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

孫慶民 譯

索宇環 校

邵迎生 修訂

按語

本書是弗洛伊德以精神分析觀點闡釋文學作品的一部心理美學代表作。該書緊緊圍繞《格拉迪沃》一書中幻覺與夢的關係,揭示了壓抑、幻覺與精神錯亂的起因、夢的形成與解釋、性欲生活的作用、治療心理疾患的方法等一係列理論問題。它不僅溝通了心理學與文學的聯係,而且還開拓了精神分析美學研究的新領域。

第一章

有些人想當然地認為,本書[8]作者已經通過自己的努力解決了夢的本質問題,可是卻在某一天對夢的種類問題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而這些又是他們從未做過的夢——一些由想象豐富的作家創造並用來在一個故事中塑造人物。如果有人想對夢的種類問題進行研究,這似乎是在浪費精力且不可思議。但是,如果換個角度來看,這種想法可能也有幾分道理。認為夢具有某種意義並且可以做出解釋的人寥若晨星。如果讓科學家或大多數受過教育的人對一個夢做出解釋的話,他們會對此付之一笑。相反,那些偏於迷信和因循守舊的普通人卻堅信夢是可以解釋的。《釋夢》的作者在正統科學的責難麵前,甘冒風險充當迷信和複古者的同黨。的確,長期以來人們就一直在衝破種種禁忌,試圖揭開夢的麵紗,隻是一無所獲。《釋夢》的作者並不相信夢境能夠預測未來,但他也不完全否定夢境與未來之間存在著某種聯係。因為通過千辛萬苦對夢做了一番分解之後,他發現夢本身原是做夢人的某種願望的反映,而誰能否認人為的願望不是針對未來的呢?

我剛才講過夢是願望的實現。任何一個有膽量來讀這本深奧難懂的書的人,任何一個不因貪圖省事而把一個簡單明了的問題硬說成是深奧複雜,甚至為此目的而不惜犧牲自己的誠實品格和扭曲真理本來麵目的人,都能從我提到的這本書中找出闡述這一論題的詳細證據。

同時,他也可能在讀書的過程中形成一套反對意見,否認夢就是願望的實現的說法。

可是這麽說,那就把話題扯得太遠了。現在的問題不是要弄清夢的意義是否能解釋成願望的實現,也不是要澄清夢的意義是否常常代表著一種渴求、一種意願或反映等。相反,我們首先要來研究的問題是夢究竟是否具有意義,是否可以把夢看成是意識活動。科學的回答是否定的。科學將夢看作是一種純粹的生理過程,因此,也就根本沒有必要去探尋什麽夢的意義或目的。科學還認為,生理刺激在睡眠的過程中作用於腦的某個部位,因此也就使腦內浮現出這個或那個意念,沒有任何精神性的內容,也就是說好比是大腦的抽搐,根本算不上什麽有意義的活動。

在這場關於如何評價夢的爭論中,富有想象力的作家似乎是站在了古人、篤信迷信的大眾和《釋夢》的作者一邊。因為當一個作家通過他的想象的夢來塑造他的人物時,他所遵循的是一條日常經驗,即人們的思想感情會一直延續到睡夢中去。此時作家的目標僅僅是通過主人公的夢來描述他們的心理狀態。不過富有創造力的作家都是些可貴的盟友,他們所提供的證據應該得到高度的肯定,因為他們知道發生在人與天之間的眾多事情,這些事情是單憑傳統哲學無法夢想到的。

他們對人類意識的了解遠遠超過了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因為他們的素材來源是正統科學尚未得到的。我們希望承認夢具有某種意義的作家們所提供的這一證據再明確一點。如果讀者是一個態度嚴謹挑剔的人,那麽他很可能認為作家既不支持也不反對特定的夢具有某種心理意義的觀點,他們隻是想說明沉睡的大腦是如何在清醒意識的殘餘因素的刺激作用下作抽搐運動的。

當然,即使是這一保守冷靜的觀點,也不能降低我們對作家們拿夢做文章的興趣。即使這一探究不能給我們提供有關夢的本質的內容,我們也許能夠從這一角度對創作本質有更進一步的認識。

真正的夢已經被人們認為具有自由的和無規則的結構,而現在我們又麵對著對夢的大膽模擬。然而,精神活動遠不像我們所猜想的那樣自由和隨意,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什麽自由和隨意性。我們在客觀世界中稱之為機會的東西可能用精神活動分析成規則。同樣,精神生活中的隨意也遵循一定的規則,隻不過我們現在才開始隱約感覺到。那麽,就讓我們來看看自己能發現什麽!

