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湖北,大家總會馬上想起武漢。今天的武漢一家獨大,不隻省內其他城市難以望其項背,甚至在全國都稱得上頭角崢嶸。“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毛澤東這兩句詞寫盡了大武漢吞吐山河的氣勢,有此格局的城市在中國都不太多。

武漢在省內一騎絕塵,使得武漢人也是一副睥睨湖北的氣勢。我認識的一個武漢人聊起武漢周邊市縣時,其語氣仿佛在談論東北的鐵嶺,既遙遠又落後,在她眼中武漢就足以代言湖北了。

從經濟上來看,武漢一城代言湖北一省或有一定道理,但從更普遍的角度而言,武漢頂多算是湖北文化版圖的鼎立三足之一。

清初地理學家顧祖禹在《讀史方輿紀要·湖廣方輿紀要序》中寫道:

湖廣之形勝,在武昌乎?在襄陽乎?抑在荊州乎?曰:以天下言之,則重在襄陽;以東南言之,則重在武昌;以湖廣言之,則重在荊州。

這句話明確指出了襄陽之於天下、武昌之於東南、荊州之於湖廣的重要性。所以說,講湖北繞不開這三座城市。

如果說湖北是中國的樞紐,那麽樞紐當中最核心的節點就是襄陽。

我第一次遊曆湖北是1982年,大學剛畢業。我第一份出差就是從四川到重慶再到湖北,走水道過三峽順流而下到宜昌,然後一路從宜昌、荊州沙市到襄樊(今襄陽)。一路走來,我對宜昌印象非常好:街道整潔,餐飲可口,而且街上的姑娘們很水靈。後來去了沙市,印象更好。沙市曾經是租界,因此商業氛圍很濃厚,中山路上商店、旅社、餐館、電影院應有盡有,非常洋氣。

出了沙市就開始坐車北上,一路盡是三國古戰場。後來到了襄樊,發現它跟在武漢的所見所聞完全不同,反而很像河南,口音、飲食習慣、民風都屬於河南文化的覆蓋區。那裏的姑娘相比宜昌來說,也略顯土氣。因此,當時對襄樊沒什麽感覺。直到後來深入襄陽做了很多項目後,才重新認識了這片土地。

從地貌上來看,襄陽和河南的南陽同屬南襄盆地,隻不過一者在南,一者在北。從大的地理分界線來看,作為中國南北方分野的秦嶺-淮河一線,從西向東有三個非常重要的節點,都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一是漢中,二是襄陽,三是兩淮之間的壽縣。秦嶺一線崇山峻嶺、山路崎嶇;江淮大地湖泊濕地眾多,又有淮河作為防線;唯有居於中間的南襄盆地,一路通達,因此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南襄盆地之所以重要,就在於它是中國的十字路口,是連接南北東西的戰略要地。它北通中原;南抵江漢;東南有隨棗走廊直達武漢;西有漢江河穀,是從中部通往四川的陸路必經之地;西北有武關道,早在春秋戰國時就是秦國出征楚國的必經之地。一旦丟失它,就有丟掉半個中國的危險。在這個路口上,江漢地區乃至南方勢力,和中原進行過無數次博弈。無論是楚國“問鼎中原”,還是三國時期多方爭奪荊州,抑或是南宋和北方少數民族的多次鏖戰,都發生於此。

南襄盆地的最南端就是襄陽。襄陽也肩負著守衛整個江漢平原乃至長江流域地緣安全的重任,曆史上的白起、關羽、嶽飛、李自成等名將都曾在此鏖戰。《三國演義》共一百二十回,有三十二回發生在襄陽。據史料記載,曆史上有名的戰役,至少有一百七十二次發生在襄陽,這個數字確實驚人。

南宋時,蒙古大軍入侵,襄陽憑此一城硬抗幾十萬蒙古軍隊,前後曆時三十八年,雙方死傷超過四十萬人。在《射雕英雄傳》中郭靖、黃蓉死守襄陽城,這部小說雖是虛構,但襄陽之戰卻是真實的元滅宋時最激烈的戰事之一。襄陽大門洞開後,南宋王朝很快就一敗塗地。襄陽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2014年我去武當山做項目時,路過了一趟襄陽,深深地被漢江之美震撼。三千裏漢江,精要在襄陽。漢江之遼闊豐滿,我覺得不遜色於長江;襄陽之沉鬱頓挫,也令人動容。其曆史的厚重與滄桑,也極富審美價值。一千多年前,襄陽人孟浩然在這裏留下詩句: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複登臨。曾通達天下、身經百戰的襄陽,在如今英雄遲暮的時代,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武昌之於東南的重要性,一點不比襄陽之於天下差。

