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雨越來越大,“吳王太子失蹤了。”武原君神色凝重地對仲雪說,他已抓獲能抓住的流寇,其中有兩名是喬裝成海賊的會稽盾甲兵。

沒有靈子的下落。

仲雪久久盯著艅艎艦橋的屏風,上邊寫著難以辨認的字跡,靈子的香味充溢著這個鬥室……她想寫什麽呢?留下自己的名字?

“如果是狸首綁架了王太子,就會將王太子押回大禹陵處決,作為神的勝利——他的思路就是這樣。”仲雪裹緊披風,“我們已經落後狸首一夜。”

武原君用船將仲雪和元緒運回浙水以南,“吳王太子最好已回到他的艦船上了……否則戰爭將會爆發,一場因尋歡作樂引發的戰爭,同樣會伏屍千裏。”

在南岸,最大的驚喜是阿堪,他還是劃著白篷梭飛跟來了!但小艇無法渡江,他滯留在此好幾天了,“真是危險的戀情……”他凝視著仲雪的發如飛蓬,照亮或焚毀一個時代的,就是這些身不由己的女性。仲雪懷疑綁匪是會稽甲士,阿堪說“沒有所謂的‘會稽山治安’,大部分凶殺發生在親屬和熟人之間,你願意把真相寄托在那群黑皮老鼠的身上?”盾甲兵們本身就是一群肮髒的罪犯,身懷絕技,靠山龐大,怎麽追查?

“他們會在各地神殿落腳、隱藏人質。”元緒說,公元前的旅行是危險的,你必須要與天氣、體力、土匪、山賊、江盜、野獸以及迷路做抗爭。

“狸首有那串鑰匙。”阿堪說。

“哪串鑰匙?”

“大護法的鑰匙。秋祭時我太生氣,把鑰匙砸給了他。”

“他會選擇那些水道上的大護法神殿。”你很難步行押送人質,必須要有一輛馬車或者一艘船,“能駕車的人很少,全越國加起來不會到一百個。”劃船則是大海撈針。

武原君的人手散布鄉野,一個一個向東南搜查廢墟神殿,讓阿堪詢問那些寄居的乞丐(他們冬季向東乞討,春季返鄉種田),有沒有發覺異常情況……他們在一座廢棄的風雲雷雨山川壇,找到了暫時囚禁人質的場所,有人晚上聽到有女孩的叫喊,“我還以為是閃電女神在發怒。”這乞丐兜著手說。塌陷的祭壇下還找到一冊航圖,在這個時代,書籍圖冊極其珍貴,不是尋常人能擁有的,“是我畫的航圖,”仲雪摩挲著燒焦的印跡,“她在標記出行蹤。”

他們在護堤侯廟,找到控訴夫鐔的鬼板,和艅艎的甲板同一材質,是從大舟上切下來的,是狸首發出的檄文。武原君的信使乘白篷快艇而來,“吳王太子已經返回!吳軍正在禦兒北境齊集——”時間在流逝,仲雪越來越焦躁。“如果真是狸首幹的,他需要所有人目睹,在抵達大禹陵前,他不會殺死人質。”阿堪安慰他。

“但人質會企圖逃跑,難以控製時,綁匪就會下手。”元緒很冷靜,“我們得日夜兼程。”

他們在船上睡覺,夜晚也點燃漁火,輪班劃船。抵達大越山區時,夜霧在膝蓋下縈繞,一切都那麽安靜,一艘燒焦的烏篷船扔在大禹陵的埠頭。除此之外,隻有神巫的仆人在掃地,會稽盾甲兵暫時解散了,連修城牆的土木工人也要收工了,畢竟神巫回故鄉去了。雨停了,時隱時現的月亮暈染著金色霧光,窆石上夫鐔的銅鉞顯出形狀,頂端微微飄動一件女式麻衣,白得沉沉甸甸。

仲雪拔下了銅鉞。

有人在箭樓朝他射箭,是弩機的磕擦磕擦聲,這是第一次獲得回音,仲雪從竹腳手架往上爬。“我有你的貴人。”低沉的男聲說。

“你要多少黃金?”仲雪急切地扒住堞垛。

“黃金?你要給我黃金?”對方冷笑,“這是你們衡量貴賤的方式。好吧,就給我黃金。要楚國的爰金,方便攜帶,一個人來。單獨讓你的瘸子送來,子時結束時,埤中北門。”

仲雪從腳手架躍向箭樓,那人很矯捷,幾乎是同時跳下神魚池,從那裏他可以直接從水閘遊出海。

“他們去了埤中,狸首想在神巫跟前執行。”仲雪對落後一步慍怒萬分。

夫鐔的少傅領著舟師——這群室內的士兵——也趕到,武原君也派出信使向夫鐔報告了形勢。他們顯然對仲雪拔下銅鉞的舉動更為憤慨……

“要多少爰金?一斤還是一百斤?”元緒煩亂地問,“這是贖金的討價還價方式嗎?”

“我能背多少就給他多少。”阿堪看著仲雪,靈子對於他來說是無價的。

對於少傅來說是有價的,“調撥爰金需要時間,而且我一次隻能支付一百鎰。”

夫鐔的舟師分撥人手在大禹陵附近繼續搜尋,武原君的水手也已筋疲力盡,快要從船槳上跌倒了。仲雪棄船步行,翻越已默默看著無數人走過的會稽山脈。

烏滴子帶著句乘山的四名君子卒,穿著日常服,等在即將關閉的小西門外。為仲雪送來一百鎰楚國爰金,這是阿堪第一次見到這種捶打成薄片,可切割成均等方形的金幣,以二十五鎰為一片,一共四片。

“我會跟著你,但碰見綁匪時,別離他太近。”仲雪幫阿堪係緊布袋。

第一次交易,阿堪送去,仲雪遠遠護著他。但被發現了,綁匪沿著屋頂在監視他們,“在子時擊鼓聲停止之前,讓神官把金子扔下水門,大護法不許跟隨。”阿堪扛著布袋奔向北門,仲雪爬上屋頂追擊,埤中的石屋就像壘砌的平菇,在他腳下破碎。烏滴子托舉、挈拉,助他一臂之力;君子卒也撒開包圍圈。阿堪把金子扔進滑行的烏篷船,布袋在船篷上彈跳了一下,滑落水,綁匪接著跳下船,仲雪又差了一步——北風從迅速下滑的水門縫隙呼嘯而過,烏篷船正好就貼著那道縫隙穿出城,齒輪的咯吱作響,一個男人在尖叫——男人脖子係著長繩,橫著身體被輪軸絞殺,水門因而留下一道關不死的空縫,死者是全城最有勢力的瘸子——因為閽人一般由瘸子擔任,而他所管理的城門非同尋常,需要轉動輪軸才能開啟……

“他抓住了靈子,為什麽還要殺一個守門人?僅僅是恐嚇?”仲雪紛亂地問,他的衣服全濕透了,寒冷入髓。

胥師對大批會稽山那邊的人馬湧入他的城市大為不滿,“我們守衛這座神的城市,很多人記恨我們。死人是個人恩怨造成的,是鄉土文化的一部分,越人愛複仇。”

“複仇也必須要有勇有謀,”阿堪的膝蓋疼得錐骨,“最近你們有沒有碰到過非常厲害而且小氣的人?不管多久以前?”

“呃,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他看到烏滴子,砸吧嘴,“是夫鐔的大船頭。”他見到石泄和閽人起過爭執,閽人告訴他石泄想要錢。

“石泄這種人根本不想要錢……”

“沒有比有錢人更愛錢了。”胥師說得滴水不漏,“報案的話,就能拿到賞金。”

這時贖金打撈上來了,綁匪沒要那些金子,靈子仍下落不明。

“石泄報的是什麽案?”發怒的仲雪搖撼胥師。

“是鹿妖!”胥師喘不過氣來,“鹿妖說‘無主之地,吳王所有’,那個賣牡蠣的女孩是第一個受害人。”

“石泄在追查模具的過程中還為那女孩報案,一定是為了別的什麽原因。”仲雪還清晰記得石泄的拳頭落到身上的觸覺。

“良心不安。”元緒說,“石泄是虎錯灣人,虎錯灣人不殺人,那個女孩一定死得很慘。”

“而你們沒有追查下去。”

“那是鹿妖!”胥師臉漲得青紫:“我們隻是凡人!”

