哼,“我差不多有十年沒見過‘神的稻穀’了。”

神廟田地分成十等分,其中一分產出奉神,於是農夫們合力為神種地時,隨便糊弄,把精力全投到各自的口糧田裏。每年阿堪為填飽肚子,隻好到處行騙。

“年初稻秋先生告訴我們,願意跟從仲雪將軍的話,把公田分掉,交十分之一稻穀和一紮稻草就行了。”農夫們平淡地說。

——這就是稻秋送給他的禮物。

同樣是“十分之一”的稅率,改換一下方式,神廟就堆滿脹鼓鼓的穀粒……仲雪和阿堪站在一垛垛稻草之間,自覺就像是多餘的廢物,比如祭祀後扔掉的稻草狗;隻有小狗白石典繞著紅汀的腿轉來轉去,開心地汪汪叫;除了主人它第二喜歡紅汀,因為紅汀總能給它吃的。

農夫趕來這裏把賦稅交給被通緝的仲雪,他們忍受會稽山那古老陳舊的統治太久了,渴望某種改變;對於秋祭亂射事件,他們也有自己的判斷。

“他們信賴你,你該對他們說點什麽。”阿堪悄聲道,仲雪看著阿眉,後者在一座橋上先後失掉弟弟和繼父、偷偷溜出哀傷彌漫的家也來到這裏,正跟著成年人紮稻草人,以補上一次被打斷的祭祀——拉車的牛被卸下車軛,輕嗅這個全新的稻草女神。阿堪把火把交給仲雪,仲雪再傳遞給阿眉,阿眉用火把點著稻穀女神,火焰跳躍著,稻穀爆裂、發出好聞的香味,稻草梗變得柔軟、輕巧、灰飛煙滅,沉沉夜色下,閃動的火光映亮了人群的眼眸,他們齊聲低吟喪曲……仲雪說:“無論是在燒炭人的小屋、填埋出口的山洞、還是魚塘邊的茅房,不管凶手躲在哪裏,我們都要找到他、擊垮他,我們將直視這個瘋子的真麵目。”

外祖母說兩天前小城的犯人四散,另一些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自由的獄卒和犯人,搶了船隻舢板。抓了聚落的男人,劃去溝瀆西岸的花宮,那兒曾是關押罪行最重的苦役場。開挖的山體猶如綻放的花,如今隻剩殘垣,他們原址築起新的囚籠,隻是這次能自行決定何時出獄。為提防逃犯,她們不得不隨身攜帶梭鏢,把柴刀放在枕頭下邊。

伯增雖然查到元緒幫屈盧打下手,但不了解她具體做什麽、在哪裏,花宮將是最接近的下落。仲雪點了三十人,攜帶網繩、魚叉……連夜劃過溝瀆,他們從崖體攀援而上時,阿堪也握住網繩。

“我可不想為你這徹底無能之輩再分神!”仲雪小聲而堅決地說,把他的拐杖扔回船上。

“黑巫師會變成蝙蝠、變成熊,入侵你的夢境和靈魂……”阿堪也小聲而堅決地說,“要找到黑巫師,必須按他的思路來走下一步。”

“我對他布滿血腥與油脂的下一步充滿厭惡。”仲雪繼續小聲而堅決地拒絕,“下一步你能預知嗎?他是等我們自投羅網,還是召喚海妖來吃掉我們?”

“你們的知心話說完了嗎?”一顆濕漉漉的腦袋憑空倒掛下來,讓阿堪嚇得和小狗一起大叫,那顆腦袋又一下晃遠,是黑屏像蝙蝠一樣倒掛在崖體上,他希望保持一種安全的距離。

“你怎麽會在這裏?”仲雪小聲而嚴厲地問。

“蒼蠅追逐腥臭而聚集啊,”黑屏輕鬆地撒下纜繩,幫仲雪一行人爬上山岩,“銅姑瀆關押了不少鹿苑人,我來接應同夥。”岩頭已站了一批武裝到牙齒的鹿苑打手,用燃燒的箭頭相互觸碰箭頭,引弓射擊新葺的瞭望木塔。

他們衝進半地下的窩棚,裏邊隻有一群異常安靜的人,狐疑而熱忱地盯住闖入者。鹿苑打手蠻橫地揪起他們,詢問有關人等的下落,拷問者反而害怕地大叫起來——他們揪起的,是一群等死的染病者,耳後綴滿了李子般的膿瘤。

