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曆史角度看,皖南、皖中、皖北分屬不同行政區管轄的時間,遠遠超過它們同屬一地的時間,其風物、人文各有不同氣象。

在某種意義上說,皖南是最傳統的江南。所謂“安徽”之名,即從安慶府、徽州府中各取一字得來,安慶是水陸碼頭、長江重鎮,既是政治中心,也是清代文學流派“桐城派”的發祥地;徽州雖然地處山區,卻是“賈而好儒”的徽商故裏,人文蔚盛,是支撐整個江南文脈的重要力量。

我去過徽州若幹次,每次感受各不相同,不過一入徽州就能感到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十多年前,黃山市(由徽州更名而來)請我們做發展戰略。那次我在徽州流連許久,在欣賞自然風光的同時,我更看重的是徽州的人文底蘊和文脈流散。

中國現當代有很多城市改過名字。湖北的荊州改荊沙,襄陽改襄樊,還有安徽的徽州改黃山,都是典型例子。當時為了借名山黃山的東風發展旅遊,“徽州”被“黃山”取而代之。在這種吹糠見米的短期營銷下,人們一步到位奔去看黃山,極大浪費了古徽州的韻味和價值。

這是典型的買櫝還珠。且不說“徽文化”的內涵遠超“黃山”,單是“徽”字就已經深刻地烙印在文化基因中,是中國麵向世界的文化IP——“徽學”被譽為是與“敦煌學”“藏學”並列的中國走向世界的三大地方顯學之一。

有“安”無“徽”,這不僅僅是在符號化上的缺失,更是對徽州文化的極大打擊,是吃祖宗飯、造子孫孽的行為。

如今,襄樊、荊沙已經悄然退場,襄陽、樊城、荊州、沙市各歸其位;徽州複名之事,也值得當局好好思考。

寫徽州首先要講“徽商”。這裏首先要澄清一個誤會,當下“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這兩句詩在網上火了起來,尤其受年輕人追捧。這句話乍一看是在說徽州之景令人癡絕、魂牽夢繞,但其實並非如此。這句詩出自湯顯祖的《遊黃山白嶽不果》:

序:吳序憐予乏絕,勸為黃山白嶽之遊,不果。

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遊。

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

大概意思是:

我的朋友吳序可憐我的生活窮困潦倒,就勸我到黃山、齊雲山(古稱“白嶽”)一帶旅遊,結果沒有成行。

世人皆雲,想要發財,最好去黃山、白嶽一帶去轉轉。第一,黃、白本身就是金、銀的顏色,討個口彩;最重要的是,黃山、白嶽一帶是富甲天下的徽商故地。

我這一生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不像普通的人那樣去追求錢財富貴,所以就是連做夢也沒有夢到過去徽州。

這樣看就很清楚了,“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並不是讚美徽州美景,甚至完全相反,反映了湯顯祖對徽州商業文化的不屑:別人都到徽州求富貴,他卻夢中也避徽州而不及。所以說,這句詩,各位朋友還是慎用。徽州當地有個順口溜: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

這句話在某種程度上能解釋徽商的由來。在外人看來,徽州是風景清絕之地,但對於徽州本地人來說,這裏是窮山惡水。在封建社會,由於生活壓力太大,徽州人家往往在孩子十三四歲時就會送到外邊做學徒,學不成不能歸家,禍福就看各人造化。

盡管謀生艱難,但受東晉南北朝時期中原文化“衣冠南渡”的影響,徽州風氣曆來崇文好儒,被稱為“東南鄒魯”。在這片麵積僅有一萬多平方公裏的狹小府地上,“十家之村,不廢誦讀”,“第一等好事隻是讀書”……

在“十三四歲,往外一丟”之前,徽州人普遍會將子女送往私塾就學,完成基礎教育後再外出闖**,因此,徽商日後盡管大富大貴,但依舊重視讀書,而且在“程朱理學”的熏陶下,徽商的商業道德觀帶有濃厚的儒家風範。我在黟縣曾看到一副對聯:

讀書好,營商好,效好就好

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

這或許是徽商最高的精神追求了。

也許正是這種開明的心境,成就了徽商獨特的最適合於當時封建文明的業態、業種,以及他們特殊的商業模式。雖然人們批判地稱之為“紅頂商人”“官商”,但從“存在即合理”的角度講,輝煌一時的徽商對當時的社會生產力的提高確實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更奇妙的是,“以文求仕,以仕保商,以商掙錢,以錢求文”的徽商價值觀,深刻影響了近代中國人的文化生態。如今時過境遷,徽商早已不複往日輝煌,金銀氣消散之後,留下的反而是高度的文明:

第一,徽商為中國建築文化奠定了基調和格局。“青磚小瓦馬頭牆,回廊掛落花格窗”,已經成為了中國麵向世界的符號。建築設計大師貝聿銘設計的很多建築,都借鑒了徽派建築的元素。

第二,徽商在文化產品的挖掘上貢獻非凡。文房四寶都與古徽州有關:宣筆、徽墨、宣紙、歙硯,共稱“筆墨紙硯”。再比如說徽劇,自清代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起,四大徽班陸續進京演出,在隨後的嘉慶、道光年間結合其他劇種形成了京劇,也成了京劇發展史上的標誌性事件。

