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雜人等先下去吧。”李雲尚開口。
“是。”不管認沒認準,總之走為上計。瞬間一幫人便如老鼠見了貓般溜之大極。史韻兒是主人,應該算不得閑雜人等,因此隻顫了一顫便仍伏於地。穆小文覺得自己是閑雜人等,跟著起了身往回走。
“穆公子留下。”李雲尚又開口。
穆小文身子一頓,轉過身來。她可記得如今李雲尚的記憶裏,她仍是被嫌惡。現在被他瞧到了這般模樣,少不得又是一番冷嘲熱諷。
“在外隻當我是李公子,你們都坐下吧。”李雲尚率先在石凳上坐下,崔宇明在旁邊坐了下來,連史韻兒也看出皇上要做微服私訪之態,平和受座才是正理,便挨著崔宇明坐。又見皇上似有些走神,便大起膽子觀龍顏。
隻剩史韻兒與李雲尚之間的那個石凳,穆小文幾乎是挪著走了過去坐,側了身子對著左邊的史韻兒,至於右邊的強大氣場,隻覺半邊身子都微微麻,又哪敢看。見對麵崔宇明抬了眼想說什麽,便率先伸了手冷冷製止:“我胡謅是我不對,之後想報仇,隨便就是。”
崔宇明抿了抿嘴,輕哼一聲,懶懶將桃花眼移到別處。史韻兒似有些驚訝,拋過來的眼神分明是疑問:你們認識?
穆小文低了頭,與他悄聲咬耳朵:“不慎遇到過幾次。”四人彼此都隔得近,要說聽不到那是假的,但既然皇上擺明了要做出一番親和的樣子來,這種程度的聖前無禮自然算不得什麽。
“這就是方夫人研製的撲克牌?”李雲尚把玩著桌上未來得及收的,用木簡做成的撲克牌,似乎頗感興趣,聲音並不可怕。可是這聲稱呼讓穆小文僵直了身子,因為她看到眼前的史韻兒瞬間帶了恐慌般的疑惑。
“方。。。方夫人?”史韻兒結結巴巴地跟著重複。
“是,她便是方墨的夫人。”李雲尚紆尊降貴地解釋,更讓史韻兒有驚跳起來的趨向。
“你。。。你怎麽會是方夫人?”
“她一直都是方夫人。”皇上耐心好得連崔大人都在奇怪了,史韻兒身子又顫了一下,目光躲躲閃閃不知放在哪好。
“韻兒兄,你聽我說。。。”穆小文抓住史韻兒的雙手,想讓他冷靜,誰知史韻兒更是驚跳起來,甩開她的手,聲音還有些哆嗦:“男女授受不親,你別過來!”
史韻兒雖然人長得清麗,但有些嬰兒肥,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倒小一些。這樣驚恐避開的樣子,倒像是穆小文在欺負他一樣。
穆小文哭笑不得,隻得壓低了聲音說:“聖前不得無禮!”
她這樣代替聖上說話,才是真的無禮。話剛出口,才覺得不對,偏了頭去看右邊的李雲尚,落進他深邃的黑瞳裏。兩人距離很近,穆小文能清清楚楚看到他胸口繁複的花紋,涼風吹進這亭子裏時,他長因為太過柔順,甚至飄起拂到穆小文臉上。而長袍的下擺也親密接觸。
穆小文瞬間覺得腿有些麻,僵硬著移開了一些。
僵了一會,李雲尚開口:“史韻兒你先下去吧。”
史韻兒忙不迭地退下,穆小文這才凜了神,站起來與他拉開距離,重新恭敬行禮:“穆小文見過皇上。”咫尺天涯,不知道他留下自己有何用意?低著頭,也能感覺他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方夫人。”李雲尚反複咀嚼這幾個字,表情有些迷惑不解:“自跳崖救起,方夫人果真性情大為改變了?”
他的記憶停在兩年前,之後的一切一筆勾消。穆小文胸口悶,緩上一緩,也能夠禮貌地笑:“回皇上,確實如此。”
李雲尚微微點頭,口氣還似有些釋然:“這樣朕就放心了。”
不管他到底放的是哪門子心,光是這種態度就跟穆小文想象中的情景大相徑庭,原以為他會跟以前一樣繼續嫌惡她的,沒想到這麽快就接受。難道是方墨的緣故?
崔宇明也皺了眉有些意外:“皇上。。。”
李雲尚抬手製止他,衝著穆小文微微一笑:“方夫人,可願進宮幫朕一個忙?”
“皇上需要我做些什麽?”