我們進行這次探究可以采取兩種方法。一種方法是深入到一個作家在他的一部作品中創造的夢當中去;另一種方法是把不同作家的作品中使用夢的例子搜集在一起加以比較對照。後一種方法或許是更加有效和唯一可行的,因為它一下子把我們從困境中解脫出來,使我們不必為難於使用作為一個群體的“作家們”這個人造概念。在考察過程中,這一群體將分化為具有不同特色的個體,其中有一些作家我們一貫敬仰為人類內心世界的最深刻的觀察家。然而,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要拿出一些篇幅來用於第一種方法的研究。最初想到這種研究方法的人中有一個人[9]回憶說,在他剛剛讀過的一部小說中,有好幾個非常相似的夢,他不禁想用《釋夢》介紹的方法去解釋。

他承認這部小說的題材以及背景在給他帶來愉快方麵無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小說中的故事發生在龐貝古城,講述的是一個年輕的考古學家把自己的興趣從現世生活轉移到經典古跡上來。他沿著一條奇怪的,但卻合乎邏輯的路線走,結果又回到了現實生活中來。在閱讀這一充滿詩意的故事時,讀者頭腦中會產生各種各樣與小說情節相關的念頭。這部作品就是威廉·詹森寫的短篇小說《格拉迪沃》關於“龐貝的幻想”。

現在,我應該要求讀者們先把這篇文章置於一邊,花點時間來熟悉一下《格拉迪沃》這部作品(它最早擺進書店是在1903年)。這樣,我在後麵再提及該作品的內容時,讀者可以知道我在說什麽。考慮到有些讀者已經讀過《格拉迪沃》這部作品了,因此我將隻簡要介紹一下故事的核心內容。同時,我希望借助讀者的記憶力能恢複該作品因被我抽象分析而失去的魅力。

諾伯特·漢諾德是一位年輕的考古學家。他在羅馬一家文物博物館裏發現了一件浮雕。他深深地被這件浮雕所吸引,當他終於弄到了一件該浮雕的石膏模型時,他非常高興,因為這樣他就可以把它帶回到他在德國一所大學裏的書房中,懸掛在牆上,每天進行觀賞。這件雕塑表現的是一位發育成熟的姑娘正在邁步前行,她的裙服隨風飄起,露出她的一雙穿著涼鞋的腳。一隻腳穩穩地踏在地上,另外一隻腳從地上抬起正欲前移,隻有腳趾頭輕觸地麵,鞋心與腳後跟幾乎與地麵垂直。或許,正是這個不尋常的有獨特魅力的優美步態,引起了雕塑師的興趣,並在幾百年後引起了一位欣賞它的考古學家的注目。[10]

小說敘述的一個基本心理事實是主人公對浮雕發生的興趣。這一點開始肯定不能為讀者接受。

“諾伯特·漢諾德博士,一位考古學講師,從他所研究的學科角度來看,事實上他在這件雕塑身上並未找到任何可以引起他特殊興趣的東西。”(3)[11]“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究竟是什麽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隻知道有某種東西在吸引著他,而且那種作用仍在持續。”但是,他的頭腦中卻不斷地展開對那件雕塑品的想象,一刻也沒有停止過。他發現雕塑具有某種“現代”的氣息,仿佛藝術家在過去的某一時刻隻朝大街瞥了一眼,便從“生活中”抓住了並雕刻出了它。他給那位以這種姿態走路的姑娘取名“格拉迪沃”——向前走去的姑娘。[12]他編造了一個關於她的故事,她肯定出生於一個貴族家庭,或許她父親是古羅馬一位市政官員,在穀物女神色列斯手下效忠,而這位姑娘正走在去神廟的路上。稍後,他發現這姑娘平靜、沉著的天性與一個都市的喧囂和繁忙格格不入。他覺得她更像旅行到了龐貝城。在那裏她沿著挖掘出來的古老的石階前行,所以她在下雨的天氣裏從街道的一邊走到另一邊,而腳卻未被打濕,旁邊還有四輪馬車駛過。她的那張臉讓他覺得這姑娘像希臘人,他進而推斷她該是海倫的後裔。年輕的考古學家把他所學到的考古學知識,一點一點地運用到對這件浮雕的原型的想象中去。

現在他卻發現自己遇到了一個看似科學的問題需要解決,這就是他要做出判斷,“格拉迪沃的步態究竟是不是雕塑師依據生活原型複製出來的。”他覺得他自己是無力再現那種步態的。為了驗證這種步態的“真實性”,他“親自在生活中觀察,以求清除謎團”。然而,這卻使得他進入了一個他從未有過的行為過程。“到目前為止,女性這個概念對於他來說與大理石或青銅之類無甚大異。他還從未認真地留心過在現實生活中的形象代表。”對於他來說,社會義務這個概念一直是一件令人討厭而又無法逃避的事情。在社會中,當他遇到一些年輕的女士時,他從來不認真地看她們一眼,以至於下次再與她們相遇,他會無動於衷地與她們擦肩而過。他這樣做當然不會給女士們留下什麽好印象。然而現在,他所承擔的科學任務卻促使他在晴朗(更多的是在陰雨)的天氣裏,熱忱地觀望走在街上的少婦或少女們的腳。這項活動有時會使得那些被他觀望的婦人感到生氣,當然,有時她們也向他投來嚴厲的目光,“但他對這兩種反應都沒注意到”。經過仔細的研究,最後他不得不得出一項結論:格拉迪沃的步態在現實生活中並不存在。這一結論令他十分遺憾和苦惱。