第三,徽州地處閉塞,難以開展大規模的農業文明,因此要走出去。明清時期,商貿首選當然是揚州——“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接下來才是杭州等。

很多江浙名人的祖籍都在徽州。雖然祖輩把他們帶到江浙一帶長大,但由於根在徽州,以及家族對“程朱理學”、傳統教育、人格和家訓的重視,才使得這些名人一生受益匪淺。

除了文化生態外,徽商對整個中國的經濟生態乃至城鎮化也產生了深刻影響。關於徽商,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便是“無徽不成鎮”。

徽商與揚州的關係不用多說,可以說,正是富可敵國的徽商,造就了煙花三月的揚州。這其實是一個普遍真理,文明最初都來源於田間地頭和草莽,但在其走向璀璨的路上離不開王侯將相、豪商大賈的催熟。權力與金錢的本質,是高度的集聚效應,這種集聚是化育文明的必由之路,建築、戲劇、美食、文學莫不如是。

除揚州外,杭州和徽商關係同樣很深。徽州和杭州共飲一江水,淵源極深。黃金水路新安江從徽州過錢塘,流入大海,連接起了徽州和杭州這兩個城市。除了水路外,還有幾乎是徽州人陸路前往杭州的必經之路——徽杭古道。作為距離徽州人最近的淘金之地,杭州是徽商聚集的重要場所,曆史上有無數的徽州人通過新安江水道去杭州經商致學。著名的“紅頂商人”胡雪岩,安徽績溪人,便是在杭州開啟了他的政商傳奇。

徽商從杭州獲得巨大財富的同時,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杭州,尤其是化育了杭州的商業文明。今天浙商風行天下,其精神源頭可以追溯到徽商。

在當時黃山的策劃中,我留下兩句話:“雲中仙境新黃山”,這隻是上半場;更重要的是第二張牌,叫“夢裏江南古徽州”。放眼今日之中國,文化密度之高、精度之強、元素之多,非徽州莫屬也。徽州可以成為中國向全球營銷自己時的最具代表性的王牌。

除了徽州外,皖南的蕪湖我也曾深入接觸。1999年前後,一個蕪湖的市領導來找我。當時蕪湖長江大橋即將建成通車,由此政府特地設立了一個長江大橋開發區,他們找我來做關於長江大橋開發區規劃建設的策劃。這個項目也讓我第一次對蕪湖有了係統認識。

蕪湖地區處於承東啟西的過渡地帶,很早即開始接受外來文化。隨著中國在封建社會後期經濟中心南移,以及近代“西學東漸”,這一地區的開放度更高、包容性更強、商業色彩也更濃。

如果說徽州(今黃山)偏儒雅,蕪湖就是典型的碼頭城市,江湖氣重。蕪湖自古以來就是貨物的集散中心,無論是早期的茶城米市,改革開放初年的“傻子”瓜子,電商新銳“三隻鬆鼠”,還是“演而優則商”的趙薇,乃至堅稱“自己沒有夢想,隻想成為人上人”的“得到”創始人羅振宇,蕪湖的商業色彩自古濃厚。我和羅振宇也打過交道,平心而論這個老兄的確極其聰明,而且很有野心,關鍵是豁得出去,這些都符合優秀商人的標準。

除了商業發達外,蕪湖也有文化底蘊,《儒林外史》的作者吳敬梓也曾留寓蕪湖,寫了不少蕪湖的人和事,如書中的範進、牛布衣等原型都出於蕪湖。湯顯祖的千古名作《牡丹亭》也是創作於此。今天的蕪湖是安徽融入長三角的先鋒,其GDP穩居安徽第二,潛力很大。

一路走來,我可以說踏遍皖南,包括安慶、銅陵、馬鞍山、蕪湖、宣城等,這一路恰好也是李白的“詩仙之路”。李白一生走遍名山大川,從“仗劍去國”到絕筆當塗,先後五次來到安徽,並最終在安徽——主要是皖南——度過晚年。

我小時候曾背過李白的《望天門山》: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

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詩中描繪的天門山,雄踞蕪湖北郊長江江畔,其壯觀景色是我對安徽的最初印象。

李白的另外一首詩更加精彩。當時的江南西道涇縣(今屬宣城)富戶汪倫是李白的超級擁躉,聽說李白遊至安徽,就邀請李白去做客,期間好吃好喝款待。“秀才人情紙半張”,李白想以詩相贈,卻一直動不了筆。直到臨別時船已離岸,李白還沒有拿出作品。汪倫為人卻是厚道,在桃花潭邊一路踏歌送別,李白大腿一拍,有了: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傳統的中國詩主張含蓄,而這首《贈汪倫》卻近乎打油詩,以直呼己名開始,又以稱呼對方的名字作結,實在算不上精致,但這種灑脫、直率脫口而出的情感,居然成了千古絕唱。天下比汪倫有錢、有權的人不知凡幾,但這一首《贈汪倫》卻成了中國人關於友情的坐標。

我曾專門去過桃花潭邊發思古之幽情。文人難免落魄,江湖自有真情,安徽之於李白,四川之於杜甫,都是詩人苦難一生中最大的精神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