而石泄本人也死了。那個死去的女孩,像山洞裏的盲魚,被時間所遺忘。

又一個不眠之夜。

搜索仍在繼續,但沒有成效。

仲雪去踏勘三岔橋,他曾和暴七遙望如同神營建的城市,並在這裏遭受襲擊,暴七依然下落不明,他失去太多同伴了。橋的另一頭,走來了夜巡的胥師,他也被失職所折磨,說起前一個女孩的死亡疑點,“她跑到這裏,被活活打死,內髒被切走,屍體倒掛在橋下,人們都認為是鹿妖……但我懷疑過是豬龍婆殺死的,因為他對人很粗暴。”

“而豬龍婆是黑幫的護衛,你又沒辦法對付。”守夜人們所看護的城市,正從古樸的沉睡中醒來,利益衝突與怪癖的蘇醒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而來。

橋麵發出砰砰聲響,仲雪從欄杆伏下身,“既然你喜歡跟著來,那麽就讓你來。醜時,南門。”低沉的聲音從橋下傳來,又一次指定仲雪送錢,而且開口要一萬鎰爰金,“她不是夫鐔的養女嗎?用她體重的一百倍金子來換。”

仲雪攀下三岔橋——胥師拽住他的腰帶,“這裏水流很急!”兩人交替趴下橋架,那個神秘的男人消失了。

“即使是夫鐔,也一時拿不出那麽多金子。”君子卒伍長說。必須要湊齊金子,難道先去打劫金礦?君子卒往返冶煉場,用馬車運來一千鎰爰金,下邊全是銅質的假幣。

仲雪駕著馬車,在宵禁的街巷裏,被綁匪支使著不斷轉換地點。醜時即將過去,第一記鼓聲響了,仲雪離開指定的地點還有一條街,他駕車衝過後巷,車被狹巷卡住。仲雪跳下車,捧起最上層的爰金,衝向巷口的亮光——鼓聲結束,他看到的是胥師被綁在樹上燒死。

馬兒在兩邊砌石牆之間嘶鳴,沒人來搬動那些金子銅片。

“以往的山賊要糧、要豬、要雞、要女人,他故意把價開得很高,知道我們湊不出——他對金錢不感興趣,”烏滴子說,“因為牽涉到夫鐔,我們這麽多人才聽從他的指揮,他感受到了權力的滋味。”

神巫的衛隊拒絕句乘山的君子卒入城;但雙方對綁匪可能的搜尋方法,都是粗暴地入室搜查、截留車船和輪番搜山。搜查範圍每兩個時辰按大越山區直徑五裏範圍推進,但這還是原始森林覆蓋的年代,野豬伏臥在一人高的狗尾草叢中,它們的數量比人更多。“靈子根本不在埤中……在山野刨一個深坑加道木欄,或者被扔到廢井道,我們都無法找到她……”仲雪的內心,與她的內心,之間那根細微悸動的蠶絲般的線,無限延伸於無盡的暮色之中。灰冷的夕陽快速地在緋衣婦人般的山石上一躍,就沉入銀灰色的海。山石下的赤石夫人廟,君子卒們發現了一個被碎石填埋一半的地牢,裏邊鎖著一個男人——典獄長的兒子,少典——大高華為苦役場帶來瘟疫時,父親叮囑他移送重犯到花宮後,就殺死病患。將屍體擺放到各個出口,這樣即使有逃犯,也會被感染。寧願讓這些犯人遭受天譴而死,也不能讓他們逍遙法網之外。但少典沒有照辦,“能施行天譴的隻有天命,而我並不是神。”下雨天,少典就浸泡在石牢裏,四壁隻有他的哮喘回聲。“去年冬天的戰爭,摧毀了許多人。”被營救的少典睜著一雙耐心的大眼睛,對仲雪說:這些人回到山中或海邊的家中,默默拚湊起自己,重新開始生活;有的人獲得戰功,獲得姑娘的喜愛;更多的隻收獲了內心創傷——不少人下了戰場,就進了苦役場,雪堰大夫釋放囚犯,他們又逃走了。某些犯人出於報複,綁架了少典把他關起來,讓他嚐嚐絕望的滋味,這些人也許是為了泄憤,也可能是綁匪的朋友。

黑夜還沒從城市上空完全挪移開,市井的聲響伴隨雀鳴而起,多少人仍在享受或忍受平凡的一天,又有多少人失去了醒來的機會。熾燒你內心的無名怒火,在於旁人照常生活,並不能體諒你對受害人的憂思和慟切。仲雪想那綁匪也一樣,猶如被反鎖於火宅,渾身浴火……炭工推著軲轆作響的板車來送炭,長長的篾筐裏裝著整條整條竹炭。一個小男孩一路撿起掉落的碎炭,挎著竹籃走進司稽的公寮找仲雪,這是小結,“他說要在海螺壁和你說話,就現在,你一個人去。”

“‘他’是誰?是你的屠夫師傅奢比屍嗎?”問不出下文。

這次輪到仲雪站在祈願海螺的那一邊。綁匪要讓夫鐔來換靈子,“父親難道不該用自己的生命來挽救子女嗎?”

“這就是狸首的妙計?你以為夫鐔會關心一個娼婦的性命?就算是國王的娼婦?”

“王公貴族們都是堆糞土。”男人哢哢輕笑。

“用我來換她!”仲雪捶打海螺壁,“你要我做什麽?我就在這兒!沒有神靈,隻有一個你,和我!”他聽出對方在遲疑,他望向海螺孔的另一邊,隻能看到蒙麵的黑布巾,“你是要我查出那個牡蠣少女的死亡來和靈子交換嗎?”

“一二不過三,你是個吳人,應該有商人對數字的篤信,寅時,三岔橋。”說完那人就毫無畏懼地縱身躍入潮中。

仲雪已經有預感了,這次失手,他將永遠地失去靈子。

他們在公寮激烈地爭吵,“不可能!”伍長反對:“不可能為了匪徒一句話,就讓夫鐔親自來。”爭吵頃刻休止了,仲雪輕聲道:“南山有枸……”一隊君子卒走進公寮,椎髻上插著蒼翠的枸骨枝葉——夫鐔來到了埤中。他端詳著仲雪,石泄差點將仲雪嘴唇割下來,現在還有一道淡淡的傷疤。

那人劃了一艘帶拖板的船,插滿枸骨枝的烏篷船按他指定的路線去交換,劃船的是夫鐔本人;他先遵從指令,將金子堆到拖板上,然後劃船跟從。仲雪乘白篷梭飛從另一條河道阻擊這艘拖板船,船駛進一個橋洞,“仲雪!”靈子喊他,她被揪出船艙,蒙麵人用裝魚鉤的義肢從背後卡緊她,另一首用匕首劃向她的咽喉——

大拖板卡在橋洞下,船走了,把仲雪截在橋洞外。仲雪躍上橋,翻過拖板,靈子在蒙麵人臂彎中倒下。蒙麵人將她塞進麻袋,連同成堆的金子,用力翻出船舷扔進水裏。

夫鐔躍入水中,但沒找到。

靈子消失在湍流中。

船混入一模一樣的趕早圩貨船,君子卒將順江截下他們,一艘艘掀開篷蓋,但不能期望有多少結果。

他們披著毯子,站在河岸上,一天都沉浸在痛苦中。

“我能知道她的名字嗎?”仲雪問。

“你叫她什麽?”

“靈子。”

“她出生時,她父親和我還在甬江上遊挑選木材,為盡快趕回家,一路唱船工號子,‘風外甥,順江而下,槳娘舅。搖進嶴,喝老酒,依羅——嗨!依羅——嗨!’所以她叫‘依羅’。”

——我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

武原君接二連三的求援信飛來:“吳軍正在南下,我要向誰借兵?惟有句乘山的戰神。”緊接著是雪堰大夫的傳檄,他帶著山陰君逃到北方領地後,在浙水兩岸派出斥候。吳軍陳兵禦兒,五色軍旗向西延綿,在渡江口飄舞:“戰爭的正義性在於保存麵臨滅亡的小邦,霸主的勇武在於打擊強暴的大國,王霸之業由此威震海外……”所有巴望夫鐔夙夜馳援的溢美濫調。仲雪清楚即使沒有武原港的亂局,吳王太子也會南下,有一個笑話是“每年揍一頓越國佬,隻有他們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唯一的錯誤,就在於他們是弱者。

“是王太子的例行冬狩,”劫掠邊境,采購年貨,“如果你北上,會升級為一場戰爭,很多不必死的人都會死去。”

“越國當然需要戰爭,這是躋身霸主的捷徑;然而,吳國連年豐收,是為天時;吳軍在北岸等我們渡江而上,占盡地利;吳伯治下,大邦有防備,小邑設保衛,民眾習於守戰,我們還無法抗衡。”少傅也竭力勸阻,“吳世子把越國看作一塊疥癬,他南下征伐,是為了告誡我們:在吳國西向與楚國爭霸時不得輕舉妄動。”

“越國太古老,人們活得像野獸,難道就不是痛苦?”夫鐔再次北上。運糧的車船、修建橋梁道路的工兵,旌旗、羽纓和送別的啼哭……仲雪不清楚靈子的安危給夫鐔造成多大的傷害,僅僅是顏麵喪失,是否還有內心煎熬?大義之前,私情隻能埋葬?