此後不久,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在夢中他發現自己置身於古代的龐貝城,那一天正值維蘇威火山爆發,他目睹了這座城市的毀滅。“他正站在靠近丘比特神廟的廣場邊緣上,突然看到格拉迪沃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她的出現出乎他的意料,但是這一切都在一瞬間發生了,並且是那麽自然,因為她是龐貝城人,自然是住在自己的家鄉了,且與他屬同時代人,對此他未曾懷疑過。”(12)他對眼前即將降臨的災難驚恐萬分,不由得想提醒她一聲。但她還是沉著地向前邁步,並扭頭麵對他,然後她頭也不回地一直走到阿波羅神廟的門廊。她在一個台階上坐下來,然後又慢慢地躺下來,頭靠在石階上。她臉色變得愈來愈蒼白,像大理石的顏色一般。他趕緊跟過去,發現她平躺在寬闊的石階上,表情安詳,像睡著了似的,任由傾瀉下來的火山灰將其身體掩埋。

他醒來時,龐貝城居民求救的嘈雜聲仿佛還在耳邊回**,被攪動了的海水發出低沉的嗚咽聲。

隨著意識的不斷蘇醒,他知道他聽到的嘈雜聲源自大城市繁忙、熱鬧的生活,卻仍舊有相當一段時間深信夢中所見確有其事。

最後他終於放棄了認為自己親臨大約2000年前的龐貝城毀滅的現場的念頭,卻仍然深信格拉迪沃就住在龐貝城並且在公元79年與其他人一起被火山灰埋葬在那裏。這場夢對他發生的影響是,每逢在幻想中再次出現格拉迪沃時,他就會為失去她而感到悲痛,就像失去了一位親人。

他把身子探出窗外,大腦仍舊陷入沉思。街對麵一所房子的窗子是敞開的,一隻金絲雀在籠子裏婉轉歌唱,歌聲引起了他的注意。突然,年輕人的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此時他好像尚未完全從睡夢中蘇醒過來。他覺得,他看見街上有一個很像格拉迪沃的女人,甚至認為他認出了她那很有個性的步態。他沒有多想,迅速地跑到街上去追趕她,結果隻招來過往行人對他身著睡衣跑到街上之舉的嘲笑,這才把他又趕回到屋裏。進屋後,那隻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的鳴唱又引起了他的注意,讓他覺得自己與那隻鳥的處境有些相似。他仿佛感覺自己也像被關在籠子裏,隻不過他更容易逃離這個籠子,似乎是受了那個夢的影響,或許是春天溫暖氣候的緣故,他逐漸產生了一個念頭:到意大利去做一次春季旅遊。表麵的理由是去做一次科學考察,但實際上他是“在一種難以名狀的感情衝動驅使下做出這個決定的”。(24)

現在讓我們停頓一下,暫且不去管這次為著實在難以令人相信的理由而做的旅行,而是先來認真考察一下此君的人格與行為。在我們看來,他這個人還是那麽不可思議和愚蠢。我們難以理解他的這種古怪的傻念頭與人類情感有什麽相關,如何能喚起我們對他的同情。當然,作者有權不給我們提供更多的線索,而讓我們摸不著頭腦。但是作者的語言是優美的,小說的創意別出心裁,這對於我們來說就是一種獎賞了,使我們能夠對作者產生信任,同時對他所創造的人物表示格外的同情。關於這個人物,作者還告訴我們他從事考古學研究,是在承襲他家族的傳統。後來,他將自己封閉起來,與世隔絕,把全部身心投入到他的研究中去,以至於完全遠離了生活,放棄了人生的樂趣。對於他來說,大理石和青銅就足以煥發生命力,光憑這兩樣東西,就足以表達人類生活的目的和價值。可是,大自然也許帶著種種善意,向他的血液裏注入了一種與科學無關的矯正藥物——一種極其生動的想象,不僅出現在其睡夢中,而且也出現在其清醒時。想象與理智之間的這種差別,使他注定不是成為一名藝術家,就是一名神經症患者。他是屬於那種其理想王國遠離塵囂的人。他對一件表現一個姑娘以特殊姿態行走的浮雕作品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接著便展開了對這位姑娘的豐富的幻想,猜測她的名字和她的身份,想象她可能是生活在1800年前遭到毀滅的龐貝城。最後,在經曆了一場奇特的焦慮夢(anxiety-dream)之後,他對這位名字叫格拉迪沃的姑娘的生死想象演變成為一種病態的幻想,以致影響到了他的行為。此種想象的後果,我們也許會感到吃驚,而且如果在現實生活中遇到了這種人,我們會認為他不可理喻。由於我們談論的諾伯特·漢諾德是一個小說中虛構的人物,所以我們也許敢怯生生地向作者提一個問題:這位年輕人的想象是否由某種有機可緣的因素所致?