“水心公主是代國皇帝最為寵愛的小公主,作為和平使者來我流雲國。她乖巧可愛,深得朕心。偏偏朕不知如何取悅女子,如今聽了一番方夫人的三十六計,頗以為意,就想請方夫人進宮,助朕取悅水心公主。”
他如今真能說,以往那個安靜的皇上似乎隻是幻影。他言辭威嚴卻又不失親切,而且眼神麵容均盅惑人心,即使對著她,也毫不吝嗇他的溫柔。這才是流雲國冷清風流二皇子的本色吧。
穆小文沉默一會,答道:“其實皇上不必費心思,就算皇上隻對水心公主笑上一笑,水心公主也會高興很久。”
“朕對她笑,可惜她卻說朕麵上在笑,心卻沒笑。”
穆小文聞言不禁哂然,看來李雲尚不會愛人這點,還是沒變。性子依然那麽冷清。而水心公主表麵看起來雖然無憂無慮,而實際上,大概也很敏感易受傷。
“回皇上,那下次您就用心笑吧。”
李雲尚輕輕抬眉,聲音驀地冷起來:“方夫人這樣說,意思就是不願意進宮?”
穆小文輕輕頷:“是。”
“方夫人可知,這是在違抗聖旨?”
“民女有免死金牌,且被容許犯龍顏。”話剛出口,穆小文胸口便有些悶痛。他當初是在多麽大的喜悅之下寫下那封聖旨,而自己生生斷了他的期望不算,如今這麽快就拿來應付他。看來,她要背負愧疚和痛苦很長一段時間了。
李雲尚那副長久隱忍和安靜的性子,決定了他很難暴跳如雷,再氣也是彬彬有禮,絲毫不失風度。因此聞穆小文此言,隻是臉色更冷了些,同時又皺起了眉有些茫然,半晌有些孩子氣地冷冷說道:“那朕毀了那封旨意。”
崔宇明在一旁懶懶:“你當初考慮得很周到,朝中大臣幾乎盡數皆知,因此殺掉所有知情人滅口都不可能。毀那旨意隻會被人恥笑你朝令夕改,毫無君威,若你執意如此,有更大的你自己布下的天羅地網等著你。”
氣氛僵了半晌,李雲尚問:“我為補償方墨,竟然做到如此?”
崔宇明瞥了一眼穆小文:“是。”
李雲尚又問:“那我何不直接給方墨好處?”
崔宇明懶懶:“因為你知方墨最愛的是她。”
李雲尚再無話,轉向穆小文:“你當真不進宮?”
“是。”
李雲尚站起來,轉身離去,留下一句話,“在家候旨。”
穆小文呆呆看著他和崔宇明甩袖翩翩離去,一時間隻覺得頭大。很偶然的一次相遇,就要改變她今後逍遙自在的生活?光看他的語氣,不是很清楚他的喜怒哀樂,不過,就算旨意很強硬,她要是抵死不從,他應該也是沒辦法的。
趕緊回了家,一路小跑來到:“方墨!”
方墨坐在書桌前正望著某樣物件出神,見她進來,忙將東西藏好,換成微笑著迎上來:“小文。”
穆小文察覺到他的異樣,隻是眼下之事更為緊急,也顧不得其他的,急急說道:“皇上要召我進宮!”
“什麽?!”方墨大驚失色。
穆小文將事情經過講了一遍,又說道:“要是這樣,我們就得留在京城了!”
“留在京城?”方墨失神地小聲重複,“留在京城。。。”
“方墨。。。你希望我進宮?”
方墨微笑搖頭:“當然不是。”
“可是你也沒有多反對。難道。。。你是想留在京城?”
方墨沒作聲。
穆小文輕輕執起他的手:“方墨,我知道你一向都瞞著我很多事,不想我為那些事愁,能讓我開開心心。可是,你不用事事都瞞我,想做什麽說就是,不用猶豫。你想留,我們就留,你說什麽我都會答應。”
經過那麽多事,到了塵埃落定的時候,她以前不會,現在更是不會以為生活隻有風花雪月,隻有愛情。真的要開始過日子,就得麵對生活所有瑣碎的刁難。方墨以前盡管有些玩世不恭,但也是和平年代千嬌萬寵養大的孩子,心底最深處仍是善良孝義,要他完全忤逆父母,怕是很難。
他現在總是苦惱,怕是也因為這個。
穆小文緊緊執著他的手,方墨終於微笑,接她摟過來,悶悶地像在撒嬌:“真想與你一走了之,到任何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穆小文回抱著他,心裏有些感慨。那個總想著置身度外自由自在的她,現在也能直起身子麵對一切,即使痛也會微笑。而那個灑脫不羈的方墨,眉眼間多了不少沉穩,再怎麽樣的瑣碎也開始耐心起來。
都變了。
童話裏是這樣的結尾:從此灰姑娘與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是怎樣的幸福呢?如果要寫續集,定是柴米油鹽,家長裏短居多,然後兩人在其中找溫馨的幸福。想要新鮮刺激,華美輕揚的幸福,那就得是婚外戀了。
穆小文忍不住笑起來,方墨放開她斜斜地打量:“娘子又不專心了!”