神巫住在一座蜂巢般的石屋山上一間簡樸的頂台石房裏,在答辯之前,他都不再見仲雪。仲雪走上台階,融化的髒雪順著石階流淌,就像黑色的血。“我並不如我所想象的那麽愛靈子。”仲雪隔著前庭,對著寂然讀書的神巫背影說,“但我看到她,就如同看到母親……當年您和您的君長送她去吳國……如果我能阻止。但如果阻止,就不會有我的出生。”他笑起來。

在這連綿成山壁的石頭巢穴裏,也有屬於大護法的房間。仲雪倒在地上做夢,屏風上轉動一隻隻窺視的妖精眼,他那無因無果的愛。如同自相吞噬的蛇,他驚醒,船穿過橋麵時他和夫鐔都看不到船體,一艘帶篷的船,可以輕易把一個國王藏起來。凶手把靈子拖出船篷,但扔進水裏的可能是另一個人……三個時辰後,君子卒在城外的沼澤打撈上麻袋,袋子裏裝著的是溺死的司稽。

凶手是在報複上一場戰爭中的相關人。閽人,胥師,司稽——雪堰十分注重奸細與內鬼的培植,佐助治安的胥師提前擊鼓三次,閽人開啟城門並交出鑰匙。夫鐔的人馬被反鎖在城裏,任人宰割,是這三人造成了諸暨城的隳壞。他模仿雪堰大夫的滅敵方式處刑代表城市守衛者,這三個司法之人,任那女孩死於凶殺,怠於為她伸張正義。那些高高在上的君王,代表著莫可名狀的天命,真正可怕的是不觸及他們的利益,他們就無動於衷。如果被綁架的是吳王太子,整個越國將被犁一遍吧;如果被殺的不是靈子,幾乎沒人為那個賣牡蠣的少女哀悼,絕對的絕望。

阿堪和元緒前去查證小結和綁匪的關係……他從父親那裏被帶離,目前和燒炭工住在一起,那個浪士很狡猾,總是把關鍵人物分開,而不透露具體情況。不配當巫師的巫師,和不是女巫的女巫,一起回到連道塘孤零零的楓樹林。屠夫拖著傷腿,艱澀地承認小結被拐走了,他們父子越來越落敗,以年均二十裏的速度搬離諸暨。阿堪坐在欄杆一邊,看到那些流浪狗都被殺死了,剝下的皮插在籬笆上;元緒則總覺得有人在屋子盡頭在看她——他們告辭,元緒踩著阿堪的肩膀,再偷偷爬上北樓。剝開那些掛肉用的倒鉤,是一塊普通的擱板,就像所有貧苦之家珍藏唯一的貴重物品的秘櫃一樣,打開後,映出元緒臉的——如繁殖一樣增加汙穢的窺視之眼,是半麵破銅鏡。銅鏡中又映出奢比屍的臉,他那因疼痛和殺氣而扭曲的臉顯出特別的峻切,從秘櫃中抽出另一件寶物——一柄倒鉤劍,“女人的好奇心總是太重。”他舔了舔鉤刺……接下來,是阿堪與元緒用性命搏鬥,被刺傷後在絕望中爬行,未及殺死的狗在籠中狂吠。奢比屍伸展開畸形的腿腳,並能靠雙手行走,如同靠雙手爬出冥府的惡鬼,“有個叫綠萍的老騙子,他教我如何折疊手腳,你想試試我的真實力量嗎?”他先釘住元緒的手掌,撕開她的衣服,發現是男的。感覺很晦氣,就轉向阿堪,“傳說大護法為了你借助蝴蝶之力遊過滄海——如果我宰了你,他會發狂嗎?”

他壓製在阿堪身上,倒鉤劍慢慢刺入阿堪的腹腔……在不可逆轉的傷害發生前,尹豹良趕到,他仍關切著會稽山麓的風吹草動,因為這是他所熱愛的故鄉——會稽甲士重新歸來。但奢比屍的武力奇詭,他還是脫身了,並抓走了阿堪。

“當初奢比屍是為大護法神殿做護衛的,他對家人施以狂瀾的暴力,被你母親教訓。懷恨在心,殺死妻子後逃走了,妻弟因為失蹤。被認為也一同殺死了,事實是他拐走了妻弟,到處流浪,那個男孩就是小結。”元緒遞給仲雪那半麵鏡子,與夏宮長廊下挖出的另半麵合為完璧,“他也是殺害你母親的凶手。”

奢比屍綁走阿堪,讓仲雪驚覺他為靈子而忽略的一切。但他仍湊近埤中地圖,與司稽的手下們討論著那名少女的買賣牡蠣的路線,接觸的人員,又有哪些外來的流浪人群曾在那一段時期停留埤中……他調來全越國所知的命案卷冊,大部分寫成禱告文,畫在鬼板上。為平息被害人的冤魂而插入夢見屏的縫隙,夢見屏倒塌之後,成堆黴變碎裂的竹木板扔在大禹陵,工人取暖燒了大半……

“她已經死了!”元緒喊:“那個牡蠣少女很不幸,但她已經死了!不該為了她再死更多的人,阿堪、靈子,您該先救出他們!”

“我們今天的一切都是由過去組成的。”仲雪背對著元緒,將一枚枚代表各色人等的彩線竹簽插入地圖。文明國度嘲笑越國是蠻夷之國,熱衷於血親複仇,事實是除了你能為你所愛的人尋求正義。沒有一部法典來伸張正義,隻能祈求他人的善行與同情,因而越人陷入自尊自強的怪圈,仇殺不止。仲雪叫小結必須告訴那位浪士:“讓他等著我!我會找到殺死牡蠣少女的凶手!”“我不知道他在哪兒!”小結重複了幾百次他所知的細節,那個獨臂劍客,突然將他從殺戮的深淵救出來,不計任何回報。

仲雪跳上了馬車,他和靈子之間甚至算不上是愛……愛應是怎樣的呢?他認識的人中,關係最穩定的就是烏滴子和平水。他奔出埤中城,去中央菜市場詢問他那件懸案:一名少女在節日集市上被殺死,她的弟弟靠向陌生人祈求善心來為她複仇,他等了很多年,直到一名隱退的劊子手來訪……

“隻要有重大節日,神巫出巡或舉辦慶典,就會有凶殺發生。之前已經有很多女人被害,她們散布各地,沒有人找到其中的聯係……直到這名賣牡蠣的女孩,”仲雪駕車闖入中央菜市場,對劊子手說:“我認為同一個凶手仍然活著,你們抓錯了人!”

“人們讚美深厚的感情,那些膚淺的一瞥,漫不經心的一句話,難以複製的一夜,卻是我所擁有最好的一切。”平水說,烏滴子出征後的劊子手之家,隻留下死亡的陰森——

是個美人。

平水眯起眼看橋對麵走來的男人——藍色豆娘那樣的男人。那人也回視他,“您想和我……去喝一杯嗎?”

“不不。”平水辯解,“我在等人。”

驛站長捂著牙痛發腫的腮幫小跑著趕來,指著那男人喊:“你到了?好巧好巧!我們也剛到。”——這就是平水和烏滴子的初次見麵。

烏滴子隻身來到這裏,尋找他,請他回諸暨重新開張那惡心的職業,在旅途與公務的間隙尋找幾個暢飲的同伴,這就是他所想要的一切嗎?在橋頭未能飲下的那一杯,是否盛滿了未知的歡愛?平水突然湧起一起難以解釋的情感……難以理解的內心,他覺得胸口疼、皮膚繃緊,這種愛的直接衝擊不多見,很窒息而且容易消逝。

長頸水壺,彎頸水壺,看起來就像一個笑話。平水的草房裏有一對陶製水壺,是從諸暨帶來的唯一像樣的擺設。烏滴子把劊子手能夠自行納稅的條件都扔給驛站長,驛站長再一一念給平水,然後他們都累了,也厭煩了。平水不想再回到堆滿人的地方,招募助手,每天要說很多話。他甚至不想說話了,他看著烏滴子,烏滴子看著他……無果的遊說。烏滴子回到城裏,夫鐔交代給手下的事務往往不止一件,還需要拜訪遠近的頭人酋長,他恐怕等辦完其他事才會再來勸說。夏季大雨可以不停歇地連下七天,連天空都呈現土壤的顏色。驛站長等暴雨驟晴時,要平水把夏收的稻穀上繳到領主的城裏。綠色森林淹沒在黃濁江水中,猶如眼前的海波,視野之中黃湯浩淼。

暴雨期間,烏滴子困在滴水的簷頭間,一個戴著鬥笠的少女走了很遠的路來向他請求幫助。她的前男友不時闖入她的房子,把家弄得一團糟,她擔心他會再做一些蠢事——當地人都不以為然,還責怪她生性風流,她隻能乞求外來的旅人發發善心。烏滴子幫那個女孩整理好房間,然後去找她的男友——此地的領主,季文。

季文表現得彬彬有禮,認為是女孩誤會了,自己也的確有一些脾氣上的缺點。他們還一起下棋、投壺……做了很多那個時代以及所有時代最好玩的室內遊戲。

第三晚季文去找女孩,不是道歉,而是毆打她。不放心的烏滴子候在樓下,已有三夜,事態不妙時就上樓去救她,這裏的惡霸、牛倌、仆從等等為討好主人,像豺狼一樣撲向烏滴子,像撕碎黃鹿一樣打算把他大卸八塊。平水把稅送到季文的府邸後,為找烏滴子也加入這場混戰。烏滴子把女孩放平在一邊,揍得季文滿地找牙,將自己的童年憤懣,全都灌注到拳頭中……濃稠的血一下就從季文的嘴巴和鼻孔裏流了出來。烏滴子對虐待女人和小孩的人最為憤怒,他揍起那種人渣來一點都不留情——平水懷疑烏滴子的童年曾受過虐待,那麽漂亮的家夥,如果不是經受過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怎麽會變成一個稀奇古怪的人呢?