剛才,我們談到故事的主人公在聽到金絲雀的鳴唱之後決定到意大利去旅行。其實,他對於這次旅行的目的並不十分清楚。我們還知道他沒有製定明確的旅行計劃和目標。一種內心的不安和不滿足感驅使他從羅馬出發前往那不勒斯,再從那不勒斯趕往下一個目的地。他發現他周圍都是一群群做蜜月旅行的情侶,他不自覺地留心起“埃德溫”和“安吉莉娜”的兩對情侶[13],但是實在不能理解他們的行為舉止。他得出結論:“人類所有的愚蠢行為中當首推結婚一事,結婚是最不可思議的事情,而到意大利做蜜月旅行是毫無意義的,是人類荒謬的集中體現。”(27)

在羅馬,一次睡覺被一對熱烈親昵的情侶吵醒,便急忙逃到了那不勒斯,結果在那裏又遇到了其他的情侶,從那些成雙作對的情侶交談中,他了解到他們大多數人無意到龐貝城的廢墟上逗留,而是要前往卡布裏島。於是,他決定背道而馳,到龐貝古城去。可僅僅幾天工夫,他就發現自己在龐貝城的收獲“與當初的願望和意圖恰恰相反”。

他在那裏沒有得到他所追尋的安寧,相反,以前是些情侶們破壞他的情緒,擾亂他的思想,現在是屋子裏的蒼蠅來搗亂,而且他把蒼蠅看作是邪惡和無價值的化身。這兩種不同類型的精神折磨殊途同歸:一些蒼蠅出雙入對使他想起了那些形影不離的情侶們。而且他懷疑蒼蠅們之間相互親昵用的是同一種語言,如“親愛的埃德溫”和“安吉莉娜,我的心肝”之類的詞語。最後,他不得不承認“他的不滿情緒並不僅僅是由環境引起的,部分原因根源於他自身”,他感覺到“他總也不滿足,原因是他好像缺少點什麽東西,可他又不清楚那缺少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第二天上午,他通過“英格萊索”進入龐貝,甩掉了導遊,徑自漫無目的地在城裏逛遊。奇怪的是他竟然記不起不久前他在夢中還來過的龐貝城。到了“炎熱而又神聖”[14]的中午時光,也就是古人看作是幽靈顯現的時分,其他的遊人都已無影無蹤,小山一樣的廢墟躺在他麵前,暴露在陽光下,荒涼而又淒慘。這時,他發現自己能夠想象到早已被埋葬的生活中——並非借助科學的力量。“它教會我用無生命的考古學方式觀察事物,它所發出的是一種早已廢棄了的語言。

這一切對於用精神、用情感、用心完成的認識沒有任何幫助。誰若渴望認識它,那他就一定要獨自一人站在這兒,作為這兒的唯一生命,靜聽著中午時分的寧靜,感受這份炎熱,處在一片往日的廢墟中,細細地看,但不是用白眼;細細地聽,但不是用耳朵。你會發現,死去的人又蘇醒了,龐貝城又複活了。”(55)

當他用豐富的想象力喚醒曆史的時候,突然看見那浮雕的原型格拉迪沃從一所屋子裏走出來。

一點兒沒錯,就是她。她步履輕快地走上一段熔岩鋪成的石階,走到街道的另一邊,就像那晚他在夢中見到的一樣。在那晚的夢中,她躺在阿波羅神廟前的石階上,似乎是要睡覺。“當他記起這些時,另一種東西第一次浮現在他的意識中: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體內有某種衝動就已經來到了意大利,來到了龐貝城,在羅馬和那不勒斯,未作太多的停留,以便尋找她的蹤跡。是嚴格意義上的‘蹤跡’,因為她既有那種特殊的姿態,那麽她一定會在火山灰上留下了一個與眾不同可以辨認的腳趾印。”(58)

到此為止,作者抓住讀者的那種張力,已經變成了一種茫然不解的痛苦感覺。不僅僅是故事中的主人公失去了平衡,就連我們讀者也無法再保持清醒,因為格拉迪沃這個形象太神奇了,她先是作為一件大理石雕像,後來成為想象中的一個人物。她難道是考古學家誤入歧途後產生的幻覺嗎?她到底是一種“真實”的幽靈呢,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這麽說並不是因為我們在提出上述問題時需要相信幽靈的存在。作者把他的故事稱作“幻想”,但他迄今為止並沒有找到恰當的機會告訴我們他是否也讓我們停留在這個被指責的平淡無奇、被科學的規律統治得呆板不堪的另外一個想象的世界中去,在那裏精神和幽靈獲得了生命。從《哈姆雷特》和《麥克白》的例子中可以知道,我們很可能會沿著作者的思路進入那個世界的。假如是這樣的話,這位想象豐富的考古學家的幻想就得用另外一個尺度來衡量了。的確,當我們考慮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的長相與一件古代的浮雕上的形象一模一樣,這該有多麽難以置信時,我們提出的幾種猜測就會縮減為兩個:

要麽她是一個幻覺形象,要麽她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一個幽靈。故事中的一個小細節可以排除第一種可能性。一隻巨大的蜥蜴在陽光下攤開身體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格拉迪沃的走近驚動了這隻蜥蜴,它迅速地沿著熔岩石鋪成的台階逃走了。所以,這一切不可能是幻覺,而是發生在夢幻者大腦之外的事情。難道是幽靈的出現驚動了蜥蜴?

