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再簡單的人,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更遑論數以億計的東北人。從高官巨富到最普通的下崗工人,從城市到鄉村,從網絡到現實,從雪花大如席的東北到陽光椰林沙灘的海南,從海內到海外,他們共同構成了這一幅東北眾生相。
作為近代最先接觸外部世界的兩大區域,東北、上海有很多相似之處。列強入侵帶來了畸形的繁榮,也帶來了“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東北、上海成了魚龍混雜的大江湖。縱橫上海十裏洋場的“青幫”大亨杜月笙,談及人生經驗時曾說道:
人生有三碗麵最難吃:人麵、場麵和情麵。
這“三碗麵”與其說是上海特色,不如說是江湖規矩。最能體現這“三碗麵”的,就是東北人。
東北人的第一碗麵——人麵,也叫體麵。
體麵,是我對東北人最早的印象:第一縷穿透貴州大山的現代文明曙光,就是東北人帶來的。我十五六歲,到了工作的年齡,彼時“三線建設”如火如荼,母親成天琢磨著給我在工廠找個工作。附近最好的工作機會就在六盤水的兩個援建廠,一個是六盤水礦務局,另一個就是鞍鋼援建的水鋼。
礦務局上主要是山東人,鋼廠則以東北人為主。東北工人們,一個個穿著勞動布褲子,腳踏翻毛皮鞋,身披毛領大衣,再帶一個皮帽,簡直體麵得不得了。有些縣城的青年有幸進了鋼廠,搞到這麽一身行頭,過年回家探親時就立馬成了朋友圈的中心。至於那些說一口純正的普通話、穿著打扮氣派、象征著現代化和工業化的東北工人,更是我們這些小鎮青年仰視的對象。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隻是在貴州,就是在全國,東北的幹部和工人都是香餑餑。改革開放之初,時任廣東省委書記任仲夷,就是從東北調去的。當時深圳缺幹部,麵向全國招聘,東北籍幹部占了大部分,局級一抓一大把,出自東北的市委書記、市長就有厲有為、黃麗滿、李子彬、李鴻忠、劉玉浦、馬興瑞等。東北籍幹部成批地出現,並不是拉幫結派,而是東北籍幹部往往學曆又高、形象又好、口齒又清晰、政治素質也強,總之一句話形容——有型有款,拿得出手。
1988年,我第一次去東北采訪,從大連一路到沈陽、長春、哈爾濱。那是東北最風光體麵的時候,湧現出了大量的改革破題者和亮點:沈陽的關廣梅,齊齊哈爾的宮本言,還有後來飛機失事的沈陽市市長武迪生,都是享譽全國的改革名人。我曾采訪過武迪生,他確實是才思敏捷、雄辯滔滔,從形而上到形而下,從當前的形勢到我們的任務,張口就來,這也算是東北官員的一個典型縮影。
那次東北之旅,有一件小事讓我印象深刻。一日,我去火車站購買大連赴沈陽的車票,本來購買者二三十人,不太多;可售票窗一打開,如同在國內其他火車站常遇到的情景那樣,人們一擁而上,一窩蜂將個窗口擠得嚴嚴實實。你撞我擠,都想在第一時間買到票。經驗告訴我,在這種無序狀態下,通行的隻能是“生存競爭,弱肉強食”的法則了。
正值無奈,突見旁邊冒出一個藍色工裝的漢子大喊著:“排隊、排隊!”一邊撲上咬成一團的人群,又是喊又是拉,又是吼又是罵……“亂世用重典”,漢子這略嫌粗魯的維持秩序法竟是立竿見影:剛才還紛亂不已的人群,馬上按他的調度乖乖地排成了隊,秩序井然。漢子就挪到窗口邊去防加塞者,繼續扮演起警察角色來。經驗告訴我,憑近水樓台之利,漢子應該優先購票了。話又說回來,自古“打江山者坐江山”,漢子優先購張票,相信眾購票者也不會覺得過分的。然而,我的推斷又錯了。這位關東大漢守在售票口,硬是讓排隊的人一一買到票,他最後一個購票離去。
我當時真是感慨萬千,在廣東待了快五年,早就習慣了“人人為自己,上帝為大家”的冷漠,久聞東北人急公好義、豪爽坦**,此番算是切身了解了。
在更深入了解東北文化以後,我逐漸找到了這種“急公好義”背後的原因。在東北人的世界觀裏,追求的不僅僅是功成名就、維持自己世界觀的自洽、維護自己的名譽、保持自己的形象,維持基本的道義觀念同樣非常重要。這種世界觀,一言以蔽之,就是體麵。
東北人的第二碗麵——場麵。
東北人講究排場很有名。遼寧有句俗語叫作“料子褲子,苞米麵的肚子”,說的就是這種現象。經濟衰落已久的東北,依舊是奢侈品銷售的重鎮,特別是鍾表、珠寶、汽車等硬奢品。沈陽很多大牌奢侈品店,坪效比北上廣深還要高。土豪們不必說,廣大工薪階級都熱愛買奢侈品,一身家底大半在行頭上,這在東北人看來毫不奇怪。
當年在哈爾濱,朋友們請我吃了一頓正宗東北宴席,讓我對東北的場麵有了真正的領教。
簸箕大的飯桌,麅子肉、飛龍、犴鼻子、熊掌、野雞、大馬哈魚……每一盤菜肴都是盛得滿滿的,前前後後一桌共有二十來個菜,平擺擺不完,就像壘寶塔似的一層一層往上壘,足足壘了五六層。大蝦剛吃了一隻,就難覓第二隻——已被其他菜盤牢牢壓在底下。多數菜肴同大蝦一樣,剛露了個臉就被新上菜肴牢牢覆蓋了。這到底是給吃還是給看?抬眼一看席間眾人,已經投入激烈的酒場鏖戰中去了。
不知不覺,兩三個小時過去了。桌旁堆起兩箱空啤酒瓶、四五個白酒瓶,就像撒滿戰場的空彈殼。眾人酒足飯飽,服務員上來打掃戰場。大部分菜肴至多動過三分之一,有的根本動都沒動過。我問這些剩菜拿回去怎麽辦,朋友說:“喂豬唄!”我痛心於太過於浪費,朋友斜我一眼,質問:“人難道還能吃嗎?!”
