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六迷茫。

前世接受的曆史教育告訴他,乾隆朝的“十全武功”除了鎮壓台灣林爽文起義,其餘如兩平準噶爾、平大小和卓叛亂、清緬戰爭、安南之役、兩平廓爾喀,以及正在發生的平大小金川戰事,都是滿清王朝為維護國家統一、領土完整采取的有力措施。

因此,即便對滿清王朝有諸多不滿,賈六也不會陷入非黑即白的思維誤區,不承認滿清王朝在維護中國領土完整方麵所起的正麵作用。

所以哪怕被迫來到金川,也知這裏凶險萬分,賈六都始終沒有過任何“投敵”念頭。

這是大是大非,原則問題。

除了想躲在後麵保命外,他未嚐不希望清軍能夠盡快結束金川戰事。

然而也正是由於之前的認知,導致賈六一直以為金川的叛軍就是高原兵,首領也是從高雪過來的土司。

突然原先認為的敵人變成了反清複明的漢人,變成了已經滅亡一百多年的明朝遺民,賈六當然覺得不可思議。

感覺,就好像打小建立的世界觀突然崩塌般。

他必須弄明白金川叛亂的真相。

為何這個真相跟官方宣傳的有很大出入。

那些自稱是大明子民的“番賊”究竟是誰!

他能問誰?

自是在城門“撿”到的這位跟著馬幫跑遍四川乃至西南的小春子。

“賈爺不是軍中的人麽,怎麽倒是不知道那邊的情況?”

楊遇春也很好奇,按理軍爺了解的肯定要比他們這些底層人多才是。

賈六不好說自己是被那個狗屁的“三試甲等”坑來金川的,便以之前一直在京師,這是第一次來金川為由岔過。

“你將你知道的都說於我聽,不要有什麽隱瞞。”

“這……”

楊遇春還真同馬幫去過金川,不過是悄悄去的,因為叫官府知道的話是會殺頭的。

賈六知道這小家夥猶豫什麽,無外乎馬幫私去金川性質等同“通敵”,所以小家夥害怕說給他這個八旗軍爺聽,會害了馬幫那幫人。

“我隻想知道金川的具體情況,其它事情我不關心。”

賈六點明。

楊遇春遲疑之後,終是低聲說道:“賈爺,金川的叛軍可凶著咧。有苗人,有瑤人,有高原人……嗯,也有一些自稱是漢人的假漢人,就是剛才被砍頭的那幫人。”

“什麽叫假漢人?”

賈六對這個說法比較好奇。

“因為這些人雖然說他們是漢人,可跟我們完全不一樣,你看,”

楊遇春將辮子拽了下,“我們有辮子,他們沒辮子,穿的也和咱們不同,根本不是我們漢人的樣子,所以我們都叫他們是假漢人。”

楊植插嘴問道:“是不是跟戲台上唱戲的穿的差不多?”

楊遇春“嗯”了一聲,點點頭。

難道真是明朝遺民?

賈六想起前世看過一位元帥的回憶錄,說是八路軍在抗戰時期開辟太行山根據地時,竟在山中發現了一批身穿古人裝扮的百姓。再問,這些人竟是不願意接受清朝統治的明朝軍民後代,在太行山腹地已經生活了三百多年。

太行山位於華北屬清廷眼皮底下,尚有明朝遺民居於此中誓不從清,那西南叢山峻嶺中出現明朝遺民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此處,賈六約摸有了數,又問道:“遇春,你可知那些假漢人是怎麽跟叛軍攪到一塊的?”

“聽馬幫裏的人說,那些假漢人一直住在沒人找得到的瑤山苗洞,時間久了就同山裏的瑤人、苗人成了一群人,他們不僅教瑤人、苗人種田織布,教他們說咱們漢人的話,讀咱們漢人的書,寫咱們漢人的字,還教他們打造兵器。”

說到這,楊遇春想起一事,“對了,金川那些番賊用的火器就是這些假漢人給他們製造的,還有那些山上修得到處都是的石頭碉堡,也是這些假漢人幫番賊弄的。為此,咱大清死了好多官兵。”

楊植聽了不由氣憤說道:“這幫狗漢奸不得好死!”

這話有點刺激到了賈六,很是別扭。

他老賈家在一般漢人眼裏應該屬漢奸,連乾隆這個滿洲皇帝也是這麽看的。

那幫致力於反清的明朝軍民也是狗漢奸?

這什麽說法?

然而,這說法卻又站得住腳。

因為,那幫明朝軍民在已經接受滿清統治的漢人眼裏,還真個就是漢奸了。

“假漢人”恐怕就是四川當地漢人百姓對明朝軍民最貼切的看法。

那,到底誰才是漢人?

賈六胸口突然有些沉悶。

這個問題的確比較沉重。

“嗯?”

楊遇春似又想到什麽,但不知能不能說。

“以後在我麵前,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要不然我怎麽信任你?我們之間如果沒有信任,又何必湊到一塊呢?”