女孩還是死掉了,烏滴子覺得十分無助。殺死一個女孩,季文根本就不在乎,人們也不覺得特別悲慘,反而責怪那女孩交友不慎不自愛。幾年前,神巫巡回的船隊經過,一個牽著牛趕來節日慶典的女孩被綁架上船。虐待致死後拋屍入水,女孩的弟弟要找到凶手,但涉及到大人物,他的請求被無視,認為是女孩玩樂不當。失足落水,季文就在神巫的護從船隊中,戕害女性是他長久以來的一項業餘愛好。

“你不可能救下每個人,你又不是神。”平水為他包紮。

平水要過上幾個月才能了解烏滴子的全部故事。他的父親去參加一個充滿陰謀與凶殺的會議,被軟禁(他沒有被燒死,但逃走了,任憑族人任人**)。他和姐姐在家,暴徒衝進他們的房間……“天很冷,戰爭總是爆發在冬天。他們把姐姐吊在嗞嗞冒火星的炭爐火塘上,一個接一個淩虐她,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不停地哭……直到昏迷,她的後背都烤焦了……然後我對他們說‘放她下來,換我。’”烏滴子站起來,拿起稅收卷冊,又扔回案頭,“不想回諸暨,就算了,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中央菜市場的臭氣。”

烏滴子放棄了遊說。

平水第二天醒來,覺得像從墳墓裏等候日出。平水有一個兒子,但做母親的禁止他們相見……如果他一個人生活,也沒有什麽不便,他對愛並不太渴望,剝下吝嗇鬼的皮,將亂臣賊子剁成肉醬……所有缺乏想象力的酷刑,他有一點積蓄,老了之後就請那白化病的男孩每天來做一頓飯菜。他可以分兩頓熱一熱吃,他善於忍耐,把遺產留給為他舉辦葬禮的人,他見過太多死亡,無非如此……那天清晨他看到烏滴子含著那隻小螳螂,忽而意識到自己所錯失的某種可能性,但這是一個男人,如果他可以忽視其中的不便,他並不苛求。

平水走出那幢死寂的小屋,去諸暨。

回到那個充滿欲望、爭奪、汙言穢語和厭倦的地方。

因為烏滴子在那兒。

孤身一人。

等待一個又一個噩夢從他身上重複碾壓而過。

至少下一次,他能與烏滴子一起承受。

“季文還活著?”仲雪問。

“季文是駭沐國王的大弟。”你很難處置一位國王的親戚。

“他不是第三子嗎?”

“在駭沐國,頭生子將被吃掉。”

季文被關進治治島的助海侯廟,那裏稱為潮神的監獄。女孩死去的當晚,她父親請平水處決季文,“這樣並不能讓你的女兒死而複生。”平水說。於是老父親挾劍前往治治島……他被阻止,但表現出值得同情的勇氣。那位老父親曾長久疏於照料子女,這在越國也很常見,他和做母親的鬧翻了。不再探望那個家庭,把子女拋給做母親的,自己另找願意接納他的女人……老父親即便如此憤怒,終究會忘卻悲傷,過分執著於悲慟的人倒會被當做愚蠢的怪物。

“治治島!”仲雪掏出航圖,平水在東海標出方位,白瀝的直覺沒錯,海外流寇享有天然的進出自由……況且他還擁有王兄的庇護與邀請,那一晚他甚至可能就在武原港!常人很難理解連環殺手的癮頭,他會蟄伏幾天、幾個月、幾年,壓抑內心咆哮的怪獸,然後“堅忍不拔”地外出捕獵,不惜橫穿國土,渡海而來。

把埤中拋給元緒和尹豹良,仲雪前往治治島。大戰之後,是大荒,一路上大量屋舍廢棄了,沒有人居住:有些被泥石流掩埋,有些是海潮入侵,有些是毀於野獸,相比瘟疫後的廢墟,這還是較為溫和的衰退期。

烏鴉停歇在黑黢黢的光杆樹杈上,遮蔽了通向神殿的千萬級石階,一位猿猴般瘦小的盲公坐在枝杈上擊築而歌,樂聲充滿海島的風姿,潮漲潮落的節奏:“……寧失千金,毋失一人之心,依羅——嗨!”“真有趣,在越國,船工也這麽喊號子。”仲雪靜靜聆聽完,“你知道助海侯廟嗎?”“喔,我也正好也去那裏。”盲公跳下樹杈,與仲雪一道暗夜行路,盲公彈唱著黑色笑話:“噢喲旅人啊,你見過人死後,未被收殮的肉末團成碎肉末團,在深夜等人嗎……這就是啦。”半路有黑影擋住行人,劍光映亮微弱的光,仲雪拔劍。那人的劍術優美流暢,為了健身取樂似的,又隱入樹林,級級台階之上,就是海濱懸崖上的神殿。

助海侯廟的護衛得天獨厚,仲雪表明身份,希望能拜訪季文。

“護法,不過是會稽山的看家狗!”神官不讓他進入,說季文閉門悔過——

他要強行闖入,就遭受迎頭痛擊,這裏的神官異常剛強。屬於世外高人的類型,憑借陡峭的山勢,將仲雪踹下幾百級台階。

——他連夜兼程,三天才到這裏,就是為了滾下這台階,仲雪不禁要放聲大笑。

他一再上前,一再被擊退,階梯如同夢境的邊緣,無法邁過。

“真像狗一樣。”年輕的神官笑話他,他們穿黑白兩色的號衣,手持長棍,武技不同於吳越其他套路,好像隨便練練就能擊退任何人。

“帶一份神巫的謁見信來。”盲公從狗洞鑽出頭,切切嚓嚓地對他說。

“你們不讓我進門就因為我沒有謁見信?”仲雪難以置信。

“這是我們看守山門的職守。”神官們慈祥地點點頭。

仲雪的隨行船員還沒趕到,他又從北麵懸崖攀岩而上,自從采蜂人傳授給他絕壁行走的絕技之後,他就越來越自負,按阿堪的哲理學說:他總有一天會摔死!管他呢,仲雪在夢中墜落萬劫不複的深淵太多次了……然後他看到懸崖上懸掛的牢籠,裏邊是累累白骨,這些海盜、罪犯被作為潮神的祭品,在此風幹。木籠抖動,連海盜的骷髏也舞動起來,從枯骨後邊鑽出一顆蒼白的人頭。仲雪嚇得大叫,口中銜的短劍掉了下來,被蒼白的鬼魂一手接住,那不是什麽白色亡靈,而是白瀝——

白瀝看到黑屏留下的信號,一路追到治治島。

“我怎麽沒發現黑屏的信號?那時你就知道是黑屏幹的了吧,我還為你投奔怒海難過了半刻鍾呢!”

“哼哼。”白瀝邪笑,潛入助海侯廟後,他才發現黑屏被狸首控製。遭受嚴酷逼迫,才不得已潛入武原港綁票,否則狸首將殺死他的妹妹,黑屏把王太子送到了治治島。

“的確是狸首……”仲雪和白瀝割開牢籠,“狸首之所以要黑屏出手,是為了嫁禍給雪堰,吳軍也的確怪罪雪堰,壓境禦兒……另外,王太子?”壽夢到底是回了吳國繼續當王太子還是淪為越國的囚徒?公侯伯爵們的替身太多,真真假假分不清。

“狸首很頭痛,黑屏的新搭檔沒來治治島匯合,所以狸首決定押著黑屏把王太子運往大禹陵……為避免黑屏不聽話,就把我扣為人質。”白瀝鑽出籠子,蹲到仲雪肩上,“這群神官又嚴肅又呆板,很難對付,即使潛入那個破廟也會被扔出來,你最好去搞份拜謁信!”

“沒有什麽拜謁信!”仲雪把白瀝扔下海,隨從把白瀝撈上船,而仲雪又被綁在長竹竿上的鐮刀勾上去,被神官們痛打了一頓,從一千級石階上扔下去。盲公笑嘻嘻地在他痛得要命的頭顱旁跳舞:“依羅——嗨,你沒有拜謁信,快去取份拜謁信,快去快回!”

仲雪又奔回大越山區,如果在航圖上添加他的足跡,就能勾出一幅野狗流浪圖。他所遇見的這幫人既嚴肅又小氣,黑幫為十個鏟布殺人,夫鐔為一柄劍逼人上吊。吳太子為籌集水門的木樁就發動戰爭,楚國貴族為多占有幾個采邑啟動整座國家機器去踏平小國,人們為一個不敬的眼神就決鬥,孜孜不倦地為了一點私利而擾亂天下;隻有菅川主拋棄一切虛妄,但在凡人眼中,他不過是爬行於世界邊緣的蝸牛……

夏宮已成為尹豹良安頓自願歸隊的盾甲兵的營地,雨夜中的燈火尤其愀然憂戚,白石典遠遠地就奔出宮門繞著他的膝頭不停搖尾巴,他們分開就像有一萬個時辰了!

