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曆史上,東北由於偏居一隅,所以沒有中原地區那麽複雜的朝代變遷。在世界進入近代化以前,東北一直是本土少數民族的舞台,他們周期性地崛起或衰落,時而布武天下,時而深藏於白山黑水之間。
和很多以劫掠為主的草原民族不同,東北的遊牧民族大多有著建立統一大帝國的野心。鮮卑建北魏、契丹建遼、女真建金、滿族建清,這些東北遊牧民族的一致性行為,和東北獨特的自然環境有關係——既有深山密林,又有肥沃土地,東北的遊牧民族身上集漁獵、遊牧、農耕三大特征於一體,再加上距中原的距離和落後程度恰到好處,他們更容易適應中原文明,容易建立縱跨草原、中原的二元封建政體。
東北農耕文明與遊牧文明漫漫兩千多年的拉鋸曆史,最終以來自東北的滿族入關,建立了中國曆史上最後一個封建王朝作為結束。清朝也代表了中國中央集權製度的巔峰,成為了最後的勝利者。
現在有一些狹隘的大漢民族主義者,把清朝批駁得一無是處,仿佛清王朝的腐敗統治是中國近代沉淪的罪魁禍首。其實這是不夠客觀的。清朝就像是白堊紀末期的恐龍,進化得無比專業,無比適應環境。但正是因為徹底進化,才使其喪失了改變的源動力。一旦環境發生改變,三千年未遇之變局到來,清朝隻能和恐龍一樣成為大時代的殉葬者。
其實,在經略西域和草原方麵,清朝遠勝過中國其他封建王朝。滿族入關,除了帶來160萬平方公裏白山黑土的嫁妝外,更用一百多年時間陸續征服了明代疆域以外的準噶爾部、回部、西藏、青海、喀爾喀蒙古等,將王朝疆域推進至帕米爾高原以東的廣闊領域,再將收複的台灣納入版圖後,基本奠定了現代中國的雛形。
有的時候,我們往往太沉醉於自己的曆史敘事,而忽略了文明演進的複雜性。中國曆史上純粹的漢家大一統王朝隻有漢、宋、明三個朝代。而且,任何王朝的曆史發展都有遊牧民族的參與,遊牧民族不是與國家背道而馳的邊緣性存在,他們有時也是挑起天下的中堅力量,支撐了中華文明的發展。清朝即使在王朝後期一再割地(總共割掉了150餘萬平方公裏),中國仍有1140萬平方公裏,比明代疆域要大很多。這為中華民族日後的偉大複興留下了寶貴的戰略縱深。
來自東北的少數民族,曾經布武天下,煊赫一時,但東北本土長期以來都沒有什麽大的發展。
大清帝國建立後,把東北當成了自家祖宅和龍興之地。清王朝在東北設立了三個將軍——盛京將軍、吉林將軍和黑龍江將軍,以將軍府衙進行管理,隻保護不開發。這當然也可以理解,畢竟是大清龍脈所在,守著大好江山,誰也不想在自家祖宅和祖墳上動土。自順治朝至1840年鴉片戰爭前,兩千裏“柳條邊”封禁東北,盡一切可能禁止漢人在東北定居、墾荒,以及從事采參、獵貂等活動。在這種封禁政策下,東北一直處於線性發展的漫漫長夜。新中國成立時,黑龍江地區的鄂倫春族、赫哲族等少數民族,還處在原始社會或半原始社會的狀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東北的古代史和近代史是半割裂的。如果說開發程度極低的古代史對於東北在工業時代的崛起有什麽影響,那麽可能隻有一條:因為過度原始,導致東北幾乎沒有強大的地主或宗族勢力。對比江浙、華南地區,東北的封建勢力、小農經濟對工業化的阻礙極小,加之人口以移民為主,沒有太多曆史包袱,容易誕生工人階層。
