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間步入20世紀90年代,東北的情況好像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國家全力扶持東北。同時,在那粗獷、濃烈、嚴峻的時代裏,東北也同樣扮演著“奶媽”的角色。即使在改革開放以後,東北的對外輸血也沒有停止,甚至更加嚴重。1980年國家就開始對廣東實行特殊的包稅製,1980―1993年廣東上繳國家稅金200多億,同時期的遼寧按老製度上繳利稅1650億,此外每年按計劃調出大量資源產品供應全國。任何一場社會變革有收益也有成本,應該說東北是改革開放成本的主要承擔者之一。
1990年,農業部提供了一份數據,鄉村集體企業實現利潤265.3億元,首次超過國營企業的246億元,前者的銷售利潤率相當於後者的兩倍多。這個看起來和東北無甚關係的數據,標誌著一個時代無可避免地走向終局。連鄉鎮企業都能超越國企,更不要說那些來自市場的洪水猛獸了。
市場經濟和計劃經濟:一方迅速成長,一方緩緩衰亡。量變逐漸積累為質變,隨著改革開放的徹底深入,傳統意義上的國營企業已經在日漸激烈的市場環境中日薄西山,再無任何競爭力。1990年之後的七八年間,東北的衰落既顯得猝不及防,又充滿了某種結構性的必然。
東北衰落並非個例,那些在計劃經濟時代用大量資源堆積起來的區域,都會麵臨後工業化浪潮的嚴峻考驗。從產業結構演進的角度而言,不管是美國的五大湖區,還是德國的魯爾區,這些以重工業和裝備製造業為主業的地區,無不經曆過衰落的周期。
地方工業逐年萎縮,人口增長緩慢甚至絕對減少,人才外流嚴重,GDP等主要社會經濟指標與主流地區的差距拉大,社會運轉方式及地方社會心理滯後於時代……這是後工業化時代的世界性問題。
除了重工業、裝備製造業的轉型困境,國際地緣政治的降溫也加速了東北的衰落。
1989年東歐劇變,1991年蘇聯解體。俄羅斯在繼承了蘇聯大部分遺產後選擇“倒向西方”,遠東地區經濟持續惡化,人口外流嚴重。近在咫尺的鄰居朝鮮,因1992年中韓建交與中國撕破臉,繼而又引發了朝核危機,逐漸緊閉大門。
與此同時,另一大國日本的經濟則陷入了停滯。而且,伴隨著山東經濟的崛起,就算有日企想要進入中國,東北也不再是首選。
美國作為唯一的超級大國,開始插手東北亞事務。朝鮮半島局勢變得撲朔迷離,極不穩定,成為新的火藥桶。
在地緣政治風險加大的同時,經濟熱度在退潮,東北亞已成僵局。從這個角度而言,東北的衰落也有外在的必然性。
經濟衰退的背後,是普通人的命運蹉跎。
1997―2003年,垂垂老矣的國企再也堅持不住,轟然垮塌。一場席卷全國的企業下崗潮爆發,而以國企作為主要經濟支柱的東北首當其衝,經濟一落千丈。
遼寧沈陽的鐵西區曾是中國最著名的機械裝備業基地,1940年代有“東方魯爾”之稱,新中國成立後也是“一五規劃”的重中之重。這裏還生活著近百萬工人,是計劃經濟年代令人羨慕的存在。在那個時代,國企就意味著鐵飯碗,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全都由單位解決。能夠成為國企職工,是數億農民夢寐以求的事情。一個人在國企上班,全家都與有榮焉。
一個人無法選擇出身,也無法選擇所處的時代,每次潮水湧來,都是個人與時代命運的轉身。多年以來,接受著主人翁教育的工人,以廠為家,勤勤懇懇。“下崗”是他們從來沒有聽過的陌生名詞,也毫無思想準備。伴隨著“買斷工齡”辦法的實施,一年的工齡隻值幾百塊錢,幾十年工齡的老工人拿了幾萬塊錢,從此被拋向社會。
這時的東北人,茫然、失措、憤怒,最終隻好向現實低頭,大街小巷播放著的是劉歡《從頭再來》:
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
今夜重又走進風雨。
我不能隨波浮沉,
為了我摯愛的親人……
在感慨下崗職工的境遇時,我們也要看到國企改革的必要性與急迫性。從1990年虧損348.76億元到1995年虧損540.61億元,全國性的國有企業衰退由來已久,很多僵屍企業早已毫無生機,靠著財政撥款硬生生吊著一口氣,如果還狠不下心關停並轉(關閉、停辦、合並、轉產),隻會耗空國家財政,引發更大的係統性危機。
除了下崗外,貪腐、國有資產流失也是東北衰退過程中爆發的嚴重社會問題。
沒有人統計過,在企業轉製的過程中,東北的國有企業、集體企業究竟有多少資產流失,又有多少的權錢交易隱藏在其中。這場國企改製潮與東北的江湖文化、人情社會相雜糅,成為一批權力尋租者的財富盛宴。光我所見過的,就有無數人賺得盆滿缽滿,極少數的獲益者對應的是廣泛的底層,饑寒交迫與窮奢極欲並存。
獲益者們帶著大量的財富,在三亞的豪宅裏吹著海風,甚至成批地遠渡重洋。20世紀90年代美國洛杉磯的羅蘭崗,幾乎被東北人占領,甚至形成了廣為人知的“二奶村”。在寧靜舒適的豪宅區裏,小三們挺著大肚子走來走去,這幅場景成了美國對中國移民的經典回憶。前段時間我去美國考察,依舊時不時聽到人們討論東北人為什麽這麽有錢。
少數人的豪奢背後,是觸目驚心的東北塌陷。
這麽多年以來,“振興東北”的口號每年都在喊,經濟始終不見好。大鍋飯、官僚主義、人情社會成了東北的標簽,再加上近幾年獐子島等東北企業造假成風,把股民、投資機構乃至監管層戲耍一個遍,讓東北的商業形象斷崖式下滑,經濟低迷也讓東北在輿論場中被不斷矮化。從“東北人都是活雷鋒”到“投資不過山海關”,短短幾年時間東北人的形象就發生了一百八十度轉變。
經濟持續低迷的大背景,再加上較高的城市化率、計劃經濟時代執行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使得東北出生率持續走低。2018年,黑吉遼三省出生率依次為0.598%、0.662%、0.639%,位於全國倒數前三,遠低於1.3%的“超超低生育率”。
低生育率,同時伴隨著青年大量外流,使得東北麵臨嚴重的人口流出、老齡化問題。
滄桑百年,風雲變幻,東北既經曆了奇跡般的騰飛,又遭遇深淵式的墜落。東北的未來究竟該向何處去?這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