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這個名詞最早出現於西周,當時隻是一個籠統的地理概念,大致指的就是陝原(今河南三門峽陝縣西南)以西的一大片區域。
今天的陝西,是一個由三塊完全不同的地貌單元捏合在一起的省份,除了陝北的粗獷豪邁,八百裏秦川關中平原的深沉雄渾,也有陝南的鍾靈毓秀、南國風情。這也導致了很多人對陝西的印象流於片麵。
其實也不怪別人,這個組合的確莫名其妙。白頭巾黃土地的陝北、八百裏秦川的關中平原,勉強能捏在一起;但一道秦嶺橫亙全省東西,陝南這塊山那邊的飛地,怎麽能“捏”到一起呢?
這其實要從省域劃分的原則開始講起,中國曆代劃省都秉承著兩個原則:山川形便、犬牙交錯。
在宋朝之前,關中、陝北一直沒有和陝南“捏”到一起過。但是,陝南——特別是漢中——作為蜀道的核心地帶,是秦人入蜀、蜀人入關的必經之所。此外,漢江的澆灌又讓漢中成為小型的“天府之國”“魚米之鄉”。因此,無論是作為“咽喉要地”還是“後方糧倉”,漢中皆為兵家所重。為了防止蜀地據險自重,成為國中之國,自元代起,統治者特意把陝南劃分給了陝西,形成犬牙交錯的省域格局。
話又說回來,關中、陝北、陝南雖然在自然上關係不大,但在人文上淵源很深。當年劉邦被項羽從“關中王”改封“漢王”,就是封在漢中。劉邦靠此沃土休養生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迅速打下了關中地區,一統天下,由此才有了漢室基業。
陝南的商洛曾是戰國時期商鞅的封地,曾是“商山四皓”的隱居地,曾是李自成屯兵養馬、休養生息之處,商於古道也在此地,和關中的聯係可謂千絲萬縷。
陝南劃歸陝西之後,也不可避免地帶上了老陝的耿介之氣,典型案例就是周老虎周正龍。拍虎風波過去十來年了,周正龍從2012年出獄至今也七八年了,他仍未停止找老虎,大約每隔十天去山裏一次,陝西人的倔、認死理表現得淋漓盡致;要是換成四川人,恐怕早哈哈一笑,喝茶打麻將去了。從這點上看,陝西還真是一家親。
2006年初,從西安到成都的高速公路終於通車。當時我參加完“西鹹一體化”戰略報告會,馬上又要趕往成都繼續做成都發展戰略。春回大地,萬物複蘇,我在西安突然心血**,決定棄空從陸,開車由陝入川。穿越秦嶺,由大巴山進入成都平原,沿途既可觀賞無邊春色,又能體味風土民情,追憶當年古人長途勞頓之苦。
我到了秦嶺以後,才發現過去對秦嶺的印象和實際簡直相差甚遠。說到嶺,在腦海裏出現的往往是橫亙天際的長條狀或者線狀的山脈;但秦嶺其實根本不是一條線狀的山脈,而是一片山的海洋,是由千山萬岩匯聚而成的龐大山係。
開車穿過秦嶺隧道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這邊西安還是寒冬凜冽、一片枯槁,那邊陝南已經是百花盛開、春色滿園。看著一山之隔的強烈對比,感喟古今人物際遇,從不寫詩的我也寫下一首打油詩《過秦嶺》:
一山聳立天地間,切分世象兩重天。
秦人貓冬才離炕,蜀花怒放已遍山。
腳踏韓公落魄道,手撫太白豪放痕。
陰陽運轉生萬物,平順哪得大人生!