東北真正的劇變,來自帝國主義列強擴張帶來的現代化浪潮。在20世紀上半葉,東北以奇跡般的速度完成開化與開放,成為中國近代版圖中極為重要的角色。縱觀世界,這樣狂飆式的發展都十分罕見,其速度堪比日後深圳、迪拜的奇跡崛起。短短幾十年,東北不僅實現了高度的工業化,而且建成了完善的現代軍事、教育體係。世人皆知舊上海、老香港的繁華,卻不知20世紀20年代中期的哈爾濱、沈陽同樣是最發達的遠東城市之一。
東北的快速崛起,大致經曆了日俄衝突、偽滿洲國、共和國長子這三大階段。
20世紀初期,日俄兩大新興帝國主義豪強在東北亞迎頭相撞,導致東北的地緣重要性急劇升溫,再加上鐵路帶來的大量資本輸入,東北就這樣被列強生拉硬拽,進入近代工業社會。這是東北崛起的第一個階段。
此前幾百年來,東北一直是偏僻冷寂之地,雖然地處於幾國交界,但俄羅斯的遠東地區天寒地凍,人口比東北還要稀少;朝鮮雖然屬於中國的藩屬國,但處於農耕文明,對中國幾乎無影響力;而日本也還處於閉關鎖國的幕府時代,整個東北亞可謂黎明靜悄悄。
19世紀中後期,東北亞的地緣政治格局開始發生變化。這種變化首先來自沙俄。沙俄作為新興帝國主義豪強,在瓜分世界的步伐上遠遠落後於老牌帝國主義國家。但其優勢在於地域廣闊,橫跨歐亞大陸。如果把沙俄比作西伯利亞雙頭鷹的話,兩個鷹頭一個西顧歐洲,一個東顧亞洲。沙俄國策也是時而重點經略西線,時而掉頭向東。
三百年來,尋找不凍港是沙俄始終的戰略目標。當時的沙俄在西線已經擴無可擴:中亞和巴爾幹地區均陷入僵局,再加上克裏米亞戰爭的失敗,沙俄對奧斯曼帝國的推進也告一段落。在東線戰局實現對中亞和新疆的成功入侵之後,這隻西伯利亞雙頭鷹開始掉頭東顧,這也直接引發了東北亞地區的百年風雲。
通過中俄《北京條約》等不平等條約,沙俄鯨吞外東北,將黑龍江以北,烏蘇裏江以東的部分納入版圖,其中包括港口重鎮海參崴。1886年,沙皇亞曆山大三世下令:按最短的路程修建一條橫貫國土的鐵路。這是沙俄東部大開發的第一步,也是中國東北崛起的曆史性契機。
這條西起莫斯科,東至遠東太平洋港口海參崴的“遠東大鐵路”,主要戰略目標就是圖謀占領朝鮮、中國的東北及西北,進一步擴大侵略中國,以期在中國東北或朝鮮奪取不凍港,進而控製太平洋沿岸,同英、美、日等帝國主義列強爭奪海上霸權。
俄國在中國東北的舉動,深深地刺激了另一個新興帝國主義豪強——日本。原本隻是蕞爾小國的日本,在“明治維新”後快速雄起,其野心持續膨脹。島國的局限性限製了日本的發展前景,因此日本開始實施大陸經略政策,“征服中國,必先征服滿蒙”,將東北視為第一站。
為了牽製日本,清政府也采取了以夷製夷的策略。1896年,清政府派遣特使李鴻章赴俄祝賀沙皇加冕典禮,與沙俄簽訂《中俄禦敵互相援助條約》(即《中俄密約》),允許俄國在東北境內修築鐵路。
沙俄勢力沿火車一路向東,而日本控製了朝鮮半島,同樣蠢蠢欲動。一方意圖南下,一方意圖北上,夾在其中的東北成了日、俄兩大強國擴張國策的碰撞點。1904年日俄戰爭開始在我國的領土爆發。翌年,日本雖然獲得了戰術性的勝利,但在戰略上卻得不償失——國內經濟瀕臨崩潰。看似打得不可開交的日俄兩國,實際上卻形成了戰局之下的默契——聯手瓜分東北。
鐵路的到來意味著工業文明的興起。它不以農耕或者遊牧為界,它瞄準的是地上地下的資源和因鐵路而繁榮的商業。一條丁字形鐵路,奠定了東北的框架。因為鐵路經過,當年還是小村莊的哈爾濱,一躍成為東方小巴黎;長春也取代了吉林市,成為吉林省的中心。
順“遠東大鐵路”而東下的,除了沙俄的軍隊和工廠,還有源自西方的生活方式。東北是中國歐風東漸最早的區域之一,大列巴麵包、紅腸、啤酒紛紛流入中國。在俄國1917年“十月革命”後,很多受迫害的俄國貴族逃到了東北,他們帶來了鋼琴、舞蹈、美聲等現代藝術。今天額爾古納的俄羅斯族,其實就是山東淘金漢子和俄羅斯逃難的上流階層婦女結合形成的民族。從這些俄羅斯族後人的藝術造詣、生活品位中,都明顯可以看出長期浸染的貴族氣質。