對於東北人來說,衣食住行的攀比隻是尋常,最大的攀比項就是情人。在東北,包小三已經成為一種文化:並非東北人包小三者眾,而是他們“包”得光天化日。
如果說南方人包小三是為自己包的,東北人大多是帶出去顯擺的:“看這臉蛋兒,看這身條,漂亮不!”包一個膚白貌美的小三,可能給人帶來的精神需求滿足甚至超過生理需求。
對於東北人來說,場麵真是太重要了!
東北人的第三碗麵——情麵。
相較於千年華夏文明正朔,東北是中國最年輕的疆域。它像極了美國西部:文化尚淺,大進大出,無道德操守之垂範,無鄉規民約之約束。即使是從中原“闖關東”過去的移民,那也都是屬於生命力極其旺盛的一群人,甚至有些嚴格來說屬於亡命之徒,“占山為王,落草為寇”,好勇鬥狠,數不勝數。
我曾去牡丹江虎林——“林海雪原”故事發生地,意外發現:小爐匠等人,都是“闖關東”的山東流民,甚至都是膠東牟平縣(今煙台牟平區)人。對於這群土匪來說,有槍就是草頭王,好勇鬥狠,為的就是謀生二字。他們各為其主,最後廝殺,核心遵循的還是個“弱肉強食,你死我活”的叢林法則。這裏幾乎沒有自圓其說的宗教,也沒有支撐基層社會的宗族體係,再加上戰亂頻仍、社會不寧,維係社會的傳統力量讓位於江湖規則,導致了東北人的這種“叢林”意識,而且至今還有一些影子。
什麽是江湖?家之外,國之內,均為江湖。這個典型的中國特色詞匯,和眾多中國式的概念一樣,你無法給它下定義,但它又無處不在。
我曾經說過一句話:“這個世界比政黨更大的是政權,比政權更大的是國家,比國家更大的是什麽呢?”周圍的人們你看我我看你,我說:“是江湖。政黨可以更替,政權可以倒閉,國家可以衰亡,唯獨江湖永存。”江湖不是一言不合就生死相搏,用“東北王”張作霖的話來說:“江湖就是人情世故。”
這麽多年,我也見過不少東北道上的大哥,這些江湖大佬有的像浸**政壇多年的大佬,有的像文質彬彬的讀書人,還有的像和氣生財的商販,唯獨不像黑社會;那些成天喊打喊殺的,往往隻是最低級的街邊仔。
明火執仗、囂張無度的梟雄倒也有,但很快就消失在了曆史的塵埃裏;留下來的大佬們,做事情很有分寸,也很懂規矩。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在東北這樣的叢林文化中,江湖大佬們甚至扮演著穩定器、變壓器的作用,是社會中不可缺少的一組成分。畢竟這個世界在黑與白之間,有著廣闊的灰色地帶,這就是江湖的發揮空間。
在東北,很多事情都可以通過人情來解決,一群東北人誰也不認識誰的時候,往往會先自報家門:我是誰誰誰的同學,我是誰誰誰的朋友,我曾經和誰誰誰在一起吃過飯……拐彎抹角總能找到共同點,然後就是一見如故,推杯換盞,開始進入東北人最熟悉的氛圍。
講個我親身經曆的故事,讀者或許能更直觀地理解東北的江湖。
多年前,一位東北籍老板請我去哈爾濱考察,這位老兄在南方倒賣物資發了財,在黑龍江也算是一號人物。酒罷回賓館,他先快步進入電梯,按住開門鍵等我進來。這下可好,電梯裏還站了一個酒氣熏天的男人,摟著一個姑娘,張嘴就是“媽了個巴子,浪費老子的時間”,隨後就是一串熟練的汙言穢語。
我這個老板朋友是個能動手絕不吵吵的人,一句話不說直接開打。兩個大男人在電梯裏扭打在一起,到了三樓電梯門一開,兩個人摟抱著滾了出去。這個老板朋友的跟班在樓下聽見動靜不對,三步並兩步從樓梯跑上來,圍著醉酒男人就是一通猛揍,撒氣之後才揚長而去。
沒想到不久之後小弟來報:“不好了,剛剛揍的是某個江湖大佬的狗頭軍師。今天從號子裏放出來,剛喝完接風宴就被我們給揍了。對方已經放出話來,沒我們好果子吃。”一場大戰即將開始。
當天晚上,我可算見識到了江湖究竟是怎麽運作的。一個個電話流水般打出去,最後終於找到了中間人,是當地政法係統某高官,和雙方都交情不淺。第二天,高官擺酒做東,兩方人馬來齊後,高官破口大罵:“媽了個巴子的,大水衝了龍王廟,都是自家兄弟啊!”幾句場麵話下來,原來劍拔弩張的氣氛迅速緩和,推杯換盞幾輪過後,兩方甚至抱頭痛哭,從此江湖上又多了一個好兄弟。
酒席散罷,我問那位老板朋友:“如果沒找到中間人怎麽辦?”他說:“那隻能開幹了,幹到一方認輸為止。誰都不可能認慫,但誰也不想真幹,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中間人。”似笑非笑間,讓我對江湖的認識又深了一層。
東北人的性格是鮮明的,也是複雜的。想要了解這種性格的由來,還要回顧東北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