稍事休息兩個時辰,元緒告訴他阿堪仍不見蹤影。

黑屏的妹妹在柘山照料駒子,她並不特別喜歡昏迷的病人,但他的默然無語。他的癱瘓無力,他倚仗她而生,沒有她就會死去,仿佛變成了她的私有品,這種關係令她難以割舍。直到元緒來請她,為士兵做一些錯筋傷骨的急救。

吃著溫熱的夜宵仲雪就掉落筷子睡著了,阿堪的臉如同夜梟,從樹影叢中浮現,“夢的殘渣又浮起了。”他知道這是夢,阿堪的四肢被砍掉了,變成一節光溜溜的樹幹。夢中的仲雪並不覺得古怪,隻覺得一種靜止的悲傷,寧靜之下的深深恐懼。

“你容忍我開挖你的山林,容忍我招募貪吃的勇士,容忍我穿上巨神靈的服飾……”這是他沒來得及當麵說出的道謝。

“這麽肉麻的話可不能記下來。”阿堪笑道。

仲雪做夢所遇見的人生,以及路途上了解到各人命運,這麽多人的感情在他身體裏衝撞,要撕開皮膚,“隻因出生地和血緣,就奴役與被奴役,羞辱與被羞辱……也許要花幾百年、幾千年也無法消除這種鴻溝,這不是我所夢想的人間。”我的夢想很難實現,隻能用於贏得內心平靜……

“別傻了,即使是尋常人,人生也是布滿了臭糞坑。”阿堪安慰他,“如果你死了,我就帶著所有鬼板和書稿,乘上蝴蝶逃到建德去……”

仲雪甚至沒有反擊“繼續去坑蒙拐騙嗎?”而是靜靜思索,他也認為這是無可避免的。

“我的兄長姿態優雅,與人交際輕鬆愉快,他去了都城的學宮,叫得出每個同窗的名字,知曉每個人的家族關係;而我甚至不認識自己的穿衣男仆。”

“雖然你作為貴族很拙劣,我還是會幫助你的。”

“我們兩個在一起不是變得越來越糟糕嗎?”阿堪被夜色淹沒,夢醒了……仲雪已夢遊到夏宮前的岔路口子,道神牆上掛著模糊的一耷血肉,發出虛弱的嗚咽,是被砍斷四肢的白石典……是一種威脅,每次貴族出行,會在車輪下碾死一條狗。用狗血祭路神,保佑旅途順利,凶手在催仲雪上路。仲雪幾乎是狂怒,“你嫌我進展太慢嗎,我日夜兼程也不能讓你住手嗎!”他朝虛空的曠野喊。

“是你抓獲了大高華,所以這個人在向你挑釁,”黑屏的妹妹邊為白石典料理傷口,對仲雪說:“他殺人是為了娛樂。”

奄奄一息的白石典舔自己時,自己也舔舔她,她就會加倍開心。

“犬神生日時,背著狗繞爐塘走上三圈,犬神就會施福給忠犬。”元緒說“……有些人還活得不如狗。”仲雪背起白石典繞著夏宮跑了三圈,奔向埤中——

在那蚌殼與岩石砌成、不懼台風的山居裏,護從無法阻攔仲雪的大吵大鬧,穿著睡衣的神巫走出來,問仲雪:“你找到罵我的新詞匯了嗎?”

“如果他們把一個會稽盾甲兵切成一塊一塊扔下山岩,您會搜遍整個東海岸;但抱歉,她隻是一個女人,她被毆打。被開膛剖腹,身上用火燙出一條一條,您無動於衷,您的神也無動於衷。”

“不要找神仙老爹撒嬌!”神巫威嚴地說,遞給他一封寫給治治島主人的親筆信,“人君選士,各像其德,你犯傻。你就是蠢貨的知己,你作惡,你就是惡魔的奴隸,你有神性,你才是神的子民!”

魂魄的衝突,掌控身體與行為的“魄”,調遣精神與意誌的“魂”,在大齋宮、夫鐔、雪堰、卷耳……的身上也相互征戰過,一個沉湎過去的身軀與一個新的靈魂相互激鬥。仲雪所麵對的困惑,在那些逝去的亡魂在生時,也深深困惑過,他們作出了自己的選擇,他們無法獲得解釋的靈魂還在山林中呼嘯。

仲雪帶著拜謁信再次進入助海侯廟,一切都溫文爾雅,海濤在高牆外喧囂,仿佛是飛翔的靈魂,盲公坐在屏風前彈唱燕饗賓客。

季文斜倚著聆聽,“你聽過小豹子的叫聲嗎?”異邦的國王大弟半眯著眼睛,輕啜酒杯,“猛獸的幼年期叫聲竟然像小鳥……或是昆蟲的鳴叫。”一隻金眼睛懶猴從他後衣領爬上頭頂……那是靈子的猴子,從衣袖中露出的手指纏著繃帶,輕輕逗弄猴子。他被咬傷了,但並不在意中毒,毒液仿佛是他的美酒。

“是你綁架靈子的,你收留了狸首!”野獸的咆哮,為了求偶也為領地,仲雪從跪姿撲向季文,沒有智慧、沒有勇氣,隻有卑劣和嗜血,隻有本能,“但有個爪牙擺脫了你們,他發覺他女兒被殺死了,所以他一再殺人逼我來追查凶手!”

起居室外的神官們衝進來,但盲公仍紋絲不亂地擊築,樂點為螃蟹般在地上纏鬥的兩人增添了節奏感;神官們手持長棍,怒目靜候。

“你以為我一見女人就獸性大發嗎?”季文大笑,他笑起來沒有門牙,因為門牙全被烏滴子打飛了,“我們精心挑選,就像挑選新娘……你的‘靈子’裝腔作勢,哈哈哈,連猴子都比她可愛。”

季文那晚在武原港,遙望他的王兄覲見吳王太子,夜明珠般的艅艎大舟……無非不值得記憶的無聊華彩。他自小作為人質住在越國,他的少傅在渡口沉船而死,連同妻子一起淹死。那裏不適合當渡口,因為雪堰大夫在那裏采過條石,海潮又衝垮石塘,堰塞出一口水潭,漸漸被稱為“宮淵”。小時候,表兄送他一頭係項圈的雪豹崽,因為害怕暴雨雷聲。跳出籠子,把自己吊死了,仆人幫他把小豹子沉到潭底。越人按溪流聲的高低祭祀晴雨,讓女巫站在潭水中念咒語……後來他殺了王兄送的馬,又沉到潭底。“再這樣下去,不是什麽垃圾都往裏邊扔了嗎?”他稍微長大一點,想。他和幾個表兄弟一起跟著神巫巡回時,出於好玩,虐殺了一名耍蛇女,那種場景你永遠也忘不了,表弟的仆人把蛇女也沉入水底。過了幾年,到宮淵求雨,果然下雨了。庭院也充盈流水,蛇女融化在水中,扭動蛇身遊入房間,順著被打濕的衣襟爬上他的軀體——盛滿屍體與思念的深淵,天命的乖烈,他們又怎能理解?仲雪又怎能理解?

“賢者始於難動,終於有成。”盲公擊下最後一個音符——他才是治治島主人,他問仲雪想怎麽辦?

“我一來一回要七天,人質沒那麽多時間,把季文帶回埤中是表明我的決心。”

“用一位異邦君王的性命去討好越國人嗎?”

“越國人很傻,盲動、天真、又迷信——但我喜歡他們。”仲雪說,“他們有仇必報,但也講道理,季文不必擔心他沒犯過的罪行。”

“我倒更喜歡你這個吳國人。”治治島主人微笑,“但我不能辜負死去的王兄,讓他的兒子被剁成肉醬,我們是野獸,天生是要吃人的。”盲公擲下樂器,登上快船護衛那乖戾的國王大弟——

歸程就像另一場龐大的夢,沿途無數人湧集,手舉鬼板或白繒。上邊書寫著他們遭受的冤屈與無法回擊的暴力,遇有淺灘,他們就脫光爛衫跳入逆流。為快船拉纖,傲慢的文明人總以為越人生活在無憂無慮的東海之濱,但世上並沒有現成的蓬萊仙境。

仲雪帶來了季文——兩人均白衣素冠,走過三岔橋,大越傾巢而出,來看季文——駭沐國的食人大弟……“我從不吃牡蠣。”季文哂笑。

神巫返回大禹陵,名義上將季文關押在那裏,接下來是等待。

大禹的候見廳擠滿了有所訴求的人群,他們是難纏的冤屈者,也是天性樂觀的閑漢,他們會同仇敵愾、為保護家園不惜性命,也會對猙獰和虛熱倍覺親近,他們是鏡子,映出的是如何對待他們的你——獸性、人性與神性在身上交匯流動。

靈子被發現的那天清晨很寧靜。

打銼殼的孩童在海灘上發現一隻手,手腕刺著一圈海豚。

山陰君的夏季行宮,秋季曾開辟為救傷所和養牛場,至今一股畜生氣。坦**的銅道神落滿雪,露出寧靜的微笑,指示方向……另一邊隻有一座失修的吊橋,通向鬆林,從方向而言。它通向鬆林後的海灘,從路徑來說,它不通向任何人,一條投向虛空之海的斷頭路。

尹豹良帶著甲士們搜索山道和海濱,並排成一線,走過半人高的駝色茅草,翻檢礁石下的線索。

白瀝的傷愈了一部分,他變成一部分白色一部分紫色的男人。仲雪順著白瀝的目光,穿過那座朽壞的吊橋通向層層堆雪的山林,酸紅粘稠的淺灘泥水在懸橋下蠕動……“你有自己的生活嗎?”仲雪問,先是忠於卷耳大夫,然後亡命鹿苑,再忠於夫鐔,從殺戮走向殺戮……你喜歡什麽食物?什麽顏色的外套?有心愛的女孩嗎?