“鹿妖最終降下瘟疫了!”一人發出**的喊叫。

“等等,是我為鹿妖殺死的那個孩子命名的,我要找他問個清楚,”阿堪是那個孩子的命名人,這是一種非常親密的關係,他喃喃念詞:“有形無形怪異神君、雌雞報曉怪異神君、雄雞生玀怪異神君、老鼠祈懺怪異神君……”恐慌隨著他的咒語安定下來,“蛇掛高粱怪異神君、家犬扒壇怪異神君、有頭無尾怪異神君……鹿妖安在?”白石典汪地一聲,讓大家雞皮疙瘩頓起,難道這個不堪重用的神官學徒真的能召喚出陰風陣陣?

海平麵浮起一抹難以察覺的微光,先如螢火蟲,接著棚屋發出砰砰敲擊聲,仲雪和他的小狗、病人們又尖叫起來——比蝙蝠還盲的白鷺醉酒般紛紛砸落到棚頂上,轉瞬又聚結為那頭幻影般的獨角麋鹿,躍過水麵。奔跑到前方去了,如此清晰的法術,幾乎讓人有被叮咬的痛感,“鹿妖!鹿妖!”少年們亢奮地叫喊。越聚越多的年輕人跟隨仲雪,他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加入自己的,也有鹿苑的死士……從對麵的山坳,呐喊聲突起,那是暴動的囚犯群,獄卒們揮舞長斧企圖阻止他們。閃耀的麋鹿,風馳電掣地撲進人流,化為一頭狼——不,仲雪認識那頭狼,那個烏滴子以狼族的同仇敵愾撲向寺人貙。另一個烏滴子則要在蓬頭垢麵的囚犯中找到少傅,寺人貙則決定生擒他,一個活的嬖幸更能敲詐他的主人。他們就如隧道裏纏鬥的獾,戰象引導著囚徒與獄卒的狂流,怒哄哄地用長鼻掃開寺人貙,青狼被象牙挑得老高——貙人如虎伏地,又如火紅的山茶花驀然凋謝,消失在現實的輪廓外。

黑屏甩動長繩,要套住青狼,那個青黑的影如同猿猴一般在繩套間彈跳。剛才兩個烏滴子與寺人貙的那一幕,不過是忽明忽暗的火炬所放大的幻覺,仲雪希望與某些人再次相見,所糾結的恐懼與思念所做的夢……直到長繩擊中了黑影,白石典像捉鬆鼠一般死死撲住……這是象奴,他剛剛釋放了地槽裏最凶暴的重刑犯。“你足夠矮小,可以隱藏到麋鹿身下,吃掉了寤生的內髒,”阿堪湊近矮人的耳畔,象奴發著高燒,如任何吃了不潔食物的美食家一樣遭受脾胃折磨,“你那麽需要黑魔法嗎?”

仲雪望著阿堪,他是從什麽時候起注意到象奴的反常,從什麽時候能獨當一麵的呢?其他人則恥笑這個侏儒,“想獲取黑魔法?想變成一個‘正常人’?”侏儒吃了幼童的內髒,期望能長高,這是人們樂於相信的邪惡腳本。

在他們將這個小矮人推來扭去時,雪堰從樹叢後走了出來,人群一下靜默。他看起來就像在露營,領地也好、大祝秋祭也好,統統不放在心上,像扛著掃把一樣扛著一麵戰鼓。

“主人,人們賦予您‘墜星’的稱號,描述您作戰時如同星辰墜落般地猛烈攻勢。”象奴終於開口,“您是會稽山以東唯一能擊敗夫鐔的人,他們卻在即將大獲全勝時撤換您,一敗塗地……如今他們畏懼您,就說您心有不滿、任意殺人。我要獲得黑魔法,不是為了變成黑巫師,而是把自己變成‘祭品’,獻給海妖,即使渡海來吃掉我的是邪神也好,或是母鹿產仔護佑神也好,隻希望讓您振作,不要什麽都無所謂!”象奴頓了頓,一口氣說完“就此謝罪。”拔劍自刎,血噴在戰鼓上……