長江作為連接整個南方的紐帶,戰略地位極高。長江在湖北之前水勢急湍,尚有天險可扼,一過湖北,江麵開始變寬,軍隊便可順流而下,直取江東。能不能守住東南的分界點,就是武昌。因此,對於割據東南的政權而言,控製武昌及其周圍地區是重中之重。

整個南北朝時期,除了南北之爭這個大主題外,南方的區域性戰爭主要就是湖北與江南之爭,很多大規模叛亂都是從湖北發起,順江而下,直指東南。可以說,誰控製了武昌,誰就能控製江南。

上麵講完了襄陽、武昌,其實,真正的湖廣形勝在荊州。

荊州是傳說中的中國上古地理區劃“九州”之一,早在《尚書·禹貢》中就有明確記載。自古以來,割據湖北地區的政權,大多以荊州為首都。楚國曾定都荊州四百多年,南北朝時期的蕭繹以江陵為都,隋朝末年的蕭銑也以荊州為都。

在唐代,中國的政治、經濟,以長安、洛陽為中心,輻射到全國。中國的經濟通道基本路線,往北就是洛陽-保定-北京,往南就是洛陽-南陽-襄陽,從襄陽南下到達江漢平原和長江邊上的荊州,然後再通過水路到達湖北、湖南各個地區。就是這樣的地理大格局,決定了荊州長期都是湖北的行政中心。

到了元、明時期,武昌從軍事要塞轉變成經貿中心,以其強大的經濟力把相爭數百年的襄陽、荊州二鎮甩在後麵,逐漸取代荊州成為兩湖的中心。

曾經的湖北是襄陽、武昌、荊州三足鼎立,今天的湖北卻是武漢一家獨大。

細心的讀者可能早就發現,為什麽我隻說武昌而不提武漢?

因為比起古老的荊州、血性的襄陽,武漢實在太過於年輕。直至清末,武昌、漢陽、漢口三鎮仍然分立,尚未形成統一的行政建製。在張之洞手上,三鎮才開始合流。1927年,三鎮正式合並為武漢,距今尚不到百年。

雖然武漢年輕,但三鎮底蘊卻很厚重:武昌與漢陽不必多說,稍年輕一點的漢口,到了清代嘉慶年間也已成為與河南朱仙鎮、江西景德鎮、廣東佛山鎮齊名的四大名鎮之一。圍繞三鎮拉開骨架的新武漢,可謂氣象萬千。

外地人到了武漢,第一感覺就是大。武漢之大毋庸置疑,它是國內不多的幾個可以和北京、上海比大的城市。

沿長江順流而下有三座江城,重慶、武漢、南京。這三座都是名城,在曆史上也是魚龍混雜的大碼頭。相比之下,重慶更粗獷一些,畢竟那裏的長江湍急,激流衝撞,聲勢浩**,再加上“袍哥文化”,所以重慶的江湖氣最重。

南京則完全是另一番風貌。雖然也是虎踞龍盤,但可能是因為其經曆的災難太多,又或是文風太盛,總差了一些帝王州的氣象:定都南京的王朝不少,但大多是短命王朝。“金陵王氣黯然收”,隻剩下秦淮八豔的脂粉氣和一份英雄末路的悲情。

反觀武漢,如果說重慶是江湖,南京是風月,武漢就是介乎兩者之間的綜合體。很多武漢人喜歡稱武漢是江湖氣最重的城市,但我認為,武漢的江湖氣是要遜色於重慶的,或者說武漢的江湖是一種圓融匯通、左右逢源的江湖。

重慶山高水長,地形閉塞,抱團性很強;武漢卻很開闊,四麵透氣,八麵來風,露風漏氣。武漢更像一個江湖與市井的結合體:武漢人也彪悍多體現在嘴上,“婊子養的”不離嘴,髒話成了武漢甩不開的標簽;但在行動上,武漢卻是出了名的精明。

不止武漢,整個湖北都是如此,湖北人是有名的不抱團。相形而言,山東人見了老鄉眼睛都放光,廣東人也很看重同鄉情誼,溫州人也同樣如此,都是抱團一致對外。有些湖北商人做生意的時候會算得過於精,算賬時把個人身家和一時成敗考慮得太重,導致生意規模起不來。

我認識一個在武漢做生意的老兄,多年前也風生水起。他是四川人,在武漢當兵,轉業後下海從事地產行業。我一開始都不相信他是外地人,因為實在太精明了,簡直是比武漢人還武漢人。他的發家史很簡單,就是把賬“算死”。二十年前他在武漢郊區以十萬塊一畝的價格拿了幾百畝地,先付定金。他不花錢做廣告,隻雇傭一些閑散人員去撒傳單,幾乎省去了所有可以省的開銷,導致賣一千塊一平米的別墅他都有錢賺。一千塊一平方米,十來萬就可以買套別墅,再加上按揭,三萬塊錢就可以住進別墅區。我覺得簡直不可思議,怎麽能夠把成本攤得這麽低。接觸武漢人多了,發現不止他一家,很多老板都是這麽做生意的。