格拉迪沃在麥利戈宮前麵消失了。當我們看到諾伯特·漢諾德在他的幻覺驅使下,認為在幽靈現身的正午時分龐貝城又複活了,格拉迪沃複活了,並走進了公元79年8月厄運降臨日之前她一直居住的房子裏時,我們不會感到驚訝。他在內心裏認真審視房間主人的性格,審視格拉迪沃與他之間的關係,這就表明他的科學知識現在是服務於他的想象。他走進房間,突然他又一次發現了格拉迪沃,她就坐在兩根黃色柱子之間的低矮石階上麵。“在她的膝上放著一個白色的東西,他無法認出那是什麽,似乎是一張莎草紙……”他根據自己近來對她出身的判斷,用希臘語跟她打招呼。他內心激動地在等待,看著以幽靈麵目出現的她,是否具有語言能力。她沒做回答,他又用拉丁語向她問候。這時,她露出微笑,開啟芳唇:“如果你想跟我說話,”她說,“你該用德語。”

對於我的讀者來說,這是個多大的羞辱啊!看來作者是在拿我們尋開心。他利用龐貝城的陽光,誘騙我們一步步走入一種幻覺,使我們對這個可憐的小人的評價不至於太苛刻。現在我們已不再迷惑,我們知道格拉迪沃是一個德國姑娘,有血有肉——這是我們認為最不可能的一種結局。現在,讓我們深懷自信,拭目以待,來看看這位姑娘與那件大理石雕像究竟是什麽關係,我們這位年輕的考古學家是如何產生幻想,虛構出這位姑娘的離奇人格的。

可是,我們這部小說的主人公並沒有像我們這樣迅速地從幻想中擺脫出來。正如作者所說:

“雖然他的信念使他感到快樂,但他不得不接受許許多多的神秘的現象。”(140)或許,這種幻覺的內在根源在他身上,而不在我們身上,因而我們對它一無所知。對他這種情況,若要使他回到現實中來,積極的治療無疑是必需的。同時,他所要做的就是將他的幻覺與他剛剛經曆的美好體驗統一起來。格拉迪沃早已隨著龐貝城的毀滅和其他東西一起死亡了,她隻能是幽靈,在正午魔鬼出現的時刻重返生活。可是,在聽到她要求用德語講話的回答後,為何他說:“我原來就知道你說話的聲音是這樣的。”不僅是我們,就連那姑娘,恐怕也要提出這樣的疑問。漢諾德必須承認他從未聽到過那姑娘的聲音,雖然在他的夢中她躺在神廟的石階上睡去時,他向她呼喊後期望聽到她的聲音。他懇求她再做一遍她以前做過的那個姿勢,可是這回她站了起來,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後幾步就消失在庭院的圓柱之間。在此之前,曾有一隻漂亮的蝴蝶圍繞著她拍翅振翼,飛了一會兒。他把這解釋為是一隻來自冥府的信使,提醒這死去的姑娘應該返回去了,因為正午幽靈出現的時間快要結束了。在姑娘消失之前,漢諾德抓緊時間朝她喊道:“明天中午你還來這裏嗎?”我們現在可以嚐試對這一情景做出更加清醒的解釋,因為這姑娘似乎感到漢諾德對她講的話有些不妥,她好像覺得受到了侮辱,故離他而去。她畢竟不知道他做過的夢。

難道她沒有覺察到在他的請求中隱含有色情意向嗎?漢諾德的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動機與他的夢境有關。

格拉迪沃消失之後,小說主人公先是趕到狄俄墨得斯德飯店,仔細觀察所有去吃午飯的客人;

接著他又來到瑞士飯店進行了觀察。於是,他確信在龐貝城裏他所知道的這兩家店裏,沒有一個人長得與格拉迪沃哪怕是有一點點相似。當然,類似於可能在這兩個飯店中實際遇到格拉迪沃這樣不現實的念頭,他還是有可能放棄的。此時,喝著維蘇威火山灰土壤上釀造出來的葡萄美酒,他感到頭昏目眩,白天的感覺又回來了。

第二天,漢諾德唯一的一項計劃好的事情,就是在午間時刻再次趕到麥利戈宮去。在等待那一刻到來的過程中,他沒有沿著常規的路線走,而是翻越過古城牆到達龐貝。一枝常春花懸空而吊,花瓣呈白色的喇叭狀,在他看來這種發現似有玄機,這朵陰間之花在等著他摘下帶走。在他等待的時候,他似乎覺得整個考古科學是世界上最無趣、最無聊的東西。因為另外一種興趣已經占據了他的心靈,他在思考:“像格拉迪沃這種人,她既是死的,又是活的,雖然隻在中午時分,那麽她具體的出現其本質是什麽呢?”(80)同時他也有些擔心,擔心哪天見不到她,因為或許她返回去以後需要過很長時間才能再次被允許到陽間來。所以當他再次看見她出現在兩根柱子之間時,他還以為又是他的幻覺。於是他痛苦地喊道:“噢!如果你真的存在且還活著該有多好啊!”這一次他顯然是過於認真了,那姑娘開口說話了,她問他是否願意為她摘來一朵白花。接著他倆又前言不搭後語地做了一次長談。

格拉迪沃已經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了,也開始逐漸表現出對他的興趣。對此,作者解釋說,在前一天她向他投來的討厭和拒絕的目光,如今已變成了一種探索和好奇的表情。現在,她真的開始詢問他了。她讓他解釋前一天他的問話是什麽意思,問他:當她躺下要睡覺時他站在她身旁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這麽一問,她知道了他做的那個夢,在夢中她隨著她的家鄉城市一同被毀滅;她還了解到有關那件大理石雕像和那種步態的事,還知道這一切是多麽強烈地吸引著考古學家。現在她又表示樂意表演一遍她的步態,與雕像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雕像上她穿的是涼鞋,今天穿的是一雙淺黃色的精製皮鞋。她解釋說這是為了符合今日之時代特色。顯然,她在逐漸進入他的幻覺之中,她從他嘴裏把所有的細節都一點點地套出來,絲毫不做辯駁。隻有一次,當他說他第一眼看見她就認出她就是雕像上的人時,她似乎是出於自身的心緒緣故,顯得有點不安。