叫烏滴子的狼撲到戰鼓,徒勞地嗅著、嗚咽著。

仲雪良久也無法反應過來。

他一直被事件裹挾而去,基本沒有足夠時間可供喘息,供他分析在眼前一晃而過的人們。那些無雙國士,還來不及甄別,就已黯淡而逝……吳國是一頭噴射著熱浪與硫磺,吞並幹國、侵蝕徐國、向西與楚國爭奪每一座城池,穿著純白、赤紅、漆黑的三軍,如火如荼……並將別國的稱號命名自身的百鰭龍,卷耳大夫身上混有徐人血統,守護著越國在浙水以北的故土。吳太子壽夢向南建新城,對越國的鉗口在夾緊,“越人太懶了,要鞭打鞭打他們。”越國是他的人力儲備和倉庫,現在是提取儲備的時候了。小枝夫人是禦兒君長女,越國北宮女公子,她嫁給雪堰大夫。因思念兄長,越過浙水北上,兄長如此珍愛她。帶她參加君王們的會獵,吳國太子愛上了她,用戰車把她搶走,對卷耳大夫說:北宮暫居東宮……她從不說話。太子問她為什麽不說話,在影壁外聽到她和兒子交談,便奪走幼子交給太子妃撫養。直到她病重昏迷,用越語呼喊兒子,才將她隻身送回給她的兄長。她羈留東宮誕下一個兒子,回到兄長身邊又生下一個,吳越兩國的君主相互為對方撫養孩子……橫阻他們的血緣與洪荒,****洪水,浩浩滔天。是攪動歸墟的鑄劍師,以歸墟為爐膛,**滌忘海所萃取。用至真至純而必然破碎的感情,鍛造出的蠻荒時代,以及這個時代的離別。

“我所夢見的與你有關的夢……也許我理解你的喜怒無常,但大多數人不能,你背離他們的常規,他們會害怕你,進而想鏟除你。”

“你在夢見屏獲取的解夢新方?”雪堰哂笑,低頭看象奴的血在銅鼓花紋間蔓延,猶如死亡也具有觸角,“我從沒去過夢見屏,我沒有那麽多值得遺棄的記憶。”

所有與雪堰有關的夢,並不是仲雪觸及了雪堰的靈魂,他觸碰到的是侏儒的記憶:從小枝夫人的木芙蓉,到鵝掌楸下的烏滴子,多年來小矮人如影相隨,但沒有人想了解他的情感。

“禦兒家的人全是些失心狂。”雪堰冷漠地說了一句,寒徹仲雪的心扉——這就是他對象奴的全部評價,他對凶手並不關切,對神巫毫無怨言。對狸首的緊逼也無意澄清,封閉在自我世界裏,每當有人說動他升起戰旗,他說“請等一等”,他等了很多年,現在已無須再等——海平麵上駛來一抹亮光,逐漸龐大如海市蜃樓,那是阿堪之前施行幻術所利用的光影——一夜之間,整個海岬湧入無數海船。

船頭畫有海鰍的眼睛,仲雪救助擱淺鯨魚時,見過這些被群山阻隔的南方漁船……因為海蜇秋汛到了!仲雪突然明白,所謂雪堰是海妖的兒子,他的母親是外越人,來自海上……和烏滴子分開後,雪堰隱沒不見蹤影,他去了鹿苑。和他所擊敗的流亡者一起,向海外吹響號角,召喚那些隱居的巡回巫師。雪堰是貴族,不能獨自存活,走到哪裏都需要雄孔雀羽毛那樣長長的隊列仆從,他靠支配他人攫取戰果。他在等待海蜇汛,以及隨魚汛而來的外越人,在不可能的海岸登陸,在不可能的地方集結,“狸首想把我和你綁在一起,沉入海底。”雪堰靜靜道,“而時代是由人組成的,每個人不再沉淪,時代就會改觀。”他走進冰冷的海水——

為首的漁船是外越人首領,鄞君的座駕,海上大酋長居然隻乘一艘平常無奇的漁船,但漁夫們舉高漁火,如光明穹頂般環繞著他的須發如濤……雪堰半身浸沒在漆黑的海水下,仰頭和船首的鄞君交談,就像浮現海麵的人魚,鄞君拒絕前往秋祭,“神巫十五年前把迎接外越的蛇門堵死了——除非蛇門向東為我重新開啟。”鄞君是在猶豫夫鐔會出手,雪堰大聲說:“夫鐔不在國內!他正在浙水上緝捕江盜,我劫持了他的船隊!”

