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偏逢連夜雨。
大林造成的傷勢還沒好,手又叫二踢腳炸了。
真他娘的喝涼水都塞牙。
賈六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就聽“噗嗤”一聲然後就炸了,快到人根本沒有反應時間。
炸就炸唄,手拿二踢腳可是旗人爺們膽大的標配。
雖說每年都會發生幾起二踢腳在手中炸開的慘劇,或手指炸斷,或眼睛炸瞎,或被崩成個麻子,但賈六認為自己不是普通人,所以普通人擔心的事情與他無關。
然而,事實打破了他並非天之驕子的幻想。
乾隆四十年除夕夜第一個因為放炮受傷的旗人,就是他賈佳世凱。
爆炸發生後,額駙院中一片寂靜。
老槐樹都驚的停止了身軀的晃動。
上了頭正在昏昏睡的賈大林則是第一時間抬起了它那高貴的頭顱,瞪著熊貓般的眼睛掃視現場。
熟悉它的吳老二見狀下意識往邊上站了站,他曉得熊大人這是要來真的。
“咋的不放了,放啊?”
大全左手抱孫女,右手抱孫子樂嗬嗬的出現在院中。
意識到情況不對,不由關切起來。
賈六懵了。
爆炸瞬間直接懵逼,以致意識到不好的時候他的手還直喇喇的伸在那。
“媽拉個法克油!”
回過神來的賈六第一時間看向了自己的右手,他已經做好慘不忍睹的思想準備,幸運的是,雖然整隻手掌都叫二踢腳炸的烏黑一片,但肉眼可見五根指頭完好,就是食指和大拇指的頂端有火藥灼傷後產生的發白痕跡。
仔細捏捏,有點發硬,奇怪的是,嘿,不怎麽疼!
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查查看這炮仗是誰家生產的,質量這麽差,這讓消費……媽的,明天就給我封他的鋪!讓老板賠錢,不賠以後別在京城做買賣了!”
賈六將問題歸結於產品質量問題,而不是他沒有按鳴放手則規定的嚴禁手持。
嚴格來說,就是產品質量問題。
第一,引線燃燒過快;
第二,裝藥量不對。
第三,沒有外包裝說明。
回頭見大全正擔心的看著自己,忙咧嘴笑道:“爹,沒事,我給你放個大的,帶花的!”
說話間彎腰就準備點個四十發的花炮仗,結果,手指頭傳來的鑽心巨疼讓他忍不住變了臉色,疼的腮幫子都在晃。
把右手在虛空中甩了又甩後,才算壓製了那股鑽心疼。
再看一眾部下個個怔怔看他,沒人敢說話。
“愣著幹什麽,都來放炮啊。”
賈六強顏歡笑,不想因為自己的傷勢影響除夕夜歡快的氣氛。
要債的年三十都不登門呢。
“噢……噢。”
保柱和紮木爾最先反應過來,興高采烈的過來準備幫總統閣下放炮。
栓柱卻上前很是認真的說了一句:“少爺,剛才您經曆了一次嚴重刺殺行動,如果不是您福大命大,此時已經遇難。”
“大過年的,說點好聽點的。”
賈六心想栓柱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嘛,就算是為了敲花炮店老板的竹杠,也沒必要把事態說的這麽嚴重啊。
把人老板嚇死了怎麽辦。
但很快神情變得凝重。
因為栓柱說刺客就是金川番賊派來的。
番賊為何千裏迢迢派人來刺殺賈佳大人,原因當然是賈佳大人手中沾滿了番賊的鮮血。
換言之,賈佳大人就是金川番賊的眼中釘,內中刺。
“就跟呂四娘刺殺先帝一樣。”
栓柱比劃了一下,似乎這個形容才能配得上少爺的身份。
“不是,那個你們說啥呢?什麽刺客?”
大全叫栓柱說的一頭霧水,然後邊上的梵偉告訴他京中有人造謠大人私通番賊。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大全的反應最是激烈,“六子最多畏賊如虎,給他一萬個膽子也不敢通敵賣國啊!”
栓柱好說歹說把老爺拖進大廳。
梵偉補充意見:“大人,卑職以為對付謠言最有力的不是辟謠,而是製造新的謠言。”
官方表述應為轉移群眾關注點,拿新的熱點蓋過舊的熱點。
賈六不由點頭,他早說過栓柱和梵偉是他的臥龍鳳雛,現在看來,這話一點水份也沒有。
“大人遇刺之事一定要廣為宣傳,要讓京師上至百官,下至小兒都要知道,如此便能使那些汙蔑抹黑大人的不實謠言不攻自破!”
梵偉很有信心,主動接過這個任務。
隻是鬼家大人卻有疑慮:“番賊的刺客為何能出現在滿城之中?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也是非常值得深思的……我個人意見,不排除我們旗人當中有叛徒充當了番賊的走狗內應,不然,滿城把守如此嚴密,刺客如何能悄無聲息潛入。”
“明天辛苦大家,這個年先不過,無論如何也要把八旗的叛徒揪出來!”