他們談話到了這個地步,她對那件雕像還一無所知,因此她很自然會誤解他的話。可是,很快她便調整好自己的心理,恢複常態。我們可以看出在她的話語中似乎還有另外一種意味,除了在幻

覺背景下的意義之外,似乎還有某種現實和現代的意義。例如,當她得知他在大街上的實驗中沒有能夠成功地證實格拉迪沃的姿態時,感歎道:“太可惜了!不然的話,你就不必長途旅行到這兒來了!”(89)她還得知他給雕像上的她取了個名字叫“格拉迪沃”。她告訴他她的真實名字叫“佐伊”。“這名字配你很合適,可是在我看來它像是一種苦澀的嘲諷,因為佐伊(Zoe)意指生命。”她答道:“一個人必須屈從於不可抗拒的事情,長期以來我已經逐漸習慣了死亡。”

她答應他第二天中午還在老地方見麵,在與他告別時,她又一次要求他為她摘一枝常春花。她說:

“對於那些幸運的人,在春天裏應送給他們玫瑰花,但對我這樣一個人來說,送一束代表遺忘的花是最恰當的。”無疑,對於一個死亡了這麽久又重返生活僅幾個小時的人來說,憂鬱是很自然的。

我們現在開始明白,並且感覺到有點希望。如果那位年輕小姐使格拉迪沃得以重獲生命,而且她又完全相信了漢諾德的幻想,她這麽做很可能是為了讓他從幻覺中解脫出來。要達到這一目的沒有其他途徑,如果反駁他,那就連一點解脫他的希望都沒有了。即使是對這類真實病例的嚴肅治療,也隻能讓病人來到產生幻覺的原地並盡可能詳盡地研究它,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如果佐伊是從事這一治療工作的合適人選的話,我們很快就會知道治療一個像我們故事中的主人公這樣的病人應該如何進行。我們也很高興明白了這種幻覺是如何產生的。如果對這種幻覺的治療與我們的分析相一致,如果在對這個病例進行剖析的過程中,我們能夠對其病因進行準確的解釋,那麽,這的確是一個奇怪的巧合,然而我們確實擁有此等實例。當然,我們也有理由認為,這個病例以這種方法治愈不過是一個“司空見慣”的愛情故事罷了。不過,作為消除幻覺的愛情這一治愈力量也不應被忽視。我們這位主人公對格拉迪沃塑像癡迷的愛戀,不就是一個墜入情網難以自拔的完整例子嗎?隻不過他所熱戀的是過去的和沒有生命的東西。

格拉迪沃消失之後,隻有一個發自遠方的聲音,像是一隻飛過城市廢墟上空的鳥在大笑。這個年輕人現在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從地上拾起格拉迪沃丟下的一件白色的東西,那不是一張莎草紙,而是一個速描本,上麵用鉛筆畫滿了龐貝的各種景色。我們應該把她將速描本落在那裏這件事理解成她還要回來的一種誓約,因為我們相信一個人如果不是出於某種秘密的原因或是隱含的動機,是不會忘記東西的。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裏,漢諾德遇到了各種各樣奇怪的發現和證據,但他卻不能把它們理出頭緒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今天,他看到門廊的牆上格拉迪沃消失的地方有一道窄縫,足夠一個身體特別纖細的人鑽過去。他認為佐伊·格拉迪沃無須從這裏遁入地下——這個念頭讓他感到十分荒唐,他嘲笑自己曾信以為真。她極有可能利用這個缺口作為返回墓穴的一條途徑。他仿佛看到一個淡淡的影子消失在墓園街盡頭,這街就位於今天的狄俄墨得斯德別墅前。

帶著與前一天相同的問題處在同樣的感情旋渦之中,他開始繞著龐貝城郊區徘徊。他弄不懂,佐伊·格拉迪沃的身體性質究竟是什麽?如果觸摸一下她的手會有什麽感覺?一種奇怪的衝動驅使他下決心要做一下試驗。然而,另外一種同樣強烈的相反的抵製心理卻使他放棄了這種想法。

在灑滿陽光的山坡上,他遇到了一位年長的紳士,從他的服飾可以看出他肯定是位動物學家或植物學家。他似乎在專注於捕獵。他轉向漢諾德說道:“你也對法拉格蘭尼西斯感興趣嗎?我幾乎沒有懷疑過,或許它並不僅僅出現在卡布裏島那邊的法拉格蘭尼群島上,可能也在大陸上寄生。我的同事艾瑪[15]所設計的方法的確不錯,我已經使用過多次了,效果很好。請保持安靜……”(96)他不再往下說了,把一個用草編成的圈套放在一個岩石縫前麵,那裏麵有一隻蜥蜴露出閃亮的藍色小腦袋在窺視。漢諾德帶著一種責備的心情離開蜥蜴狩獵者。他想象不出是什麽愚蠢和不可思議的目的引導人們長途跋涉來到龐貝城。當然,這些人中並不包括他本人,他並不責備自己來到龐貝城的灰燼中追尋格拉迪沃的足跡,也不管目的是否荒唐可笑。他感到那位紳士的麵孔有些熟悉,似乎在兩家旅館中的一家瞥過一眼這張麵孔。他那談吐的方式也好像是在與一位老相識說話。