白瀝靜默了一會兒,長籲一口氣:“我什麽都討厭。”

仲雪也靜默了一會兒,“我也有同感。”

他們都覺得靈子已經死去,他們再也無法找回她了……然後尹豹良喊他們了。

仲雪想他看到屍體,會耳鳴、手抖、左手發麻,一輪輪潮熱從後背爬上來,但他很平靜,就像看什麽很自然的東西。她被海浪衝幹了血,沾滿海沙的肌膚潔白,微張的雙眼,凝固的眼神美如波紋,“她大概咬掉了凶手的指頭或鼻子,凶手割開她的嘴巴和喉嚨想把那器物挖出來……”尹豹良冷淡地說。她曾吐露氣息的嘴唇裏,塞滿了沙末。

“凶手知道我在敷衍他。”用不可能被處死的罪人來搪塞他。線索斷了,靈子也死了,海風把雪花送入仲雪的眼簾。他順著喧嘩的海濤走在海塘上,又一年即將過去,男女老少聚到一起,一起釀酒,並交納釀酒的稅——人們很累,但很愉快。

晨霜是上帝投向人間的寶石,他醒來,看到湖邊的勞作——南塘圩主決定在湖上築壩、設置閘門,旱季泄湖水灌溉,雨季則將洪水排入湖。再通入海裏,這將是浩瀚的工程,也許要到她的兒子這一代,才能竣工。

她的兒子和仲雪相處得不錯,仲雪以為又會從衣服堆裏鑽出那顆小腦袋,結果是一頭貉子,問她兒子去哪裏了,去父親那裏了。父親?是的,劊子手平水。圩主平靜地回答——竟然是平水,仲雪震驚,“為什麽你不早點告訴我?平水會把我切成一片片掛在肉鉤上出售!”圩主不以為然,梳著頭,“你給我兒子一個父兄的榜樣,否則我隻能去找夫鐔了。”她慵懶、美麗,光潔如白霜……圩主曾是前代大護法的女巫,“我兒子出生時不會啼哭,你的母親倒提著他拍打臀部,嘴對嘴吸出他口中的羊水。救了他,而他將長大,建成一百六十裏的海堤。他也將有他的子孫,在長堤下平安長大,救一人等於救一世界。”

她決定讓父子重新來往,那孩子去父親那兒好多天了。但她不知道,和仲雪交談的那時,兒子已經死了。

第一個在自家船埠頭的一艘黑船裏發現屍體的神官要學徒把屍體扔到山上去,山上的神官則要弟子把濕淋淋的屍體扔回去。“但那個孩子身上有劍傷。”“我才不管,把他扔回海裏去。”於是叫黑幫來處理垃圾。黑幫人手發覺那艘黑船原本就是歸在屈盧名下的,季文的到來是轟動性的大事,鄉夫野婦像趕圩一樣劃船聚集到會稽山,到處是失竊和偶遇——死去的還是一個孩童,微風吹拂他的頭發,在船舷上顫動,仿佛他還活著。

“天殺的!”海麒麟倒吸一口冷氣,“他殺死了南塘圩主的兒子。”

“這還不是最糟的,南塘圩主的兒子……”和烏滴子交過手的做了一個決然的手勢,“也是劊子手平水的兒子。”

當晚,仲雪來到山陰君陵墓外,尹豹良被揍得連他母親都認不出來了,另一名盾甲兵眼窩裏戳了一把匕首,直達腦後。“你當心一些。”尹豹良勸告仲雪,他倆是來唱賣會打探消息的。走進墓道聽到尖細的哭聲……越國青少年今冬的時髦穿法,是將藍布衫染成醬紅色,做成楚式深衣。但下擺不夠長,就卷起來塞進腰帶裏,露出膝蓋以下部分,方便走路。這些時髦的小流氓發出尖細的哭泣,木然而緩慢地爬動。還有一個人的雙手都被咬爛了,虛弱地喊“我是王……救救國王……”那個蒼白的助手守住內門,看到是仲雪,側身讓路。

平水背對墓門,膝蓋抵住屈盧胸前,屈盧整張臉被揍得像是攤在地上,還有一隻眼睛在眨。平水拷問屈盧殺手的下落,認為是屈盧的打手殺死了他的兒子——

仲雪對平水說:“還記得拆骨組的白子嗎?家裏掛各種武器,簡直是屠宰場,在醃菜罐裏找到殘肢,任何地方都有這樣的瘋子——”

“我把白子交給銅姑瀆了。”平水沒看仲雪。

仲雪怔住了。

為“挽救”烏滴子的靈魂,平水決定要給三個人重生的機會。雪堰是第一個,白子是第二個……這群瘋狂的竊鉤者、竊國者,如今都在吳越群山間奔突。

“這件事山陰不管,會稽不收,你不要插手了。”平水說,他在圍觀季文的人山人海中與兒子走散,就在重新獲得接納和信任之時,他無法麵對圩主和失職的自己。

發胖的美男子屈盧麵部**,被酗酒和肺氣腫弄得滿眼皺紋,“我的、我的車船……早就被偷走了!”他好幾輛車、好幾艘船都被豬龍婆弄走了,盾甲兵對黑幫很客氣,因為各級軍官都與黑幫做著交易。可以說,神巫的甲士們是由黑幫支付軍費的,他們對屈盧的車船搜查不嚴。那位綁匪一直有幫手,而狸首握有大護法的鑰匙,車船運送人質,鑰匙開啟窩藏點。

豬龍婆長期生活在沼澤區,有建在樹上的棚屋,仲雪和平水也無法協力製服他。他們三人隻是在泥潭中相互絞殺,豬龍婆仰頭看到仲雪很高興,說“我的大鯢有一顆金色的心”,用絲繩係著的銅鏡從仲雪領口垂下來,金色的心,原來是指母親胸口的銅鏡。多年前,豬龍婆也曾被大護法救護,他的哼唱並非全無意義。平水問這神誌不清的鱷魚男,凶手在哪裏?豬龍婆不停重複兒歌“點蟲蟲、蟲蟲飛。”平水回身,從徒弟的車上取下刑具,過程肮髒而悲傷,仲雪準備走了,豬龍婆呻吟著接著唱“蟲蟲飛,飛到鏡子裏,吃蒲糯米。”

“鏡子裏?”仲雪轉過頭,和當初烏滴子對唱的不一樣了,他用力阻住渾身泥漿的平水,“有沒有叫‘鏡子’的地名?那就是凶手前往的地方!”

最終,所要找的地方,是巨大的鏡子——鑒湖。

南塘所圍起的湖水,平靜如鏡子。

在鑒湖,他們終於見到了狸首,他樣子狂野,與其說是綁匪,更像是走投無路——平水對付外圍的前盾甲兵死士,讓仲雪突入船隊中心——為方便攜帶人質,狸首剜掉人質的左膝蓋,滿麵血汙地在烏篷船上左右為難,仲雪的到來反而激起他的雄心:“季文是覺得無聊吧。戰爭與他無關,在一個即將變化的時代裏,他隻是望著那些烏雲在攪動,卻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麽,身邊全是一些詛咒未來的人……”狸首說著“無聊病”,咆哮道:“但我不同!”

“你殺死綠萼綠華,為什麽還要殺死靈子?”多少次,他依然用靈子呼喚她,就像她的靈魂還在他們初次相逢的那一刻漂**。

“死……人都是要死的!”狸首從烏篷裏頭拖出人質,綁匪和人質一樣渾身汙垢、發如飛蓬,“跪下來,”用匕首比劃人質的喉嚨,狸首命令仲雪跪下來懺悔,“由於你,幫助大禹和越國的敵人,你將終生在冥府中煎熬。”

——在仲雪麵前的,是他的兄長。

快艇遭受襲擊,護衛寺人均被擊倒,笠澤大夫自稱王太子,想代替人主就戮,但王太子說:“帶走我,我才是壽夢。”而黑屏以為高位者都是怕死鬼,隻會嫁禍於人,況且這兩個自稱王太子的男人一個衣著華麗。一個樸素無奇,於是讓真正的王太子走了,抓走了仲雪的哥哥——

仲雪看著哥哥,他完全不成樣子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哥哥更像母親。南下與越人爭奪生存空間,和禦兒君正麵衝突,他的攻擊性很強,他的兒子精神反常……其實都可以從母親這兒找到源頭。她健康聰明、充滿動力、但充滿攻擊性。仲雪每次看到靈子,覺得她就和母親很像。

“嗬嗬嗬,我要肮髒的屠夫去抓吳王太子,結果抓到這麽一團癩烏皮!”狸首的匕首已切入笠澤大夫的皮肉,命令仲雪殺死自己的哥哥,“既然你忠於越國,他不是殺死禦兒君的元凶嗎?”

仲雪說你是廢柴,如果你真那麽能幹,大齋宮就不會死。你也就不必再煽動一場戰爭,為大齋宮複仇,即使是發動戰爭,也不必假借大齋宮的名頭。

撐船的黑屏擊倒狸首,他跌落鑒湖,鏡麵般的湖水一下在他頭頂填平了漣漪——

而仲雪兩兄弟重逢第一件事依舊是爭吵。

“你一直在責怪我殺死卷耳大夫,至少他是一個合格的敵手!”兄長說:“我是笠澤大夫,為吳國門戶,我無路可退,我的背後就是泰伯創立的國都——越人渡江而來,我就在江麵上阻擊蟠蛇。”

“越國也是我的國土——我並不是中轉過境者!”是的,父親一直讓仲雪更接近越國人,知道他無望繼承家業的同時,希望讓他記住自己的血緣——這就是他與越國今天的關係。仲雪把那麵破鏡子給哥哥看,“我們的母親不是死於疾病,而是同樣死於暴力——她死得其所,她保護了那個女孩——而你我,從沒想過終止暴力,哪怕一次!”