嘈雜聲起,伯增倒拖來一個男人,阿眉等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在汙泥裏踢他,毆打他,他畸形到等同罪惡的扭曲四肢……無辜的一堆骨頭。

“攻擊一個智障工人難道就能讓死人複活嗎?”仲雪製止。

“因為你說是瘋子幹的。”伯增說。

“仲雪,是你?”一個不成樣子的人開口問,她一直護著工人,渾身都是爛泥,她笑了起來——仲雪再次遇見了元緒。在花宮找到了病重的逃犯,和照料他們的女巫元緒。元緒的樣子很糟糕,她簡略地說了戰爭前後的遭遇,先在一家貴族莊園工作。不久莊園被千林征用了,接著夫鐔進攻,千林就燒掉莊園,把所有人帶上山,“這就是我不投靠任何人的原因,巫術是即將消亡的東西,甚至在我們體內溶解。”

“元緒,你長大了……”仲雪盯著他,“快長毛茸茸的胡子了。”

“呀!”元緒捂住臉頰,“很快會變成胡子拉碴的大叔。”

“是你教唆那些苦役犯朝夏履橋射箭嗎?是聽誰的指使?是典獄長?”仲雪也跪下來,搖晃放鬆下來的元緒,後者呆住了,“不!不是我——”

“但你知道是誰,是誰?!”

元緒渾身顫抖起來,因為他看到了雪堰——

雪堰走回山岩,他與鄞君達成了某種協議,也許是水路並進,也許僅僅是等他兵敗不得不流亡海外時接納他。仲雪無法從雪堰臉上判斷這一點,無論是哪一種,每個人都必須孤絕地麵對命運。雪堰端詳元緒,忽地揪起她的頭發,露出後頸的文身,“姑蔑的巫童……”他沉吟,“當我摧毀姑蔑邪神廟,寄養在神廟裏的巫童全被熔化的房梁壓成了肉醬。”藍色天際下冰冷歡躍的銀色神殿,猶如停泊湖畔的雲層,每一寸外牆、每個屋簷都貼滿純錫的裝飾,井底墊錫板淨化水質,錫瓶盛裝供神的酒,窗格上記述神話與族史。入侵者點了火,所有的錫片都碎裂、熔化、化為粉末。再決堤灌水,屍體要等發大水才能浮上來。“一個孩子劃著竹筏找他的孿生姐姐……姐姐掛在原先是樹冠的枝葉叢裏,隻有一顆頭和半邊肩膀,他拎起姐姐的肩膀,就像仍與她手牽手……我有條不紊地將他們的身體和風俗一起徹底摧毀。幸存下來的孤兒有的去了海上鹿苑,有的消失在茫茫大地中,這些孩子們今天都長大了,足夠向大禹陵複仇了。”雪堰欣然一笑。

“——是大高華。”元緒告訴仲雪,眼睛卻盯著雪堰,“不顧一切的大高華,”他是奄人巫師學徒,世上僅存的幾名姑蔑巫童都是他潛水救出來的,後來他投奔句無。夫鐔在軍中不再設置卜官,他憤而轉向千林,但千林兵敗身死;他耿耿於懷,認為自己輔佐夫鐔的話一定會比烏滴子等人做得好得多;甚至連白瀝這樣的禦兒流氓都被夫鐔招攬了,難道姑蔑人真的隻有敗落命嗎?大高華單打獨鬥,就幫典獄長平定了監獄暴動,但他不喜歡受束縛……“還是不甘心,獲得一個牢頭君子的倚重有什麽意義?他起意幹一些更誇張的事……他射擊夏履橋上的人群,他控製了這一帶,如果我離開,他就會殺死所有智障工人。”那場戰爭將所有古老種族和巫術都攪動在一起。

凶手是一個人,一直是一個人,而不是一隊士兵、一組獵人,隻是一個人,仲雪見過這個時代最壯實的凶徒,飽嚐半獸半神的捶打,把對逼迫他殺戮的世界的反擊對發泄回人身上。

“我知道這個名字。”仲雪沉吟,小高華、大高華,是越人常用的賤名,意思是小乞丐、大乞丐,死去的工人所叫喚的“叫花子”,被叫做大高華的,往往是命特別硬的人。大高華是智障工人中的一個,原來他頭痛、記憶混亂,千林之戰中恢複了一些,戰後逐漸狂性大發——狸首大祝一開始懷疑仲雪,並沒有偏離方向。

“第二次他外出,我讓神智稍微清晰一點的工人跟住大高華,就想讓他偷跑出去能告訴外界的人……”

——第二次在諸暨邊境襲擊獵人。

“那個工人被毒打了一頓,誰也不聽他的解說。”