他繼續向前走,經一條便道來到了一所房子前麵。這所房子他以前沒來過,再細看原來是第三家旅館,叫“太陽旅館”。[16]店老板閑來無事,趁機向客人炫耀他的客房,展示他收藏的古董。他告訴客人,有一天他目睹考古學家們在廣場旁邊發現了一對相愛的戀人,他們知道難以逃脫厄運,彼此緊緊相擁等待死亡。漢諾德以前聽說過這個故事,並且一直認為它不過是一些想象力豐富且喜歡編造故事者的無稽之談,所以聳了聳肩以示不屑。但是,今天店主的話使他開始有點相信,尤其是當店主拿出一枚金屬飾針(metal clasp),上麵生有綠鏽,說這是從姑娘遺體旁邊的灰堆中發掘出來的,他就更加相信這是真的了。漢諾德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這枚金屬飾針。

當他離開這家旅店時,他看到一扇敞開的窗戶裏,一枝開滿了白色花朵的常春花在向他搖曳點頭。

望著這枝祭祀用的花,他更加深信剛才買到的這件物品真實無疑。

可是有了這枚飾針之後,新的幻想又占據了他的大腦,或者說是原有的幻想又有了新的延續——似乎這對於已經開始的治療並不是一個好兆頭。在阿波羅神廟附近距廣場不遠的地方,一對相擁的年輕戀人的遺體被挖掘出來。在他的夢中,格拉迪沃就是在阿波羅神廟附近躺下睡去的。

事實上,她有沒有可能又往前走了幾步,經過廣場遇到了某個人,後來她們一起死在那裏?我們或許可以感受到,他的心頭由這種猜疑而生出一種類似忌妒的痛苦之情。他通過反思這件事情的非確定性成分,慢慢緩和了這種心情,讓自己恢複平靜,以便能心平氣和地在狄俄墨得斯德旅館吃晚餐。在那裏,他的注意力被兩位新到的遊客所吸引,他們是一男一女。盡管他們的頭發顏色不同,但他們的外貌有某種相似,他判斷他們多半是兄妹倆。他們是漢諾德踏上旅途以來首次給他留下好感的人。姑娘身上戴著一朵紅色的蘇倫多玫瑰,引起了他的某種回憶,但他想不起來那到底是什麽。後來,他上床睡覺,又做了一個夢。夢的內容並無什麽意義,但顯然是來自白天經曆的思想波動。“在某個地方,格拉迪沃坐在陽光底下,用草編製的圈套捉住了一隻蜥蜴,她說道:‘請保持安靜。我們的女同事是對的,這個方法的確不錯,她用這個方法效果很好。’”他擺脫夢境,但還是睡意朦矓。他在尋思,這簡直是瘋了。這時,一隻看不見的鳥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笑一般的鳴叫,用嘴啄住了那隻蜥蜴,飛走了,這才幫他從睡夢中徹底擺脫出來。

盡管有這些混亂,他還是帶著一種清新、平和的心情醒過來了。一根玫瑰樹枝上開滿了花,與他前一天在那位年輕姑娘的胸前看到的那朵玫瑰花同屬一類。這樣他想起好像夜裏有人說過人們在春天贈送玫瑰。他不假思索地摘下了幾朵玫瑰。這花一定有什麽特殊意義,使他心理上產生了放鬆效果。他感到以往那種孤僻的心情不見了,他捧著玫瑰花,帶著金屬飾針和速描本,腦子裏想著與格拉迪沃有關的問題,沿著常規路徑朝龐貝城走去。這時,原先的幻覺開始破裂:他開始懷疑格拉迪沃是否真的在龐貝,她是否不僅在正午時間出現,而且在其他時間也出現。這時,他的思考重點已經轉移到新近獲得的新意識上,由此而產生的忌妒感以各種各樣的形式折磨著他。

他甚至希望幽靈能夠隻讓他的眼睛看見,而別人則視而不見。這樣,他就可以不顧一切,把她視為自己的私有財產。他四處徘徊,等待著中午時光的到來,這時他看見了他所不希望看見的場麵:

隻見牆角有兩個人,他們一定以為沒人看見他們,因為他們彼此相擁,嘴唇緊緊地貼在一起。他很驚訝地認出,他們就是前天晚上曾經給他留下好感的那一對男女。可是,他們現在的行為似乎與兄妹不相符:在他看來,他們擁抱和接吻的時間似乎是太長了點。這麽說,他們是一對戀人,或許是正在度蜜月的年輕夫婦——另一對愛德溫和安吉莉娜。然而,奇怪的是,這次見到他們卻讓他感到滿足。他感到有些誠惶誠恐,似乎他打擾了某種表現忠誠的秘密行為。他退了回來,不再觀察。他心中油然升起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他已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現在似乎又找回來了。

