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完皖南,再講講皖北。

1997年我去了阜陽,十分驚訝:和水墨江南的徽州比,阜陽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阜陽人口超一千萬,是安徽人口第一大市,也是安徽外出務工人口第一大市。阜陽人從口音到飲食都深受河南的影響,個性比之河南感覺更精悍,但總的來說是徹底的北方人。

我在寫河南的文中曾經講到中國地域歧視的重災區:河南騙子、安徽乞丐、蘇北苦力、山東強盜,這四塊地區是彼此相連的。這片區域統稱“黃淮海地區”,也就是俗稱的“黃泛區”。在從周朝有明確紀年以來的近三千年裏,黃河下遊的河道經曆了從北到南,又從南再到北的大循環擺動,其中決口、改道不計其數。

如同中國的黃河,非洲的尼羅河也會定期泛濫,但尼羅河水帶來的是肥沃的土地,並在此之上孕育出了古埃及文明。埃及人在大水過後重新測量被淹沒的自家土地,並且計算下一次泛濫的周期,從而衍生出了數學、幾何學、天文學等一係列學科,這些學科也被稱作“尼羅河的贈禮”。

黃河與尼羅河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含沙量,黃河洪水流經之處,土地被泥沙覆蓋,良田成為鹽堿地,讓本來就不富裕的“黃泛區”陷入了極度貧窮和社會動**,“尼羅河的贈禮”在這裏變成了“黃河的詛咒”。

但就是這塊曆經詛咒、飽受歧視的“黃泛區”,卻是中華文明的淵藪之一。

當年做安徽省文化產業戰略時,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道家為何會起源於“黃泛區”。安徽亳州就屬於“黃泛區”。遺憾的是,由於行程問題,我沒能好好在亳州探訪一番。直到日後又赴亳州,才補上這一課。今天的亳州,已經很難看到過去“黃泛區”極不穩定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但這種不穩定環境和對命運的看淡,或許正是老莊思想的源頭。

要知道,先秦諸子百家關心的幾乎全都是人倫社會學的問題,極少有人關注自然,自然觀、宇宙觀、時空觀幾乎完全不在我們的話語體係中。古希臘第一哲人泰勒斯留給後人的是“仰望星空”,中國第一聖賢孔子留給後人的是“仁義道德”,中西方文明從開端就走上了兩條不同的路。先秦諸子百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老莊。老莊哲學的大背景,就是變化與無常,對世事和生命的看淡。

在“黃泛區”這片土地上,誕生了老子的《道德經》、莊子的《逍遙遊》,誕生了以嵇康、劉伶為代表的魏晉玄學流派。這些迥異於傳統人文思想的哲學,是否都是在“黃泛區”這種人生無常、繁華速朽的環境下產生的終極觀照?這算是我個人的一點思考,在此提出,以就教於方家。

除了道家祖庭,“黃泛區”還是孕育帝王的龍興之地。

在中國的開國帝王中,論得國之正、成事之難,當屬劉邦、朱元璋,完全是地痞流氓出身,一個銅板賭天下。他們都出生於民風彪悍、豪爽的,即使鋌而走險也能群起響應的黃淮區域。

其中朱元璋的故事最為典型。六百多年前,這位姓朱的老人在東海邊畫了一個圈,把淮海、江淮、江南三大板塊一股腦兒塞在一起。這種生拉硬湊式的地域劃分方式,直到今天,依舊影響著安徽、江蘇兩省的內部認同感,並且把南京推到了一個相當微妙的位置。

南京的地緣位置導致其遠離江蘇幾何中心,周圍近半是安徽城市。江蘇人習慣揶揄南京不是江蘇人的省會,而是安徽的省會,甚至直接稱其為“徽京”。

這種說法有幾分道理,南京的確曾是安徽、江蘇兩省共同前身江南省的省會,兩省分家後,安徽的行政班子硬是在南京多逗留了近百年,才戀戀不舍地搬到安慶。

時至今日,很多安徽人依然有濃厚的南京情結。今天的南京城裏也到處都能看到安徽人的身影。印象特別深,當年我去滁州時,發現那裏半個小時就能直達南京;做蕪湖項目的時候,每次坐飛機必然是到南京祿口機場,比到合肥近多了;宣城雖然離南京稍遠一點,但也是和南京眉來眼去;更不要提馬鞍山,到南京的城鐵都快通車了。

近日,蚌埠也投懷送抱,希望加入南京都市圈。南京當然表示歡迎,希望與蚌埠密切合作,加強溝通。這麽一來,從GDP總量來看,安徽排名靠前的城市一多半投靠了南京,這也是個讓合肥頭疼的問題。

但是,即使今天的江蘇先富一步,安徽人拍起胸膛來,還是比江蘇響。畢竟當年南京的底子都是安徽人打下來的,朱皇帝就是安徽鳳陽人,“淮西二十四將”也多是鳳陽人,明朝拿下江山以後才奠定了近現代南京的基礎。

南京王朝雖多,但王氣暗淡,秦淮河邊的皇帝們,執政多是笑話,風流都成佳話,雖能偏安一隅,最終逃不了被統一的宿命,隻有朱皇帝才是真命天子,是南京唯一的大一統政權。

大明留給南京的,不止政治經濟上的地位,還有市井生活。出身微末的朱元璋成了皇帝後,很多當年的農民最喜歡吃的菜,搖身一變成了南京一絕,鴨血粉絲湯、鹽水鴨都成了南京城的代表飲食,至於珍珠白玉翡翠湯最後也成了名門菜譜。

安徽對江蘇的影響,除了食物,還有語言。南京話和天津話都與江淮官話(安徽方言之一)非常相似,南京是天子腳下,天津是天子津渡,這也是大明留下的遺產。

安徽與江蘇之間,真稱得上“剪不斷,理還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