說完陝南,再說說陝北。陝北包括榆林、延安,屬於半幹旱農業區,是黃土高原的中心部分。
從曆史上看,陝北曆來都是少數民族的地盤,也是各民族相互征戰的戰場,鬼方、白狄、匈奴、黨項、蒙古,民族大融合一直都在這一地區進行著。這使得陝北地區既有農耕文化的厚重,又有遊牧文化的粗獷;既有中原文化的底蘊,又有邊疆文化的紋飾。
相比於關中文化,陝北文化更接近晉文化區。與此類似,晉南的運城、臨汾一帶,也算是關中文化的餘響。陝北有句民謠:
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榆林市有米脂縣、綏德縣。)
這是說陝北多出美人、英雄。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貂蟬就出生在米脂。即使到了現在,陝北小夥的英俊剛毅、陝北姑娘的俊美多情,也是很有名的。李自成、張獻忠都是陝北走出來的,我想這與多民族融合所形成的剽悍民風不無關係。
陝北雖然稱得上人傑,但很難說地靈。連綿的黃土、起伏的山丘、縱橫的溝壑和幹旱少雨的氣候,讓這裏顯得蒼涼粗糲。除了一點紅色文化的資源以外,被邊緣化了的陝北人向來也比較自卑。關中人曆來看不太上陝北人。
直到能源經濟興起,地底冒油、山裏挖煤,在陝北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情況才有所改觀,一下子蹦出了許多大款來,但隨之也產生了很多暴發戶的習氣。如今,隨著能源經濟的回落,陝北應該會步入正常的發展階段。
陝西最重要的還是關中。
關中平原,位於秦嶺與陝北黃土高原之間,北西南三麵環山,東邊又有黃河為天然壕溝。平原上曾有渭河、涇河、澇河、灃河、滈河、潏河、滻河、灞河等八條河,曆史上稱之為“八水繞長安”(長安,今西安)。山環水抱,關中猶如一座規模龐大的天然城堡。
關中的“關”字,指的是東潼關、西散關、南武關、北蕭關這四座關卡。四關一鎖,八百裏秦川可謂是“金城千裏”。如果說關中是最早的天府之國,那麽長安就是天府中最珍貴的收藏。“多少帝王興此處,古來天下說長安。”
我跟西安的淵源,可以追溯到2002年的夏天。後來的風雲人物段先念,當時是紫薇地產的掌門人,他請我們策劃一個地產大盤項目。這個人是典型的另類老陝,原來是西安理工大學的老師,在鄧小平南巡以後他就跑到南方了。
老段見我說的第一句話:“王老師,我當年可是在你的召喚下跑去廣東的。”我說:“你去了哪裏?”他說:“惠州。”我很好奇:“你怎麽跑到惠州去了?”他說:“你不是發表過一篇文章《80年代看深圳,90年代看惠州》嗎?”搞得我哭笑不得。
老段這個人第一不甘寂寞,第二也很有能力。他跟土著的西安人最大的不同是他眼界很開闊,所以當他站穩腳跟以後,敢於到廣東去請我做策劃,所以才有我們在西安見麵時的那番對話。
老段委托我們的項目,幾乎所有人都不看好。第一,當時的西安房地產的市場需求僅有每年一百多萬平方米,捉襟見肘的市場消化量讓人極度悲觀,而他一個項目的總開發量就超過西安一年市場需求的總和。如果從常規的角度看,顯然是不可思議,太過超前了。第二,很多人都認為西安人基本上都有房子,科研院所、大學老師、機關、事業單位都有房子,所以房地產在西安沒有市場。第三個觀點覺得高新區太南太偏,並不在所謂的皇城以內,即不在有效的消費範圍內。
綜上所述,很多人相當悲觀。但我的看法完全不同。西安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麽房地產市場,其實潛力無限。當時西安的房子根本不能稱之為家,頂多是“人庫”,也就是裝人的倉庫,一個人十平方米,勉強能住。