不隻在生意上精明,在生活中實惠也是武漢人相當重要的標準。21世紀初,武漢的“東湖論壇”很火,我受邀參加過幾次。一次會議結束後,一位武漢老板請我到她的飯店吃飯送行。武漢飯店的場景真是嚇住我了,大廳裏正在承辦一場婚宴,密密麻麻有上百桌宴席,一桌坐十二個人,隻要三百塊錢,菜譜上居然還有魚翅,魚翅真假暫且不說,但成本之低外人根本想象不到。這讓我對武漢的市民消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種精明最典型的體現就是“過早”(吃早餐)。“過早”有三個特點,第一很便宜,從小學生到上班族,人人都吃得起;第二,花樣繁多,無論多少家小吃店都容得下,可以做到一個月不重樣;第三,端著就可以吃,一邊走路一邊吃飯應該是武漢人的絕活,我猜測這也是為什麽熱幹麵在武漢風行的原因,沒有湯湯水水,方便端著吃。這充分體現了湖北碼頭文化的特點:風風火火,雷厲風行,並且實惠到了極致。

重慶、南京、武漢這三大江城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女人比男人厲害。重慶的吳亞軍、南京的董明珠都是如此,但武漢的女人更厲害。在廣東的老板圈裏有句傳得很廣的段子:

廣東妹子“要家”,不管你外麵怎麽亂,我隻要一個穩定的家庭;湖南妹子“要情”,畢竟湘女多情;四川妹子“要錢”,你愛怎麽耍怎麽耍,錢給我就行;湖北妹子是“要命”,敢愛敢恨,絕對不含糊。

湖北女人“要命”有以下幾點:

第一,不好哄騙。湖北女人太聰明,不像其他地方的女人三言兩語就可以哄得心花怒放。湖北女人,你還沒有開口,她就知道你要說什麽,讓你分分鍾就失去哄騙的信心和欲望。湖北女人思維之嚴謹、邏輯之嚴密,辯論起來,中國絕大部分省份的男人都自愧不如,更不用說哄騙的小伎倆。如果你碰到一個容易哄騙的湖北女人,要麽就是她在配合你演戲,要麽她就是一個假湖北人。

第二,兩手都抓。湖北女人是典型的實用主義,跟大部分地區女性的要麽要錢、要麽要人不同,湖北女人是兩手都要抓,而且兩手都很硬。你賺錢少了,她看不起你;你賺錢多了,她會看死你。你在家裏,她不省心;你在外麵,她不放心。總之,娶了一個湖北女人,基本上就是請了一個女皇,你的一切都是她的。

第三,豁得出去。湖北女人豁得出去,放得下麵子,彎得下身子。比如吵架,是罵是打還是摔東西,各種項目隨你選,她都奉陪;不分時間、地點,大半夜大街上,隨時都能進入戰鬥狀態;而且體力好、鬥誌旺、戰鬥力強。一般而言,男人都會繳械投降。總之一句話,湖北女人好像是偽裝成女性的男人。

家中有湖北夫人的朋友和我聊天時,我給他們總結了三大階段:第一狼狽不堪,第二繳械投降,第三家庭穩固。他們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深表認同。

既然湖北女人這麽“要命”,那為什麽這麽多男人不要命,搶著娶湖北女人呢?

首先,湖北女人水靈,顏值上普遍過關。其次,湖北女人雖然有不太像女人的一麵,但她們普遍潔身自愛,並且獨立自強,像要求自己的男人一樣要求自己。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湖北女人在經營家庭方麵,絕對是一等一的好手,有湖北女人的家庭,一般小日子都過得風生水起。

還有一個現象值得關注:湖北女人一旦被迫從幕後走到台前,那個驚天動地的能量,那個長袖善舞的本事,是湖北男人都難望項背的。

我和一位湖北女老板是老朋友,算起來相識二十年。她就是典型的武漢女人,從芳華絕代到天命已知,她的個人史就是一部武漢風雲錄。每次相遇,都讓我不由感慨,湖北女人真是了不起。

我2019年去武漢時更是驚喜,她的女兒也能獨當一麵了。這個小姑娘從美國留學回來以後,直接被發配到一個偏僻的山區做項目,從前期就駐場,一紮就是三年,環境之艱苦,根本不像常人想象中的所謂富二代錦衣玉食,直到去年才回到武漢準備接班。這位女老板設宴給我接風,席間她女兒一直在旁邊侍應,做著服務生的工作,端茶倒水催菜,近三個小時不曾坐下,沉穩有度,落落大方。我不由感慨:一代新人換舊人,湖北女人真是厲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