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常王已經病了很久,特別這個月來一躺下就風箱般抽氣,醫生們正爭論是否給氣管開個小口;鑒於他經常磕破自己的腦袋也安然無事,應該根本不成問題。可大家害怕的是另一個方麵:允常王簡直是個大妖怪!公開說也無妨:他的腦筋就像塊大烙餅,此前七十來年的記憶全攤在一層裏。那些活著的死去的靈魂均纏著他不放,他還自得其樂:“時間死啦,他們全都同我活成一團了。”其實從前年起症狀就越來越嚴重: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發呆,要不自言自語,同那些死了幾十年的人對話;有時孩子般咯咯傻笑;半夜還會大聲唱歌,把宮人都叫起身跳舞,“去!去!去!把東門的優比箕喊來。這是我好妹妹的新婚之夜……大夥兒都帶好刀劍!”

那夜正是上元節,五十一年前,允常王的妹妹——搖光正是這夜出的嫁,現在骨頭在地下都爛成灰了;優比箕也死了上十年,傳令官拚命勸王睡下。可他不管,“優比箕!如果不來耍雜技,不管你多瘦,衛隊長飛廉總會把你烤成肉串喂我的狗!”然後抄起隨時隨地隨身帶的那隻骷髏頭往傳令官身上砸去,這下可把這寶貝頭骨給砸壞了。

呃?飛廉是誰?他本名叫“焉”,在五六十年前號稱“越國第一勇士”(雖然是楚國人),英俊的獨眼龍。在允常王還未即位之時,他瞧誰不順眼,飛廉就“撲哧”把那人腦袋砍下來。他倆親密猶如兄弟——不該這麽形容,允常對親兄弟特別辣手——分享一切,包括戰利品……沒錯!連女人也一同睡!

後來吳國人打到諸暨,允常南逃,飛廉斷後,真是好家夥!“聽著,飛廉,我說的是再見而不是永別。”多噱頭啊!可獨眼龍還是被俘了,砍了腳在太湖上守船。一天吳王去船上飲酒作樂,允常爺早就瞧他不順眼了,“撲哧!”飛廉就把他卸了。吳國人將飛廉的腦袋送回了越國,允常爺隨身一帶就帶了五十年。

“快救救可憐的衛隊長,我玩笑開的過分了,把飛廉的腦袋給碰傷啦!”於是又召太史官來,太史明白這樣的事每半月要發生一次,就說自己痔瘡痛的要死讓兒子頂替。兒子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麵對曾祖父輩的允常王一本正經地說:“是過分了,隻有大司命救得了,他死啦。”“啊!”怒不可遏的允常王一揮劍就把太史郎削掉一塊頭皮,“這是越國存亡之夜——句乘容不下兩位君主,不是一個遜位,就是另一個滅亡!”看來允常王的時間倒退了五十一年,必須糾集優比箕、飛廉等闖將再重複一次“上元屠殺之夜”不可,否則誰也沒辦法讓他停下來。

最後連攝政句踐同他的夫人都趕來了,正巧王在大嚷“殺光東海漁夫!”句踐的臉一會兒青一會兒黃好不容易按捺住王,說優比箕的兒子都快五十了,又有痛風,叫他進宮不如讓他把這段路吞下去!除非雇人用門板把他抬來。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句踐隻好派人打火把拆門板將優比箕的兒子抬進宮,然後所有人排成一隊。允常王鄭重地發給每人武器,分派任務。“將功補過,尤勇夫也!”他命令太史郎帶長矛手埋伏在回廊盡頭,並激勵他抱一腔必死之心,因此不許旁人為之包紮傷口,血一直淌到膝蓋上;又遣句踐“直搗老巢,取鄞君項上人頭”,激得他染坊似的,麵上一陣醬紫一陣煞白:句踐的親生父親鄞君是允常的夙敵。因為君位爭奪過於激烈兄弟姐妹都被殺了個七零八落,最後指定死對頭的兒子為繼承人,其中春秋值得玩味。因此有人說那時允常王已經清醒,隻不過是在涮句踐呢!

布局完畢,允常王摟著他的心肝隊長飛廉,也就是那隻砸壞了的骷髏頭。挾著獵野豬用的長矛上馬,拍拍飛廉的天靈蓋,“禦兒!禦兒君越過浦陽江逃跑了!”

又換了一種聲音:“你去哪裏!別讓人看見你持劍在手!”

自己的聲音:“去追禦兒君!我們大獲全勝——禹之神軍與我同在!”

換回那個聲音:“這不是戰爭,這是屠殺!”

自己的聲音:“哈噓!”

左手把右手一推,策馬揚塵而去——瞧,他的自言自語可以把我們氣死!這麽一“哈噓”,我們就非得追到浦陽江邊一裏半才能把老爺子逮回來。你再想想通宵狂歡的上元夜,互述衷情的男男女女們正好生生地約會,橫著衝出匹烈馬載著個老頭兒是何光景!

不過我們豐富的曆史知識都是從允常王這樣的胡鬧裏學來的。五十多年前,北方親吳國的禦兒和鄞邑一夥暴發戶漁民越來越飛揚跋扈,連越君(那時還沒輪到允常)的話也當耳邊風了。越君對年輕的漁夫鄞君說,我把妹妹搖光嫁給你,咱們約上禦兒君一起去打舒鳩國,土地奴隸青銅珠寶權當嫁妝。鄞君就帶著士兵來了諸暨,駐在句乘山上,心想軍隊入國都還是自己占了便宜。這就是“上元屠殺之夜”的由來——結婚當晚,允常爺便說服越君把他們殺了個精光,因為他那美妙絕倫的妹妹搖光所起的作用,當然沒趕盡殺絕,否則就不會有句踐的出生了。

那次我們在離浦陽江七裏的地方就把允常王追到了,躺在草灘裏不省人事,小中風。此後他就完全管不了朝政,話也愈加說不清爽,隻好整天抱著寶貝飛廉坐在江邊數船帆。朝廷裏都是句踐的人,還有大堆姓文姓範的從國外趕來。

句踐本家是漁夫,能做實在活;當然也欠缺了允常王那種醉臥聽秋雨的浪漫氣質,因此越國除了老王在住的句乘山,就沒有窮開心了。政治,是煩心事,交給國王和大臣就夠了;浪漫,又不能當飯食。不過,我們就愛聽那些傳奇,如果哪裏出了強盜或者俠士,都巴不得他們是自己的兄弟,是自己的情人;哪裏有被砍頭的犯人,都湧去看,立刻愛他們愛的要死。恨不得生在允常年少時,為他磨槍擦戟!

今年冬天來的特別猛,一個月前就下了雪。允常王照例要夜夜踏雪,天亮才披著一身冰淩拄著拐棍回來,然後暖爐燙酒,行令不休。心一鬆大家也就沒注意,不知不覺中,飛廉的頭顱不知遺失何處,允常爺也病倒了……再喝一杯嗎?這是王分給宮人的,已經藏了五十四年,比我祖父歲數還大!還有這些衣裳,他素愛風雅,現在也一並送給我們翻新做棉襖……等鍾一敲,便是允常四十八年了,一道去為他送歲麽?

允常四十七年,允常崩,句踐即位。

END。

二零零七年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