“為了保護一些愚蠢的野人而送命……哼!”

伯增和蛇女劃著雙艙船來了,他們就像一對神仙眷侶,剛沿著梧桐樹回到人間,“吳王送母親這麵鏡子……我沒有見到這麵鏡子是怎樣係上的,但在她的身形被棕樹葉覆蓋漸漸消失在視野中時,我見到這麵鏡子如何蒙上水汽反射著柔光……”哥哥把鏡子交還給仲雪,伯增送父親乘坐小船離開越國。

“謝謝你,吳國佬。”蛇女說她的孿生姐妹就是被季文殺死的,她願意引誘出那個凶手。

“你也許不合他的口味。”

但現實永遠是嘲笑命運的,蛇女還是在危險的街道夜遊,仲雪等人分組跟蹤;這一年就快結束了,家家戶戶都是漏夜釀酒的灶火之光,為殘雪蒙上溫暖的光。在意想不到的後巷,一支義肢漁鉤捅破窗格,勾住蛇女,要她轉告大護法,到小齋宮死去的地方決鬥。

“決鬥?他真的這麽和你說?”仲雪聽著這個久違的詞,很多年過去了,連他們也思慕更古老年代的勇士,現今隻有追捕與逃命,生與死之間不再閃耀這個高潔的名詞。

兩個月的冬雨,繼之以雪,地底的蟬蛹也浸泡在積水中,來年春天,未及蘇醒就黴化為塵埃。在約定的時辰,來到道神坐鎮的路口,仲雪環顧——

——她還是逃脫了,她跑到這裏,向西而行,如果向東,我就在那兒。

——別太自責。白瀝說,她是路盲……

他們與平水、黑屏、元緒等人齊聚於橋之西。

橋之東。

鬆林間回嘯的風聲,刮在北蟬的臉上,他的對麵:奢比屍一手掐著小結,一邊哀哀淒淒地說:“男人沒有母親、沒有妻子,孑然一身,又生了病,有多可憐!我離不開這個孩子,我多年來在他身上彌補罪過,為養大他花費不少心血……”因為北蟬問過奢比屍有關“牡蠣少女之死”,所以他知道北蟬就是那個綁匪,他不透露任何口風,就等著這一刻,用小結來換金子,“你索要那麽高的贖金,多少留下一點吧?”

北蟬決然出劍,小結倒在一邊,北蟬不多看他一眼,繼續進逼奢比屍,把他趕到吊橋上去——

他太輕信了,看到奢比屍盤曲的壞腿和殘敗的下體,就以為他是一個廢人,事實是他仍能靠殺人獲取快感。奢比屍退出鬆林,竄到搖搖欲墜的吊橋上,仿佛一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仲雪與白瀝等人眼前。

“死肉!”奢比屍咒罵北蟬,“你把什麽人引來了?”

他要與北蟬做交易,北蟬就把交易時間和地點一概轉告給了仲雪,讓他們來處決凶手。

“喔喔大護法和貴人們,”奢比屍踉蹌著,半是求饒,半是譏諷,“我是無辜的……就連那無能的神官學徒,我都不忍心殺呢。”

北蟬截住橋之東路,也一步步走上橋麵,他那張臉,是曆經多次凶險之後勉強拚湊起來的,連最冷酷的人都難以忍受他的凝視。

“為了愛惜死者,而讓活著的人送死,就是你的鐵鉤劃開那麽多人的胸腔嗎?”如果說閽人、胥師、司稽瀆職該死,那麽靈子、南塘小圩主、白石典又有什麽罪過?平水、仲雪和白瀝把他夾擊到快要崩塌的吊橋中心。仲雪覺得與凶手同歸於盡也未嚐不可——阿堪一定會大大地責罵他。北蟬砍斷一條橋索,橋麵側癱成垂直狀,各人站立不穩。北蟬用義肢勾住橋索,擊退上前的仲雪,平水自背後出劍,北蟬架住,白瀝順勢劈劍——北蟬另一手也被砍掉,他毫無停滯地頂撞白瀝,白瀝被撞下橋,連同紮中心口的義肢也從北蟬小臂上扯落。黑屏揮舞長繩套住白瀝,但繩子也斷了,白瀝墜落懸崖,黑屏一跺腳,從邊坡追下去;元緒看到小結的身影,也連滑帶溜,下到穀底,繞到西邊的鬆林去——

這一交手是如此之快,奢比屍一彎腰就躲過了第一輪攻擊,“哈,大護法的兒子……說到底都是家犬而已!”奢比屍一倒鉤紮得仲雪後背僵直,“你有一百個斬法,我有一百二十個活法。”第一次見麵時,他正縮成邋遢幹癟的一團,像一頭碾平的灰老鼠。但為了脫身,他必須從橋上殺出一條血路,“當年我實在氣不過,打了她一拳,誰叫她不經揍。她讓我滾,她知道她虧待了我,和那夥趾高氣揚的小女人。”奢比屍扯動倒鉤,仲雪就隨之在橋上搖**,他往背後揮舞劍,但無法碰及敵手,“不過,恨她的人不止是我,打死了大護法。不少人還特地給我酒喝呢,讓我坐在最尊貴的火塘邊,叫什麽代、代……”

“代襪那!”平水一劍劈斷倒鉤,那些死難者身上的鉤刺傷痕,也可能來自這名熟練的屠夫,“代襪那、胎嘎滾、苦拉、叫穀魂!”仲雪一邊念著無法用確切意思概括的越國眾神之名一邊揮劍……我所喜歡的越國,有呼吸,有脈搏。有剛毅,有忍耐,夜晚少女為心愛的人把門敞開,男人在海浪上淘金,甚至連孩童敢吃螃蟹!

脆弱的吊橋如飄帶一樣扭動,箭如雨下。仲雪踏穿木板,跳下橋麵,像蒼蠅一樣緊緊倒叮住橋索。

失去雙手的北蟬一身箭杆。

這是可以將弓豎立在船上,一腳固定在船艙,遠距離射擊的弩機,來自秋祭夜攻大禹陵的靈感——奢比屍殺死平水的兒子時,從屈盧船裏順便偷來的大型弩機,北蟬回望橋頭。小結邊哭邊扳動弩機,連發了三輪就因潮濕的弓弦而失效了,北蟬張了張嘴,似乎想告訴小結“你可以擺脫這一切,你不必綁在他身上同渡苦海”,但什麽也來不及說出口,北蟬墜下吊橋……

奢比屍砍斷了僅剩的橋索,仲雪躍向奢比屍那一邊,平水握緊斷繩,留在西麵——

“好孩子,你還是愛著老爹的。”奢比屍爬上橋東,走向小結,小結恐懼地尖叫,拋開弩機轉身狂奔,“別跑,小結,我們一起走,我會對你好的,永遠也別再回來了……”奢比屍一瘸一拐地追,“小結——”元緒也在喊,小結頭也不回地跑……差點撞到一個男人身上。

——連道塘圩主等在鬆林的盡頭。

“哈,你這偽君子,一邊祭典牲口,一邊又盡情宰殺它們,”奢比屍冷笑著撥轉劍,加速衝刺,“我至少比你更坦誠。”

爆裂的血花噴泄,連道塘圩主連續拔劍、曲刃劍連續斬中奢比屍,又悄然入鞘,他就是北蟬的少主。

“阿堪在哪裏?”仲雪奔向橋頭。

奢比屍對仲雪虛弱地吐出“走開……殺魚佬。”

“你寧願化為海上的泡沫,成為怨靈,追逐海浪入侵陸地,被人所詛咒嗎?那麽就去吧。”元緒沒有讓他特別懺悔。

被雪打過的楓葉會變得卷曲褐紅,很難看,“阿堪在句乘山。”仲雪從懷裏掏出一小袋沙末,是從靈子嘴中清理出來的,袋子的中心是用一粒楓葉揉得很緊密製成的護身符珠子,浸泡了他的血,脹回為一團亂絮。沒人會想到奢比屍會藏身在最危險的地方,靈子吞下的楓葉珠所導向的線索,楓樹的圖騰——三天後他們在句乘山深處找到阿堪,他被該奢比屍用鐵鏈拴在樹上無法脫身,就靠舔樹幹上的雪水活了下來。

奢比屍把阿堪抓進早年隱匿過的山林,然後去找小結,在目睹季文走過三岔橋的人潮中,他把平水的兒子誤認作小結,也許是說“我帶你去找父親”把他騙到船上,偷船駛出埤中,河道當中把孩子淹得半死。覺得像死魚一樣,一點快感也沒有,又用倒鉤劍刺入他的身體,孩子瀕死的抽搐,讓他興奮。他來到夏宮,仲雪去治治島的半個月來,小結都跟著元緒住在夏宮,他威脅小結“你也參與了,他們不會放過你。”小結與他一起走過那座危橋,在橋的那頭看到迷路的靈子……也許,這僅僅是大多數人所願意接受的真相。仲雪多麽希望靈子不要越過那座橋,向西走進陰翳的夏宮回廊,古舊的窗格切出清晰的光影,如同她清晰無誤地對他說:“那天我騎著驢子等在渡口,真希望白瀝找不到渡船,真希望有什麽人來把我搶走——結果,還是要靠自己一步步走到這裏。”

少女走在北風呼嘯的山陰小道上,哽塞鬱結在胸口,一次次翻越山嶺去見一個根本不在乎她的人。她無法再繼續了,人群都在湧來,她卻在離開。然後她碰到了靈子,“你是‘黑屏的妹妹’?”靈子從她的外表判斷,微微笑著問:“你知道大護法的夏宮往哪兒走?”