造就東北奇跡的第三股勢力,是本土奉係軍閥張作霖。盡管這段曆史現在被有意淡化,但必須承認的是,在他統治的十來年間,東北實現了人口、工業、社會的多重騰飛,成了中國最大的重工業基地。依托領先於全國的鐵路係統與東北豐富的資源,東北建立了世界一流的軍工廠、煉鋼廠和造船廠,鋼產量達日本的40%。東北是當時中國最富庶、最發達的地區。
不僅工業化發達,東北還擁有全國最密集的鐵路網。從哈爾濱火車站能買到去歐洲各大城市的火車票,中國和歐洲的往來電報也要通過哈爾濱進行中轉。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哈爾濱,是當時的亞洲第二大國際都市。
鐵路的開通,在經濟、社會、軍事各個方麵發揮了深刻的作用。最典型的就是“闖關東”。受電視劇《闖關東》的影響,大眾認知中的闖關東是一場民間自發的流亡血淚史,而且闖關東的移民主要還是從事耕種或傳統手工業,過著棒打麅子瓢舀魚的農耕漁獵生活。這其實是文藝作品帶來的誤會。早期的闖關東或許真是如此,但伴隨東北的快速工業化,軍工廠、鋼鐵廠、麵粉廠等如雨後春筍般大規模湧現,整個東北麵臨巨大用工缺口,因此才有了張作霖想方設法地從關內往關外運人。闖關東的移民一大部分都進了工廠,成了中國最早的職業技術工人。從規模角度來看,闖關東其實是張作霖組織的一場人口大遷移,而且主要的交通工具是火車。
從20世紀初“京奉鐵路”全線通車起,黑龍江和吉林的人口高速增長。除了原本的山東移民外,大量來自河北、河南、江蘇、山西、湖北等地的移民進入東北。黑龍江人口從1912年的兩百萬增長至1931年的六百萬,不到二十年間超過三百萬人從關內定居黑龍江。整個東北的人口在1912―1931年間大約增長了兩千萬,平均每年都有接近一百萬人從關內來到東北定居。東北人族群的基本認同,也是在這一時期形成的。
張氏父子對東北的耕耘,無論是對政治、經濟還是對國防來說,都具有重要而長期的意義,這段曆史不應該被遺忘。
東北崛起的第二個階段。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東北成為日本勢力範圍,東北的發展進入偽滿洲國時代。
日本照搬巴黎的城市規劃設計規劃了長春,將其打造為高度國際化的東北亞商業中心。按照日本軍部的戰略判斷,一旦和美國開戰,日本島本土有可能麵臨美國的致命打擊,因此,日本很早就開始實施經濟中心的大轉移,長春甚至一度被稱為“日本新京”。
在這期間,日本在鞍山發現了鐵礦,在撫順建立現代煤礦,鋼鐵行業大大繁榮;日本人投資了從電器到機械、醫藥、農業、軍墾的各行各業,修建了京大線。東北年平均移入一百萬人左右;到1948年底東北解放前夕,全區人口已超過四千萬。此外,有大約三十萬日本人帶著先進的農耕技術到東三省來開墾農業。
日本一方麵依靠偽滿洲國的產出,支撐其對華侵略戰爭的野心,另一方麵也在客觀上促進了東北工業經濟體係的全麵建成。1931年東北地區城市化水平為11.5%,1942年達到23.8%;相形而言,據2001年國家統計局數字顯示,中國城市化水平1990年才達到18.96%。抗戰後期,偽滿洲國甚至超越了日本,成為亞洲第一經濟體。
到1945年9月,東北的鐵路達到11479公裏,而全國的鐵路總裏程僅接近兩萬公裏。1946年,東北的工業化程度和城市化水平已成亞洲翹楚,工業總產值占全國的85%。換句話說,當時東北約等於三十個上海。
