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釋夢過程中有一個原則,是這樣的“在夢中聽到的一句話,肯定是夢者在清醒時聽到或說過的。”[42]這條規則似乎在此得到了運用:格拉迪沃說的話是漢諾德前一天聽到的老動物學家說話的近似的翻版。釋夢過程中的另一條原則告訴我們,當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所取代時,或當兩個人合而為一時(例如,在某一情境中出現其中的一個人卻表現出了另一個人的特征),這表明兩個人是相等的,他們之間有相似性。[43]如果我們將這一原則也運用於我們正在討論的這個夢,我們就會得到如下的譯文:“格拉迪沃像那位老人一樣捕捉蜥蜴,她捕捉蜥蜴的技術像他一樣熟練。”
很難馬上斷定這個結果有說服力,可是我們還有另外一個謎要解開。在夢中取代那著名的動物學家艾莫的“女同事”,我們該把她與前一天的什麽印象相聯係呢?幸運的是,我們沒有多少選擇餘地。一個“女同事”隻能指另外一個姑娘——即漢諾德誤認為是陪她哥哥一道旅行的那個令人同情的年輕女子。“她在裙子上別了一朵索蘭托玫瑰花,這使他想起了在餐廳裏他從自己所在的那個角落看見的一樣東西,但他記不起是什麽東西了。”[第24頁以下]作者的這一段話,讓我們有理由把她當作夢中的“女同事”。漢諾德回憶不起來的內容肯定就是被他當成格拉迪沃的姑娘說的話。她在向他要死者的白花時曾對他說,在春季裏人們給幸福的姑娘送玫瑰花。[第21頁]可是在這些話的背後隱藏著求愛的信息。那麽,這位幸福的“女同事”在成功地進行著一種什麽樣的蜥蜴捕捉活動呢?
第二天,漢諾德遇到了想象中的兄妹在熱烈擁抱,於是修正了他原先的誤會。他們事實上是一對戀人,並且在度蜜月,這一點在他們意外出現並打斷了漢諾德與佐伊的第三次談話時,我們也看出來了。如果我們現在願意假設,盡管漢諾德在清醒時將他們當成兄妹,但無意識中很快就識別出他們的真正關係(第二天就被明確更正),那麽,格拉迪沃在夢中說的話其意義也就不言自明。紅色的玫瑰花已經變成了愛的象征。漢諾德知道,那對青年男女已經變成了他與格拉迪沃將要成為的那種關係。捕捉蜥蜴意味著捕捉男人。格拉迪沃說的話大意是說:“別管我,我和其他姑娘一樣,懂得如何贏得男人。”
但是佐伊的這一深層次意圖在夢中為何一定要借老動物學家的話之口說出?為什麽佐伊獲取男人的技巧要以老先生捕捉蜥蜴的技術來表示?這個問題我們不難回答。我們已經猜測到,蜥蜴捕捉者不是別人,正是伯特岡——佐伊的父親,那個動物學教授。他也一定認識漢諾德——這才可以解釋他為何把他當作熟人向他問候。讓我們再來假設,漢諾德潛意識中一下子就認出了教授。“他有個模糊的印象,他好像在兩家旅館中的一家看到了捕捉蜥蜴者的臉。”這便可以解釋佐伊的深層動機賴以表現的奇怪假象:“她是捕捉蜥蜴者的女兒,她的手藝是從他那兒學得的。”
在夢中,格拉迪沃取代了蜥蜴捕獲者,這代表著漢諾德潛意識中所熟悉的兩個人之間的關係;
“女同事”取代了“我們的同事艾莫”,使夢表達了漢諾德希望她在追求男人的願望。這樣看來,該夢將前一天的兩種經曆聯結(“凝縮”)成一個情境,使得兩個難以進入意識狀態的發現得以表現(當然是以一種十分晦澀的方式)。然而,我們還可以把分析推進一步,可以進一步削減夢的奇特性,可以揭示主人公前一天的其他經曆對他的夢的顯性內容的影響。