當他來到麥利戈宮時,心裏又一次被一種強烈的恐懼所籠罩,他怕看見格拉迪沃有另外一個人陪伴。當她出現時,他所能夠想出的唯一的問候語便是:“你是獨自一人嗎?”他好不容易才從她的反應中覺察到自己還為她帶來了一朵玫瑰花。他向她坦白了自己剛剛經曆的幻覺——在廣場上,與戀人相擁,他剛買回來的那枚金屬飾針就是她的。她不無嘲諷地問他那件東西是不是在陽光下發現的:陽光(她使用了意大利語“sole”一詞)產生了各種各樣類似那件物品的東西。

他承認他有些頭昏腦脹。她提議他應與她一起吃一頓野餐,這樣有助於讓他大腦放鬆。她遞給他半個用薄紙包著的麵包卷,自己吃另外一半。她看上去胃口很好。當她在嚼麵包皮的時候,那口漂亮的牙齒閃爍於朱唇之間,並發出輕微的“嘎吱嘎吱”的聲音。“我覺得好像我們以前曾經一起共進過這樣一頓美餐,是在兩千年前,難道你記不起來了嗎?”(118)她說道。他想不出如何回答。可是,吃了食物以後大腦有些輕鬆,再加上她所發出的表明她實際存在的許多信息不可能對他沒有影響,他開始慢慢恢複理智,並開始懷疑把格拉迪沃當成是白天的一個幽靈隻不過是一個幻覺——當然啦,她說兩千年前與他共同用過餐也未必可信。他想出一個試驗來解決這一問題:這一次他重鼓勇氣,小心謹慎地去實施。她的左手放在膝上,手指柔美纖細。屋裏有一隻蒼蠅飛來飛去,莽撞無禮不合時宜,惹得漢諾德很是惱怒。突然,他舉起手掌,用力打在蒼蠅身上,同時也打在格拉迪沃的手上。

這個大膽的試驗產生了兩個效果:首先,他得到一個愉快的發現,那就是他的確碰到了一隻實實在在的、活生生的、溫暖的人手。可是,接著從格拉迪沃嘴裏發出的責怪卻使他驚恐地從石階上跳起來。她先是吃了一驚,待恢複常態後,便冒出這麽一句:“你肯定是瘋了,諾伯特·漢諾德!”眾所周知,叫醒一個沉睡者或夢遊者,最好的辦法就是喊他的名字。可是,不幸的是當格拉迪沃叫他名字的時候,我們沒有機會看到他是如何反應的(他在龐貝沒有將名字告訴任何人)。

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漢諾德曾經遇到的那一對討人喜歡的戀人出現了。那位年輕的太太用驚喜的腔調喊道:“佐伊!你也在這裏呀?和我們一樣在度蜜月嗎?你給我寫信時可隻字未提呀!”麵對證明格拉迪沃確實存在的新證據,漢諾德溜之大吉。

對於這次不期而遇,佐伊·格拉迪沃也感到意外的不快。顯然,她正在進行的一項重要工作被打擾。可是,她還是盡快調整好自己,流利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她向她的朋友——甚至也向我們——解釋了她為什麽會在那裏出現,以便能夠使她擺脫這一對年輕夫婦。她向他們表示祝賀,但她本人並不是在度蜜月。“剛才走開的那個年輕人,精神有些失常,他好像認為他腦袋裏有一隻蒼蠅在嗡嗡作響。呃,我想每個人的腦袋裏都有某種昆蟲,我該研究研究昆蟲學,以便在遇到類似的情況時我可以提供點幫助。我父親和我住在太陽旅店,他的頭腦裏也進去了某種東西,於是便產生了這個好主意。父親帶我一起來到龐貝,條件是我玩得開心,不向他提出任何要求。

我告誡自己,我一定要靠自己的能力在這裏挖出個好玩的東西。當然,我並沒想到今天在這裏有如此發現,我指的是我有幸遇到了你,吉莎。”她繼續說,她現在得走了,去陪伴她父親在太陽旅館吃午飯。說完,她就離開了。經過她的介紹,現在我們知道了她就是那位捕捉蜥蜴的動物學家的女兒。她還用她那閃爍其詞的話向我們透露了她的治療意圖和其他秘密想法。

然而,她走的方向卻並不是朝向她父親在那裏等她吃飯的太陽旅館,她似乎也看見一個影子一般的東西在狄俄墨得斯德別墅附近尋找它的墳墓,後來便消失在一塊墓碑的後麵。於是,她朝著墓園街走去,每走一步,腳幾乎都是垂直抬起。漢諾德在害羞和慌亂中已逃往這裏了。他在花園的門廊裏來回不停地踱著步,正在用理智整理他頭腦中的遺留問題。有一件事現在變得異常明朗起來。他曾完全喪失理智,竟然相信他在結交一位年輕的龐貝婦女,她重獲生命,以一種類似的物質的生理形態出現。毋庸置疑,這一幻覺清晰的認識,是他在返回健康認識的路上跨出的關鍵性一步。可是,另一方麵,這個活生生的婦女在與其他人交往時,似乎她也與他們一樣是真實存在著的,她叫格拉迪沃,並且,她知道他的名字。他尚未徹底清醒的理智還不足以解開這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