除了眾所周知的1905年日俄戰爭外,1939年日俄還在諾門罕(在今呼倫貝爾)發生過一場戰役。我曾專門赴呼倫貝爾考察,追溯這段鮮為人知的曆史。
這場諾門罕戰役,實質上是日本和蘇聯的生死較量。對於蘇聯來說,如果東線失敗,它將不得不麵臨東西雙線作戰的危險;對於日本來說,如果失敗,將難保在東北亞的利益,隻能放棄北進戰略。雙方各派出了大規模兵力,投入大量精良武器裝備——包括大量的坦克車與裝甲車,史稱“第一次立體戰爭”。
在短短的五個月之間,日軍元氣大挫,而蘇軍則大獲全勝。日本人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蘇軍的機械化部隊在諾門罕幾乎全殲日本唯一的一個坦克師團,更斃傷俘虜日軍達五萬四千人以上。朱可夫一戰成名,二戰的曆史也從此被改寫。
日本軍部北上匯合德國、南下控製太平洋的長期戰略路線之爭,以北上派的徹底失敗告終;隨後爆發“珍珠港事件”,開啟了日本對美國的太平洋戰爭。蘇聯方麵,從此東線無戰事,可以把所有的兵力投入到對德戰爭中。諾門罕這一役中,蘇聯和日本的坦克、飛機把諾門罕變成了鋼鐵戰場,更昭示著現代文明對傳統文明征服和改造的開始。小小諾門罕,居然成了撬動世界大勢的關鍵鎖鑰。
誠然,列強的初心並不是為了造福東北,而是為了滿足擴張的野心,掠奪資源。日本人在經濟殖民的同時,也給中國人民帶來了深重的苦難。日後的蘇俄更是借“剿滅關東軍”之名,在東北進行了瘋狂的劫掠,無論廠礦、企業還是基礎設施,能拉走的全都拉走,甚至連鐵軌都拆掉。
但不可否認,列強間的戰爭和經濟殖民,尤其是日占時期,大量的鐵路、廠房、機器、技術和工廠組織製度永遠留在了東北,客觀上為東北奠定了工業化、城市化的基礎;而在成熟工業化基礎上衍生出來的商業、服務業,則讓東北從蠻荒走向文明。
東北崛起的第三個階段,是新中國成立後。
新中國成立後,我國采取“一邊倒”的外交政策。這時的東北迎來了最好的地緣政治格局:頭枕蘇聯、蒙古,背靠朝鮮,處於社會主義陣營的溫暖懷抱之中。
在計劃經濟時代,東北是首屈一指的資源大省、重工業大省、戰備大省。能源、鋼鐵和工業鐵路基礎冠絕全國的東北,順理成章地乘上新中國工業發展的第一班車。
在“一五計劃”中,我國工業建設的指導思想就是:“完善一個,鋪開大網。”這裏的“一個”指的就是東北,於是“一五計劃”還有一個別稱叫“東北計劃”。以1950年為例,對東北的投資占全國總投資的50%。蘇聯援助的156個工業項目,有56個在東北。大慶油田讓全中國告別洋油,“鐵人”王進喜家喻戶曉,一重、二重、一汽、鞍鋼、哈爾濱軸承廠……東北為新中國工業發展站穩腳跟做出了極大的貢獻。
在中蘇交惡後的20世紀70年代,東北依然憑借著良好的發展基礎領跑全國,並援建全國各類工業項目。在“三線建設”中,中國其他各地很大一部分設備和專業技術人才都來自東北。
高度的工業化、城市化,還為東北沉澱下了教育資源,即使到了當下,東北每萬人中的科學家、工程師、在校大學生占比高居全國第一位。吉林有近六十個科研院所、知名高校,遼寧有九百多家科研所、近八十所高等院校,更不用說黑龍江赫赫有名的哈工大了。可以說,東北是科研人才、熟練技術工人的重要培養基地。
以1916年“遠東大鐵路”的全線通車為起點,經過了大半個世紀的積累,一直到改革開放前夕,東北步入了最輝煌的階段,這也是東北人最硬氣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