我們可以聲稱,自己對作者迄今為止所做的解釋並不滿意,即為什麽偏偏是捕蜥蜴那一幕成了夢的核心部分。我們有理由懷疑,夢的其他成分也在發揮它們的作用,就像是顯夢中的“蜥蜴”那樣。的確,我們本可輕易地做到這一點。我們還記得,漢諾德曾在牆上格拉迪沃消失的地方發現一條裂縫——一條“寬得足以讓一個十分苗條的人”通過的裂縫。得到這一發現後,他便在大白天開始修改自己的幻想——修改後的幻想是這樣的:格拉迪沃從他的視野中消失時,並不是沉入地下,而是將縫隙作為逃往墓穴的通道。在他的潛意識意念中,他也許告訴了自己他已經找到了關於那姑娘奇怪地消失的自然解釋。可是,通過窄縫遁入其中的想法,難道不會讓人想起蜥蜴的行為嗎?格拉迪沃本人的行為不正像一個靈活的小蜥蜴?我們認為,在牆上發現一個縫隙,決定了為什麽會在顯夢的內容中出現一隻蜥蜴。夢中關於蜥蜴的情景反映了夢者前一天看見蜥蜴的印象,以及與佐伊的父親——那個動物學家相遇的印象。
如果我們再大膽一些,試著來尋找一個迄今尚未被發現的前一天的經曆被反映到夢中的象征——發現第三家旅館,反映前一天經曆中尚未被作者利用的情節。作者以大量的筆墨描寫這一片段,把許多事情與它聯係在一起,如果我們發現它與夢的形成沒有關係,定然吃驚非小。漢諾德走向這家旅店,由於它地處偏僻又距火車站較遠,所以他對其並不熟悉。他買了一瓶蘇打水來冷卻他沸騰的熱血。店主人不失時機地向他展示他的古玩。他向他出示了一枚飾針,謊稱是在廣場旁邊的一個龐貝姑娘身邊發現的,那姑娘當時正被她的戀人緊緊地擁抱著。漢諾德以往從來不相信這類老掉牙的故事,現在他卻在一種無名的力量的驅使下相信這一感人故事的真實性和這件小物品出土的可靠性。他買下了這件飾針(brooch),帶著它離開了旅店。正當他向外走的時候,他看到在一扇窗戶裏的一杯水中,一枝白色的常春花在微微搖曳。這一情景使他確認他剛得到的東西是真實的。他現在開始確信,那隻長滿綠鏽的飾針是屬於格拉迪沃的,而且她就是那個躺在她戀人的懷裏死去的姑娘。他心生一絲妒意,但很快又把它按壓下去。他決定第二天把飾針給格拉迪沃本人看一下,以驗證他的猜測。無可否認,這是一段新的奇特的幻想,可我們能相信在那天晚上他的夢中沒留下一絲蹤影嗎?
解釋一下這段妄想新插曲的根源並尋找被新的幻覺所取代的新的潛意識發現,肯定是有必要的。這一幻覺是在“太陽旅館”老板的影響下出現的。漢諾德在他麵前表現得非常輕信,仿佛受到了對方的催眠性暗示一般。老板給他看了一枚別在衣服上的金屬飾針,說它是真品,屬於那個在戀人懷中死去的姑娘。漢諾德完全有能力懷疑故事的可信性和飾針的真實性,但他卻立刻被說服,買下了這件很值得懷疑的古文物。他的這種行為令人費解,也沒有跡象表明老板的人格能夠向我們提供答案。另外,關於這件事還有一個謎,這兩個謎之間相互可以解答。就在離開旅店的時候,他看見一扇窗戶裏的一杯水中插著一枝常春花,便把它看作是對金屬飾針真實性的確認。
這是怎麽回事?幸運的是,這最後一點很容易解釋。無疑,白色的花是他中午送給格拉迪沃的,顯然,透過旅館的窗戶看到白花便證實了某件事。這被證實的事情不是金屬飾針,而是別的什麽事情,這件事在他發現太陽旅館後已經不言自明了。早在前一天他就到處走動,好像是在龐貝的兩家旅館中尋找那個被他當成格拉迪沃的人。現在,既然他無意中遇見了第三家旅館,他一定在潛意識中對自己說:“這一定就是她住的地方了!”並且,邊往外走邊說:“是的,肯定是這樣!那就是我送給她的常春花!那一定是她的窗戶了!”這便是被新幻覺所替代的新發現,它不能進入意識,因為它的潛在前提——格拉迪沃是他曾經熟悉的,現在仍活著的人不能進入意識。
可是,新幻覺對新發現的替代是如何發生的呢?我認為,替代的原理是與發現相隨的信任感,這是能夠持續和保留的,發現本身卻不允許進入意識,而被通過聯想與之相聯的另外一種意念內容所替代。這樣,信任感便與事實上和它無關的內容相聯係了,並以妄想的形式贏得了並不適合於它的認可。漢諾德確信格拉迪沃住在這所房子裏,他將這種感覺移植到他在這所房子所獲得的其他印象上去。這導致他輕信旅店店主的話,輕信金屬飾針的來源可靠,輕信發現一對情侶擁抱在一起死去的故事的真實性——隻是通過他把在旅店裏聽到的與格拉迪沃相聯係。早已潛伏在他心裏的忌妒被這一材料牽動了,結果產生了格拉迪沃就是那個死在她情侶懷中的姑娘,他買的那枚飾針屬於她的幻覺(雖然這與他的第一個夢相矛盾)。
