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步入盛局,始於宋、明。唐高宗上元三年(676年),王勃在路過洪州(今江西南昌)時,寫下轟動文壇、流傳千古的佳作《滕王閣序》,其中對江西極盡溢美之詞:
物華天寶,人傑地靈。
不過,站在曆史的角度來看,這些讚美的辭章與其說是對當時江西情況的寫照,倒不如說是對幾百年後的江西的預言。
宋、明年間,號稱“文章節義之邦,白鶴魚米之國”的江西地區,經濟富庶、文教發達,尤以文學成就最為突出。晏殊、晏幾道、歐陽修、曾鞏、王安石、黃庭堅、楊萬裏、陸九淵、薑夔、湯顯祖……無一不是聞名天下的文壇巨子。這一連串名字,不僅是江西文學史的主角,也是中國文學史的主角,至今仍讓人生發高山仰止之情。
在名家大師如過江之鯽的背後,是江西文人士子作為集體呈現的精彩演出。在明初建文二年(1400年)、永樂二年(1404年)的殿試中,江西人不僅包攬前三甲,而且前十名也占據大半。這種某個地區連續兩科包攬前三名的現象,在中國科舉史上絕無僅有。隨即也引發了曆史上極為有名的“南北榜之爭”,其背後固然是北方人對於南方人壟斷科舉的不滿,但也從另一個側麵標誌著江西人才之盛到達了頂峰。
在江西內部,以吉安為代表的“廬陵文化”(吉安為廬陵府治)、以撫州為代表的“臨川文化”(臨川為撫州府治)堪稱兩大支柱。吉安號稱“三千進士冠華夏,文章節義寫春秋”,慷慨赴死、仗義死節的文天祥正是吉安人。“三千進士”並非虛數:從唐至清,吉安地區前後出了三千多名進士,其中有二十一名狀元。明朝年間,江西全省一共考中進士三千多名,吉安一府的竟然將近三分之一,超過了四川、雲南、貴州、廣西四個省加起來的總和,與江浙相比也不遑多讓,以至於形成了“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的說法。
至於另一個才子之鄉撫州,雖然在數量上不如吉安,但在質量上可謂領袖群倫。兩晏、曾鞏、王安石、陸九淵、湯顯祖都是撫州人,“臨川之筆”光芒萬丈,成就了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座巍然高峰。
除了在文壇獨領**外,凡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等諸多領域,江西均誕生了一批獨領**或頗有建樹的人物或群體。
從商業角度來看,晉走黃河,徽走長江,江西走南方——自明清以來,江西商幫與晉商、徽商鼎足而立,稱雄一時。江西行商的足跡遍及大江南北,包括八閩兩廣、荊楚川蜀、幽燕關陝。我在全國各地考察,經常看到萬壽宮舊址(萬壽宮最初建於東晉,為道教宮觀,在今江西南昌),也就是當年的“江西會館”。遍布全國和海外的一千五百多個大大小小的萬壽宮,就是當年江西幫經濟版圖的最好證明。
從思想層麵上看,號稱“理學”開山鼻祖的周敦頤,雖是湖南人,但一生都與江西密切相關;“心學”的創始人陸九淵亦是江西人。理學、心學作為儒學的第三、四個高峰在江西崛起,引導了國人千年心智。
在佛、道二教的發展曆程中,江西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部中國禪宗史,江西占了大半篇章。南朝宋末創立的禪宗,在唐高宗時傳至慧能、神秀,經曆了由北而南的緩慢傳播;但一直到後來的馬祖到江西傳出“洪州宗”一脈,禪宗才真正“一花開五葉”,從而走向真正的全盛時期。五家七宗幾乎全在江西修行開悟,開山接眾,他們開創的祖庭至今還留有許多文物勝跡。當今日本、東南亞等地的佛徒如果要來中國拜謁祖庭,舍江西幾無去處。
同時,道教在江西延續了中國曆史上最完整的道統傳承,三清山、龍虎山、靈山、麻姑山等名山洞天眾多,雖然不是道家祖庭,但堪稱道緣深遠。
江西這種全方位的繁榮,本質上離不開自東晉開始的經濟、文化重心持續南移。作為長江流域與珠江流域的中轉站,江西正是這一曆史大趨勢的受益者。從這個角度說,宋、明時期江西的繁榮,實際上是漢、唐時代中原文明的再生與複興。
相比於同樣受文明南遷之風惠及的南方諸省,江西最大的優勢在於地處中國交通大十字的交叉處。縱向來看,如果說京杭大運河縱跨黃河流域、長江流域,連通了中原(華北)政治中心、江南,那麽自從贛、粵邊界的大庾嶺梅關驛道(今梅關古道)在唐玄宗時興修完成後,“長江-贛江-大庾嶺-珠江-廣州”這條通道就連接了經濟高度活躍的長三角、珠三角。橫向來看,江西處在長江中遊,連接東西。三者共同構成了貫通中國南北的大動脈。
唐代以降,在陸路交通不便、水運當道的古代社會,這條大動脈顯得尤為重要。無論是由中原、江南進入嶺南,還是嶺南商人、學子北上,今江西都是必經之路。來自嶺南的貨物從廣州沿北江北上,過了大庾嶺梅關,就可以沿贛江北上直通長江,順江而下,最終由鎮江進入京杭大運河。那時,嶺南貨物源源不斷地送往全國各地,贛江水麵上舟楫如雲,絡繹不絕。如果說京杭大運河沿線孕育了杭州、蘇州、揚州、淮安等一座座璀璨明珠般的名城古鎮,積澱了深厚悠久的文化底蘊,那麽贛江沿線的江西城市地位也不遑多讓,贛州-吉安-樟樹-南昌-九江成為當時全國非常重要的城池,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江西由此步入全盛。
2018年,智綱智庫接受廣東省韶關市南雄市的委托,進行南雄城市發展策劃。作為從江西翻過大庾嶺到達嶺南的第一站,南雄也是梅關古道上的重要節點。走在這條古道上,不由讓人觸景生情。這狹窄的古道竟是一條火了一千多年的黃金大道,馬蹄聲聲,行人如織,其中有官員,有讀書人,有商賈,有士兵,有農民轎夫,吆喝聲此起彼伏……
直到近代工業化和殖民主義的浪潮掀起,中國經濟版圖發生劇烈變化,梅關古道上熙熙攘攘的商旅才驟然不見了蹤影,江西的樞紐地位隨之旁落,步入了急速衰退的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