賈六笑了笑,朝隔壁桌滿蒙子弟看了眼,那幫人正圍著佛倫泰敬酒,並未留意這邊。

“噢,我知道了。”

楊遇春說了一件他聽爺爺提過的舊事。

事情發生在二十五年前,當時朝廷也在調兵攻打金川,負責指揮大軍的是川陝總督張廣泗。

“聽我爺爺說,金川的假漢人有不少人潛到官軍隊伍中,他們的首領還得到了那位總督大人的信任,好像叫王……對,叫王秋……”

楊遇春說這個王秋很得張廣泗信任,因此將官軍的進攻部署情報全部偷偷告訴金川方麵,使得官軍對金川的進攻不但無法得手,還被金川的番軍打得潰不成軍,損失慘重。

“後來這個姓王的是被金川那邊的高原人出賣,朝廷這才曉得總督大人身邊竟然藏了這麽大一個奸細……那個姓王的聽我爺爺說好像是被淩遲了,那個姓張的總督大人最後也被殺了。”

具體情況楊遇春肯定不可能知道,但通過小家夥說的這些“片段”,賈六大致拚湊出了一幅“劇情圖”。

滿清入關後,四川及貴州有很多不願給異族為奴的明朝軍民躲進了大山之中,通過與山中的苗人、瑤人通婚,或是教化的辦法逐漸滲透了金川一帶的土司力量。

再之後,這些明朝軍民後代通過對土司的影響力不斷策劃反清起義,一代又一代,最終釀成乾隆朝這場曠日持久的“平川之役”。

然而由於明朝軍民後代始終不能在金川這片區域形成人數上的主導權,加之戰爭規模持續太久,導致原本與他們親近的苗人、瑤人力量折損過大,所以周邊的高原力量趁機進入金川。

雖然明朝軍民同這些高原人因為共同敵人的原因也進行了合作,可顯然這個合作遠不及之前同苗人、瑤人之間的合作,因此屢屢發生高原人叛降清廷事件,導致明朝軍民領袖,也就是那位臥底到了總督身邊的謀士王秋被殺。

初步,賈六也隻能如此拚湊了。

現在金川番軍的組成及勢力歸屬,相互之間的關係又是什麽,明朝軍民占的比重是多少,高原人起到什麽作用,因為缺少第一手情報,他無法做出任何判斷。

大體上,金川這邊的情況有點像清軍同緬甸打的幾次戰事。

因為緬甸軍中就有一些明末逃過去的明軍後代,多是民族英雄李定國部的後裔。

雖經百年,衣冠不改,抗清光複中原的誌向也始終在一代接一代的傳承。

站在那些誓死抵抗異族的明軍後人角度看這場戰事,他們對抗清軍肯定是正義的。

站在已經實質占領中國的滿清角度看這場戰事,一心驅逐韃虜、恢複中華的明軍後代似乎又成了國家罪人。

很矛盾。

但又實實在在存在。

曆史,不是史冊上的寥寥幾筆,而是摻雜了太多悲歡離合,摻雜了太多家國大義,摻雜了太多時代悲劇。

絕不是非黑即白!

賈六不會對無法回到故鄉的同胞做評價,但他卻終是明白為何乾隆要不惜傾盡國力、不惜折損無數士卒,不惜斬殺那麽多督軍大臣,甚至拒絕與金川高原勢力的和談也要踏平金川,原因就是這裏有一團可怕火焰——反清複明的火焰!

星星之火,可以燃原。

乾隆大概也明白這個道理。

……

吃完飯後,賈六讓楊植去結賬,之後帶著楊遇春直接下樓走人,沒同那幫滿蒙子弟說一句話。

楊植結完賬卻又跟夥計要了隻竹編的盒子,將沒吃完的飯菜一股腦倒了進去。

賈六見了不由高興,栓柱這家夥終是知道節儉,還曉得打包。

沒想楊植說這些是帶回去給狗蛋吃的。

賈六往竹編裏瞄了眼,魚啊肉的,沒啃的兔子頭還有兩三隻。

熊貓似乎是吃肉的。

因了金川有明朝軍民後裔的事,賈六沒了繼續遊玩崇州城的心思,早早回了城外軍營。

他是漢軍正藍旗的領班,也是漢軍八旗的第一布特哈,給自己招一個馬夫肯定是沒有問題的,實在不行也能當作是自己帶來的家生奴。

那邊楊植拉著楊遇春去看自己養的花狗熊,常秉忠、王福那幫人又沒回來,賈六閑得無事便去喂自己的白馬。

隨著太陽快要下山,進城的八旗子弟同蘇喇們陸續回營。

安靜的軍營一下人聲鼎沸起來,到處都是聚在一起耍錢的。

常秉忠他們也拉了幫人在屋中賭起來,賈六沒管,因為現在是休整時間,四大領隊自個都去快活了,他何必要做那臭人。

他也不喜歡賭錢,便想去逗逗國寶狗蛋,剛出屋子,卻被剛回來的劉禾易拉到了牆跟。

“隊長,你要女人不?”

沒想到是這事的賈六著實怔了下,然後堅定的搖了搖頭:“不要!”

說完,抬腳就走。

這都什麽人,我看起來好女色?

賈六一臉沒好氣。

劉禾易卻賊笑著上前又拽住他道:“隊長,別急著走啊,女人你不要,那官你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