大高華離開前把元緒也扔進坑道,她花了整整兩天才爬出來,鼠疫已在地麵擴散……智障工人一個個被絞死,在絞架上焚燒,就像死神的路標。元緒說不出話來,你養一隻獵狗,也許因為它花色漂亮、叫聲洪亮,當它舔你的掌心時,一根無形的繩一下拉緊,你與它之間的感情再也無法簡單說清。人與人之間也是如此,元緒一直像母雞一樣照顧他的小雞仔……典獄長下令處死病人,並讓兒子押送犯人轉移到花宮,自己最後撤離——這是夏履橋亂射後第六天,回到銅姑瀆的大高華怒不可遏,不在於他有多愛他的同伴,而是他們是他的私人籌碼,他把典獄長釘上了鼓樓。“這是我人生的第二場瘟疫。”元緒搖搖頭,但疾病跟著降臨花宮,人們踏上台階,死神就等在台階盡頭狙擊他們;他們撕扯頭發,奪過獄卒的武器,奔向記憶中的故鄉,死神就在歸鄉道路上擊殺他們,將他們發白的臉龐按進映滿星光的水窪之中;死神無法被收買、無法被測量,它蔓延地隨心所欲——猶如它在夏履橋上的所作所為。

“阿堪身上的箭頭呢?”仲雪問。

“你還執著於那枚箭頭?”雪堰把從阿堪身體裏掏出來的箭頭拋給他,一枚奄國舊箭頭——你揭開的會稽山最深的傷疤,所以神巫才默許狸首對你的汙蔑。

當他們致力於建國時,無杜派出雪堰擊潰了奄人,沒收他們的財產,人口充當奴隸……無杜是從那時被冠以“神巫”稱號。奄國王子遭受巨大打擊,妻子與戰將在最近水的地方被烹煮,一對兒女遭受虐待,他把兒女獻給了雪堰。被摧毀的殿堂,元緒開始流浪——人生就是從某個分岔點,走向各自的通途與孤島。那一場場大火,在中原諸國看來不過是一場野蠻人的械鬥,甚至無法在史冊中留下一筆,但戰國的開局已然改變——戰爭不再是貴族們的遊戲,家園會被燒毀,戰敗方將淪為奴隸。頭將被砍下,屍體沉入深海,無人幸免。

雪堰拔出了劍:“是我創造那頭怪獸,現在也由我親手毀滅。”——他要去終結所有的戰爭,或者開啟所有的戰爭——

黑屏將半個鹿苑的人拉了回來,為主公披上黑色戰袍,雪堰第一次看起來像好戰的越人,他跨上戰象,對仲雪說:“如果我戰死,你替代我的位置。”

仲雪說:“為那四十個人找回正義,對我來說更真實。”

雪堰敲著戰鼓出發。他釋放囚犯以壯大人數,其中不僅有飽受冤獄的可憐人,也有最可怕最瘋狂的重刑犯,越國此後至少二十年要飽受這一個秋季培植的犯罪猖獗之苦。因嘲笑神權而被關押的老詩人,對雪堰念了一句詩:“昊天不惠,降此大戾!”雪堰的回答是“浩浩昊天,不駿其德。”不發戰書也不派遣使者,“我們隻是去大禹陵懺悔。”

鹿苑的男人們,走過仲雪身邊就跪下來,輕聲默念什麽,他們中很多人都有嚴重傷勢,肢體被野蠻地切割過……念什麽咒語都不重要,也許他們隻是希望仲雪說一句安慰話。

“你占了某種贏麵——越人相信你殺死了什麽,就占有了什麽的神力。”黑屏解釋,戰勝者對戰敗者負有一種義務,猶如飼主對牲口的責任……有關飼養鹿妖的黑巫師種種,人們立刻會聯想到一個很老的巫師,離群索居很多年——結果卻是一個小侏儒,他也感到可笑。

“你們還想永生嗎?”仲雪拒絕了。

“我們在刀尖上討生活,難道就該活活被肢解、被剜掉眼珠,像畜生一樣死掉?”

“你們選擇了這樣的生活,就必須要承擔它的後果。”

“別這樣……”阿堪勸阻,“拒絕別人的懺悔是不祥的。”

“太易得的寬恕是廉價的。”仲雪沒有讓步。

“如果最後你還活著……”黑屏幽幽說了一句作為贈別,“那送你綠雲的姑娘,親自劃船去接她。”這就是他幫助仲雪的原因,那幢孤零零的砌石房子裏,空等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