聽完老段關於企業和項目的大致介紹,我特意問了這樣一個問題:“是想把紫薇田園都市做成西安第一盤還是西部第一盤?”老段的回答十分肯定,當然是後者。雙方一拍即合,開始精誠合作。
我們通過調查以後認為:隻要能夠給西安人提供新的生活方式,打造出讓人耳目一新的產品,消費者自然就會從“人庫”裏出來,去尋找新的生活。關鍵你能不能打造出這個開天辟地創世紀的產品。
後來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項目未動工就已是滿城爭說、萬眾矚目,開盤不到半年就實現銷售麵積近七十萬平方米,僅一個項目銷售麵積就占2002年整個西安商品房銷售麵積的近40%。這個項目在使西安的城市風貌為之一新的同時,也改變了西安人傳統的居住觀念。段先念本人,也成為了紅極一時的明星企業家。
我與西安結緣不久,又迎來了更大的挑戰,時任陝西省委副書記、西安市委書記,委托我們進行西安市曲江新區戰略策劃。
千年黃土,十三王朝故都。從人文曆史資源看,西安的旅遊業有足以傲視群雄的資本。西安作為中華民族和黃河文化的主要發祥地,是中華文明的象征和圖騰。
正所謂“西有古羅馬,東有長安城”,西安應該是獨一無二的“中華文明朝聖地”。但令人遺憾的是,多少年來,西安老城被淹沒在城市化的步伐中,千年古都的風采正日漸黯淡。當時老城十平方公裏的土地上承載著一百多萬的人口,已不堪重負,如潮水般的現代生活淹沒了老城豐富的寶藏。在本應是中國最大的曆史文化博物館裏,卻難以感受到千年古都的城市形象。
但老城的尷尬,恰恰給老城區東南部的曲江帶來了千載難逢的曆史契機。曲江地區興於秦、漢,盛於隋、唐,曆史悠久。因其水曲折、形似廣陵之江,故有“曲江”的美稱。詩聖杜甫筆下的“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唐代苦吟詩人姚合的“江頭數頃杏花開,車馬爭先盡此來”,描繪的就是一千多年前曲江的繁榮景象。
唐代時曲江就被辟為皇家園林,引終南山之水、修葺、擴充出千畝水麵,建有芙蓉園、杏園、大慈恩寺和大雁塔等諸多景觀,亭台樓閣綿延不絕,留下了“曲江流飲”“雁塔題名”等膾炙人口的典故傳說,聞名於海內外。如同浦東開發之於上海,曲江很有可能成為西安的新城市中心,成為千年古都“孔雀東南飛”的下一個落腳點。
在和書記見麵時,我開門見山地提出:“北京是政治首都,上海是經濟首都,中國的文化首都在哪裏?就是西安。西安要把文化做大,不跟別人比GDP。伴隨著中國逐漸走上世界舞台的中央,世界上充斥著中國崩潰論、中國威脅論兩種說法,如何看待中國將會是世界矚目的焦點話題。誰能解答這個問題,誰就把握住了最大的天時。洛陽、開封、西安等古都名邑其實都有機會,所以西安一定要及早醒來,反彈琵琶,把千年厚積的文化內存用現代意識和手段來包裝,要讓人們用全新的眼光來看待西安。西安的複興,就是漢唐盛世的再現。這是在整個中華民族複興的大背景下,最有示範意義、最有激勵意義的事業。”
就在那次的溝通中,我提出了“皇城複興計劃”。具體來說,就是以曲江新區為核心,以旅遊業為抓手,以大雁塔北廣場、大唐不夜城、大唐芙蓉園等為支撐,一方麵疏導、解放老城的城市化發展需求,實現騰籠換鳥,另一方麵通過曲江再現漢唐盛世。屆時,西安將是“無韻之離騷,流動的博物館”,成為名副其實的中華民族文明朝聖地。這個思路得到了書記的全盤接受,一場轟轟烈烈的皇城複興運動在西安展開。
還記得2002年6月段先念陪我第一次去曲江,那裏還是一片乏人問津的荒僻農田。2019年年中,我又一次夜遊曲江,重見故人,看到大雁塔下如織的遊客、璀璨光影下的皇城氣象,真是由衷地感到欣慰。十年一覺長安夢。昨天的策劃,今天的傳奇。我想這可能是對一個策劃人最高的獎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