她給靈子指了一條稍微有點繞遠的大路,“到下一個岔口,朝道神……”

“朝道神麵對的方向走,他告訴過我。”

目送靈子邁著充滿期望與生命力的步伐走遠,“黑屏的妹妹?”女接骨師喃喃重複這個仲雪信口叫出來的稱謂,“黑屏的妹妹,你從沒問過我的名字。”

下一個路口的石牆上供奉著**的小銅像——“開門見山”的道路之神。“黑屏的妹妹”抄近道,連蹩帶跳搶先跑到路口,把道神像挪到對麵的石牆上。

——靈子向東走過了吊橋。

“黑屏的妹妹”再把道神放回了原處。

出於對愛的渴求與妒忌,她已跨過生與死的長橋。

靈子走錯了路,奢比屍殘害她……但給予最後一擊的,是小結。他們一直以為凶手是一個人,北蟬所殺的人,奢比屍所殺的人,季文所殺的人,和其他被殘害的少女混到一起。牡蠣少女走過三岔橋,那名凶手跟上她,掏出她的內髒,“請給我鑄劍的魂魄!我一定要比師父、師兄更強!”“我把什麽怪物帶到越國來了?”石泄發現了糟糕的蛛絲馬跡,從而與閽人據理力爭……北蟬帶走駭沐國王時,並不知道同船的還有吳王太子,但即使殺死一名國王,也不過是讓曆史飛行得更快一點而已。

小結飛奔在山道上,喘不上氣、全身酸痛,被冤魂的烏雲追擊。仲雪回望吊橋,看到巨大的白色神靈,修長的尾巴掃出宮門外,身體充盈著整座夏宮,他是來接走白石典的——純白的犬神懷抱黑色的白石典飛走了……

每個人身上都沾滿了鏖戰的臭味。

平水走了。

元緒也要走了。

仲雪把母親的鏡子和法器都送給他,“但願這不是你同我們最後的交集。”念及元緒就是如此這般掛著鏡子走上輔佐王道之路,是否會聯想到一次次遠去的幽靈們與他的母親在虛空之海上遙遙相會呢?

“起初,我沒認出你,我在秋祭那晚見過你,”仲雪對包裹在一層層白麻中的靈子說,“因為你,阿堪還活著,好女孩,你始終沒有屈服,你為自己贏得了公正。不再是一個無名亡魂,不是送給方伯子爵們的玩偶……”他輕輕吻了一下靈子冰冷的嘴唇——最初也是最後的吻,為她蓋上裹屍布,案件落幕,正義得以伸張,但一些並非不可饒恕的人也因此死去。

“你可以把她葬在橋頭。”阿堪說,建一座新吊橋,她的靈魂攀附樹藤,縈繞橋索之上,她可以望見海、搭乘海風而去……這是個好選擇。

黑屏給仲雪帶來一塊下頜骨——

“白瀝說把這個交給你。”

“白瀝他自己呢?”

“他死了。”黑屏說。仲雪托著師父的下頜骨,怔怔地站在那兒。他覺得他和白瀝之間的聯係,不該如此薄弱,但他也沒有想過如何改善。白瀝死了,一個人就這樣消失了,他們甚至沒有決一雌雄。仲雪以為他們總會有最後一戰——受製於某種宿命的牽累,但是白瀝就這麽地走了。黑屏說“你還要不要這塊骨頭?白瀝說如果你不要,我就把他的骨頭和這塊師父的骨頭一起埋起來。”仲雪幾乎是立刻遞回給黑屏——黑屏輕蔑地一笑,仲雪也不太理解自己這麽快遞回去的含義,也許他一直對自己未能保護師父而內疚,也許他一直覺得白瀝值得這種合葬,而自己不配保存。“白瀝怎麽就死了?”“怎麽死了……就是死掉咯。”黑屏把下頜骨塞回腰帶裏,不屑地說。白瀝渡過浙水,隻有疲憊的一條命。遭受夫人們的喜怒無常之後,毒性一直沒有痊愈,隻是勉強撐著。後來又去駭沐國一帶做擊劍師傅,回到越國又參加討伐夫鐔的戰爭,終究是搞壞了身體。他到句乘山不久,夫鐔讓他護送齋宮巡遊各地,他就死在了路上。一個人的一生,一句話就說完了,就這麽簡單。

人們宰了一頭羊,將羊頭掛到宮門上,“因為羊神是司法之神,他們相信懸掛羊頭於門上能夠驅除盜賊——這是他們對你的褒獎與祝福。”阿堪又問:“你這庸俗財主念念不忘的雙龍佩,還記得嗎?”

“那是我的恩師卷耳大夫的禮物。”

阿堪早就從水中撈起雙龍佩,擔心仲雪一拿回玉佩就會毫無遺憾地離開越國,所以私藏至今。遞給他,又問,“你還會回來嗎?”

“再說吧。”仲雪跳上白篷梭飛,去大禹陵答辯。

無際的暮色,海鷗如一片片白帆,如鉤的新月落在潮邊。元緒停下腳步,“能弭兵的人,是從戰爭的深淵中凱旋的人……”迎麵走來的男人,是夫鐔。他帶了少數幾位扈從,就像從一場疲憊的郊遊中歸來。

“大齋宮死後,你從信仰之戰中吸取教訓,就讓靈子充當小齋宮,既嘲笑會稽山,又巡回國度;現在靈子一死,你就請求我繼續履行她的職責。如果我也在路上死去,你會叫誰上路呢?”

“不是我們在使用時間,而是時間在使用我們。”而時光將一如既往地奔流不息。

“心有不軌,愛上魔鬼。”元緒輕聲自嘲,把仲雪送的鏡子係在胸前,踏上山道——孤身一人,永無旅伴。

翌年,吳世子壽夢即位,正式稱王,並朝覲周天子。八十多年後,夫鐔的兒子允常稱越王……此刻,這位畢生周旋於神與人之間的君主,身後的砌爐手緊盯元緒遠去的背影,難以抑製目光中的痛苦與渴求——

這目光被懷抱冰滑雪濕的大禹陵的山脊遮斷。

神巫說我沒有太多時間,治治島主人正在褪色的坐墊和屏風之間打一個幹癟的包袱。

“您要離開會稽山?”離開會稽山的神巫還是神嗎?

“我留在這裏,隻是會稽山的囚徒。”神巫要去雲遊,第一站是治治島,他想把大護法這個閃閃發光的頭盔拋下來,裏邊盛放著曆史性的礦藏和爭權奪利,許多惡心的人和事纏成的麻團……多可笑,仲雪也想完成答辯後離開。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神巫無杜轉過身,指著懸掛在內庭的一排排各色布條,有的繡著海鰍。有的繡茶花,還有一群女巫像撲到布料上邊一樣埋頭刺繡,長長的布條連同竹子做的鏤空長枝從房梁上一直垂到地麵。

“鴉旗。”——船桅杆頂端懸掛的風向旗,用來測風向和風力,常常繡三腳金烏鴉象征太陽,所以叫做“鴉旗”。

“很好!”

“這就算……考完了?”仲雪遲疑地問。

“考完了。”神巫明確地點頭。

“哦……”仲雪感覺不適,就像一場令人不快的作弊。

“你還年輕,不要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要活得久,堅持得久,最好活上一百歲。”神巫無杜說,“取走你的鴉旗,讓它久久地飄揚在你敵人的惡夢之上。”

“他根本不配,大護法應該和我們坐到同一張席子上,用同樣的食案,共享越國,而不是和一群渾身汗臭的小人混在一起。”駭沐國王雙手纏著繃帶,其他人附和,大祝們都沒有到場,這場答辯根本不合法。

“我在楚國看到——越國人如何用巫術諂媚、申訴、行騙,如何被歧視、被嘲笑、被懼怕,這恐懼不是來自越國的強大,而是來自越國的野蠻——”

“那你到底提供什麽鬼畫符,讓我們擁立你為大護法?”他們問。

“無忘有功,無赦有罪。”仲雪說完把鴉旗披在身上,走出大禹陵。

血色的鴉旗,因為大護法在本質上是執刑人;副旗是藍色的,如遇喪事,則用藍旗。兩麵鴉旗在扁舟上迎風招展,上繡一尾雌鯨大鯢,曾吹起他母親鴉旗的風。也同樣推送禦兒君駛出句章港,他已無法回頭,他向千年前遺失的故土。未開發的新邊疆推進,海豚在回頭浪之上飛躍,帶魚閃著銀白色的鱗光往漁網裏橫衝直撞,“萬頃波濤、萬頃波濤,北渡浙水吞碧浪,吳越春秋的角逐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