賈六定性。
眾人齊聲應命。
紮木爾義憤填膺:“誰讓大人不好過,我們就讓他過不好!”
栓柱從實際情況著手,提出問題:“少爺,我們現在無從得知哪些人參與刺殺。”
就是查誰,抓誰?
梵偉提醒道:“楊主任,我們不需要知道哪些人反對大人,隻需要讓人知道大人被刺殺即可。”
就是查誰抓誰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事得搞得滿城風雨才行。
如此,自是能破掉對鬼家大人不實的謠言。
至於是否擴大化,還要看局麵發展,以及鬼家大人同富中堂、安親王是否能達成一致。
這是政治上的事。
行動上,步軍統領衙門有查靖京師治安的責任。
更何況是本單位一把手遇襲。
“先這樣吧。”
賈六基本采納梵偉的意見,揮手示意眾人繼續放炮,自個則忍著痛叫人搬來椅子遠遠坐下欣賞。
如秀和媛媛,以及懷疑對象吳卿憐都叫漫天煙花吸引過來,看到丈夫手指被炸傷,三女自是心疼。
大全卻是跑到供奉祖宗畫像的屋內摸黑取出一壇子來,打開後聞到一股油香,再見裏麵竟是泡著十幾隻老鼠幼崽。
這叫老鼠油,打明代傳下來的好東西,對治療燙傷有非常好的效果。
賈六將受傷的手指放進油壇滾了下,疼痛感立時減輕許多,再用白布包上,大概三五天就能完好如初。
對於曾經的無能巴圖魯而言,這點傷其實真不算什麽。
就這會,屁股上還有一塊黑胎記呢。
藥子炸的。
為了大清,賈六忍受了太多苦楚,也付出了太多。
“嗖,嗖!”
額駙府的煙花在半空炸響同時,整個四九城到處都是絢麗綻放的煙花。
與熱鬧的四九城不同,皇城上空卻是漆黑一片,往年的熱鬧景象似乎隻存在於人們的記憶之中。
皇城今年不放炮的原因是國庫空虛,另外就是太後國喪未滿。
非常好理解。
實際則是負責宮禁安保的安親王色大爺認為,炮竹聲容易掩蓋銃聲。
故而為了皇帝陛下的安全,皇城以內不許放炮。
不過色大爺還是讓人在永壽宮貼了對聯,掛了些宮燈,飲食方麵也稍稍提高了一些。
並且還破天荒的允許乾隆在永壽宮隨意走動,畢竟過年嘛,總得有點人情味。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永壽宮主殿前的廣場上,披著棉大衣的乾隆在汪妃陪伴下看著皇城以外不斷炸響的煙花,默默在心中吟了一首宋代王安石關於過年的詩。
在此之前他也創作了不少過年的詩句,然而總覺這些詩句不如王安石。
自他被困永壽宮後,從前那幫詞臣都無法入宮,使得乾隆自覺詩詞水平有些下降,因此這段時間一首佳作也沒有,不得不說是個遺憾。
滿洲人從前是不過春節的,入關之後才開始過這個漢人的節日,並承明製將春節前後定為法定假期。
“明天就是乾隆四十一年了,想不到朕這個皇帝已經當了四十年,四十年前朕方二十四歲,登基時的往事,可謂是瀝瀝在目。”
鬢角又添了些許白發的乾隆過了今夜就六十五了,想到自己已經當了四十年皇帝,心中多少有些唏噓。
曆朝曆代,帝王在位過四十年者,屈指可數。
陪在身邊的惇妃汪氏輕聲說道:“皇上能當萬萬年的皇上。”
汪氏是滿洲正白旗包衣人,都統四格之女,祖上漢姓汪。但包衣出身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兒子一律改滿洲姓,女兒則傳承漢姓。
四格十年前就已經去世,其子巴阿寧原是江寧駐防八旗副都統,後來妹妹替皇上生下十公主後,特意蒙恩兼任兩淮鹽政的肥缺。
汪氏叔叔則是內務府派在承德避暑山莊的管理大臣滿鬥。
“世上哪有萬萬年的皇上,人都有一死,朕又豈能越過這生死法則?……朕於生死看的很開,真若天佑於朕,朕也僅是盼如皇祖禦極六十年而已,不敢同皇祖並肩。”
乾隆理了理棉大衣,抬頭仰望日月星空。
微風送來了硫磺味,漸漸彌漫在整個宮中,讓這座失了人氣的宮禁重地有了一絲年味。
許久,乾隆收回視線,淡淡瞥了眼遠處正在監視他的侍衛,輕輕拉住惇妃的手緩緩走向寢宮。
步伐盡管緩慢,卻堅定有力。
風會吹走硫磺味,也會吹散罩在皇城的陰影。
他能做四十年的皇帝,也一定能做五十、六十年的皇帝。
因為,他是乾隆。——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