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皖南、皖北相比,皖中平原可以說是麵目最模糊的一塊,甚至之前很少有皖中這個說法。

曆史上往往以長江為界,把安徽分成皖南、皖北。1952年合肥取代安慶成了安徽省會以後,合肥及周邊地區經濟飛速發展,省會總要有個說法,皖中才慢慢提得多了起來。

無名不代表不重要。在天下分裂時,如三國兩晉、南北朝分立、五代十國,這片大別山以東、淮河以南、長江以北的江淮地區,都是偏安南方王朝的西北大門,甚至成為南北博弈的勝負手,乃至於誕生了一個專屬戰略詞語叫作“守江必守淮”。三國魏、吳便在此對峙。由於合肥長期在魏國手中,對東吳國都建業(今南京)造成了巨大的戰略威脅,魏、吳雙方多次交戰,不少名將都殞命於此。

今天的安徽,皖中天然是條拉鋸戰線,一省之內打得戰火連天。從這個角度看,皖南人和皖北人互相看不順眼簡直是天經地義。有個笑話這樣講:一個皖南人和一個皖北人在一起,幾乎沒有共同話題,但當提起合肥時就有了共同話題。

如果說南京作為省會有些微妙,那麽合肥作為省會多少有些尷尬。盡管合肥這些年來發展飛速,但安徽人民對合肥還是意見頗多:

合肥合肥,合而肥之。

安徽人甚至給合肥取了個外號——霸都,即霸占一省資源為己用之意。說句公道話,合肥的城市首位度在全國來看也不見得真有多高,關鍵是鎮不住場子。

雖然今天的合肥是省會,但在清朝近三百年間,安徽省的中心一直在安慶。那時候的合肥(古廬州)僅僅是個小縣城。20世紀中期,國民政府把省會由安慶遷到合肥,主要是從軍事角度考慮:無論是安慶還是蕪湖都在長江邊上,合肥則相對居中。作為戰時中心,合肥迅速發展了起來。

新中國成立以後,從發展經濟角度考慮,安徽省幾次提出動議,要把省會從合肥遷往安慶或蕪湖,但這個方案最終還是被毛澤東否決。正所謂“自古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新中國成立初期大陸麵臨著嚴重邊患,如果台灣在美國海軍的支持下反攻大陸,長江流域極易失守,無論是安慶還是蕪湖,都有陷落的危險,而合肥在安徽中部,有足夠的戰略縱深,是戰時省會的最佳選擇。

時過境遷,合肥的戰時使命早已完成,但陸路交通的崛起讓合肥再度占據優勢。而且,合肥位於安徽省的幾何中心;安慶偏於西南一隅,很難對全省進行有效控製。曆史的輝煌無法掩蓋城市地緣帶來的劣勢,在交通和工業化越來越重要的近代,安慶的失勢顯得無法避免。一來二去之間,合肥也坐穩了省會的位置。

五六年前,我們和中鐵四局合作過一個合肥的項目,我在合肥待的時間多一些,也考察了一圈周邊的城市。我去淮南看過草木皆兵的八公山,腦中既有淮南王劉安雞犬升天的傳說,也有淝水之戰風聲鶴唳的故事。我也認識了皖中一個別具特色的文化圈——環巢湖文化圈。

就合肥文化本身的發展來看,它的縱深和外延即是環巢湖文化。其代表人物,古有範增、周瑜,今有李鴻章、段祺瑞、馮玉祥。清末淮軍將領群體及其骨幹分子,大多分布在整個廬、巢(及六安)地區,這裏是軍事人才的聚集地。

皖中最重要的曆史人物就是李鴻章。小至讓合肥名聲大噪,中至推動安徽順勢崛起,大至裱糊清朝國運,李鴻章都舉足輕重。

關於李鴻章的是非評判很多。在我看來,李鴻章是奸相,觀其奢靡生活便知;李鴻章是權相,觀其手下淮軍便知;李鴻章也是古今能相,觀天下便知。

有副李鴻章的對聯,在很多人——尤其是老板群——中廣為傳頌:

享清福不在為官,隻要囊有錢、倉有米、腹有詩書,便是山中宰相

祈壽年無須服藥,但願身無病、心無憂、門無債主,可為地上神仙

看似抱樸守拙、清心寡欲,事實恰恰相反。

在“晚清四大名臣”中,李鴻章是生活最奢華的。其籌措洋務幾十年,上下其手、中飽私囊不知多少,時人風傳“宰相合肥天下瘦”並非虛言。

李鴻章曾在上海的丁香花園金屋藏嬌,我專門去參觀過,感慨萬千。享受金山銀海、溫香軟玉的間隙,還能寫出這樣樸素的對聯,李中堂果然非常人也。

當然,評價曆史人物不能以德行簡單論之,也不能非紅即黑、非此即彼。人的兩麵性在李鴻章身上深刻地體現了出來,極盡奢華的另一麵是中流砥柱。

1843年的夏天,一首《入都》傳頌京師:

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

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裏外覓封侯。

……該詩的作者——弱冠才子李鴻章——也踏入了曆史的舞台。是年,中英《南京條約》剛剛簽署,青年李鴻章在心憂國難的同時,也還有著對個人未來宦海生涯的躊躇滿誌。

至於李鴻章的另一首《臨終詩》,則有些悲涼:

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

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裏外吊民殘。

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

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閑看。

這首詩是他在1901年《辛醜條約》簽訂後,上呈慈禧太後的絕命詩。詩罷不久,李鴻章辭世,享年七十九歲。在李鴻章死後不到十年的時間裏,大清王朝就徹底地消失在了曆史的滾滾車輪中。

細品這兩首詩,竟有些相似。“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裏外欲封侯。”一萬年,是對曆史的反思。曾經世界之巔的中國為什麽會衰敗如此?洋世界究竟長什麽樣?誰在書寫曆史,接下來會如何書寫曆史?這是大時代裏中國年輕輩中最優秀者的天問。三千裏,既是安徽到北京之間的距離,也是白衣到宰相的距離。和要做聖人的曾國藩不一樣,李鴻章是梟雄性格,手段更加圓融,名利之心更重,對於封侯拜相有著強烈的追求。

對比李鴻章的絕命詩“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裏外吊民殘”,近三百年清朝國祚眼看即將終結,八千裏疆域國土到處黎民凋殘。

這兩首詩的寫成時間前後近乎一甲子,李鴻章從欲封侯拜相、安天下濟蒼生的布衣青年,到門生故吏遍天下的國之重臣,最終成了人人唾棄的“媚外賣國第一人”,造化弄人,竟可至此。

很多人喜歡假設:如果慈禧光緒母慈子孝、英明神武、銳意改革,“四大名臣”齊心協力,中國還有救嗎?

我說:失敗往往不是瞬間的,而是在很久以前就埋下了伏筆。結果和結局從來不一樣:結果是終焉,是“是非成敗轉頭空”的一聲長歎;結局則開始在你錯過了最後一個可以扭轉局勢的路口時。

扭轉局勢,說來容易做來難;中國這艘太大的船,想要在滔天巨浪中轉身更是難上加難。沒什麽比李鴻章的絕望與希望更能代表中國在19世紀的挫折和努力。中國的沉淪與衰落、救亡與複興,這不是幾個人的使命,而是幾代人的宿命。

“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閑看。”李鴻章的絕命詩,今天猶在耳邊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