穆小文正要回答,翼兒在外輕聲道:“小姐,皇上來了。”
來得這麽快?
兩人吃驚對望一眼,上前打開門,李雲尚靜靜立著,冷清的目光掃過方墨與穆小文,接著側過身去,望著遠處。一旁的崔宇明懶懶打開聖旨,道:“穆小文與方墨接旨!”
穆小文與方墨跪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方墨夫人穆小文即刻進宮,助朕一臂之力,欽此!”
穆小文雙手舉過頭頂要接,崔宇明卻輕哼一聲,扔到地上。穆小文撿起來,不理他,站起來衝李雲尚說道:“皇上請恕民女無禮,民女是絕對不會進宮的。”
方墨也站起來,臉色有些複雜:“皇上,請放過我夫人。”
李雲尚本來沒什麽表情,聽此話卻轉過身來,靜靜看了方墨一會,不掩飾他單純精致臉上的失落:“你可知,朕隻是想留住你而已。”
哈。
穆小文突覺可笑,原來她當真成了局外人。她還想,李雲尚為什麽會那麽強硬地要她進宮呢。就算他已經能對她好臉以待,可畢竟是從前討厭過的人,把她弄進宮天天相對,對他來說,隻能算是折磨。
穆小文低頭斂眉,沉默著不作聲。方墨看她一眼,對李雲尚說道:“多謝皇上的美意,隻是皇上當真不必如此。皇上與小民互不相欠,過去的一切早已一筆勾消,皇上不必記著。”
李雲尚的眼神真誠清澈,配上臨風般的仙人之姿,安靜得似不食人間煙火:“你不是小民。你一直陪在朕身邊幫助朕,對朕來說,是很重要的人。文娘娘朕賜予你就是,你不必因此躲著朕。。。”
“皇上。。。”方墨出聲打斷他,臉色更是複雜。“皇上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
李雲尚停下來挑了眉靜靜等著他的回音,方墨卻許久無言。
好感人的肺腑之言,沒想到李雲尚說起話來也這麽感性。穆小文在心裏輕輕笑了笑,她是怎麽也不會再誤會他還對她殘存感情的了。否則,她也太自作多情。很好,這樣相處起來,就會隨性很多。
氣氛就這樣僵著,崔宇明在一旁突然懶懶開口道:“方兄借一步說話。”
方墨疑惑,看了餘下兩人一眼,還是跟著出去,房內隻餘李雲尚和穆小文兩人。
氣壓驀地變得凝滯強大,穆小文一下子緊張起來,卻又不明白緊張些什麽,別開臉目光躲躲閃閃,隻盼著那兩人進來。
李雲尚就站在她對麵,像在打量這屋子。朝著穆小文往前一步,兩人幾乎要貼緊。穆小文頓時心跳加,一瞬間快要窒息,李雲尚卻又微微側了身子,與她擦肩而過。
“這。。。是什麽?”他走到牆邊,拿起掛在牆上的小飾物,疑惑地問道。
穆小文回過神來,跟過去,見是一個簡單的掛飾,便說道:“那是民女興起做的小玩意。”
“朕。。。似乎見過。”
見過?對了,她曾經在天洛城的微笑堂裏掛過,可能就那時候見過的。
“民女做過這類營生,可能有些官家小姐有,所以皇上才會見過。”
“原來如此。”李雲尚微微笑,“看來朕讓方夫人助朕取悅水心公主,是做對了。”
“皇上,您。。。真想取悅水心公主?”
“是。”
“為什麽?”
“朕想讓她開心。”
他毫不掩飾對那位水心公主的寵溺,溫柔的目光就像穿透這屋子,看到了水心公主似的,麵容絕色柔情,穆小文微微的失神。可能。。。她把那位水心公主估低了,也許他現在真的開始慢慢愛上水心公主,隻是因為不會表達,所以被水心公主誤會了而已。
一個月時間,不長,可也不短。在能人雲集的皇宮中,能生許許多多估她想象的事。
她不是什麽愛情專家,可是,即使能幫上一點忙,親眼看著他不再那麽寂寞,也許她會釋然許多。
回轉身想去找方墨,卻見方墨就站在門口,有些驚訝,顯然也是聽到了李雲尚的這句話。見穆小文看向他,也就回望過去,笑著點了點頭。
這事,就算定下來了。
拜烏龍的愛情三十六計所賜,她要進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