我們會看到,他與格拉迪沃的談話及她向他求愛的暗示(她用花進行表達),已經在漢諾德身上引起了重要的變化。男性欲望的特征——力比多的構成要素——在他身上被喚醒。雖然它們並沒有擯棄意識借口的偽裝,可是,格拉迪沃“身體的本質”問題,整整糾纏了他一天[第22、23頁]。這不能不說是年輕男人對女人身體充滿性的好奇,盡管它被有關格拉迪沃是生是死的科學問題所偽裝。漢諾德的忌妒更是他不斷強化的愛的跡象。在第二天他們談話的一開始,他便表示了這種忌妒,並借助某種新的借口,進而觸摸了姑娘的身體,就像很久以前拍打她那樣。
可是,現在我們要問,像作者那樣構造幻覺的方法是否可以從其他渠道獲得?或者這種方法是否可能?根據已知的醫學知識,我們隻能說這的確是正確的方法,而且可能是唯一的方法。借助這種方法,幻覺可以得到明確無疑的判斷,這是幻想的臨床表現之一。如果一個病人對他的幻覺深信不疑,這並不是因為他喪失了判斷力,也不是由幻覺中的假象所致。相反,在每一個幻覺中都隱含著一點真事,[44]有值得相信的東西,這才是病人執著於幻想的真正根源。由此可見,病人的自信是有道理的。然而,這一真實的因素長期以來一直被壓抑著。如果最後它能進入意識的話,那時它已被扭曲,與之伴隨的信任感也被過分強化。好像是為了補償一樣,這時它依附的是被壓抑著的真相歪曲後的替代物,讓人無從對它再做任何評判。這時,信念被從潛意識的事實移到有意識的失誤上麵並作為轉移的結果固定在那裏。漢諾德因第一個夢而產生的幻覺也是這類轉移的相似的例子,盡管不完全一致。的確,這裏所描述的從幻想中尋找定論的方法,與在正常情況下,即壓抑不成圖像時信念產生的方法並無根本的不同。我們能讓我們的信念執著於某種真理與謬誤混雜的思想內容,並讓這種信念從前者延伸至後者。結果,它從事實延伸到謬誤,並保護後者免受應得的批評,雖然不像在妄想中那樣不可逆轉。在正常心理狀態下,聯係牢固——也可以說是“會發生影響”——也能替代真正的價值。
現在,我將回到這個夢上來,並指出其中一個小的但並非枯燥的特征,它在兩個異常活躍的原因之間建立了一種聯係。格拉迪沃曾經在白色的常春花和紅色的玫瑰花之間進行了一種比較。
在太陽旅館的窗戶裏又一次看見常春花成為支持漢諾德潛意識發現的一條重要證據,並在新的幻覺中表現出來。與此相關的一個事實是,那個令人同情的姑娘衣服上的紅玫瑰幫助漢諾德在潛意識中對她與她夥伴的關係有了一個正確的認識,因此,他能夠讓她作為“女同事”出現在夢中。
可是,有人會問,在夢的顯性內容中,我們是否找到某種跡象顯示和替代漢諾德的新發現?
我們已經知道,漢諾德的新幻覺取代了這一新發現,即發現格拉迪沃與她父親一起住在龐貝城中較隱蔽的第三家旅店——太陽旅店。然而,這一切都在夢裏,並且沒有太多的歪曲。我遲遲不願意指出這一點,因為我知道連那些耐著性子隨我分析到此者也會開始強烈反對我試圖做任何解釋。我再重複一遍,漢諾德的發現在夢中已全部顯示出來了,但是都被精明地隱藏起來,以致肯定會被忽略。它被隱藏在模棱兩可的文字遊戲後麵。“格拉迪沃坐在陽光下的某個地方。”我們已經準確地將這一地點與漢諾德遇到她父親——那個動物學家的地方聯係起來。可是,它難道不可能也是指在“太陽”裏——即格拉迪沃住在太陽旅館裏(旅館的全名為:Albergodel sole)?“某個地方”,這與跟她父親相遇並無關係,聽起來似乎有些躲躲閃閃,難道不正是因為它提供了有關格拉迪沃所在地點的準確信息嗎?依我自己在別處做夢的真實體驗來看,我完全可以肯定應該這樣理解這模棱兩可的文字。可是,如果不是作者在此為我提供了強有力的援助的話,我是不敢真的把這一解釋性文字呈現在我的讀者麵前的。第二天,當那姑娘看見金屬飾針時,作者讓她嘴裏說出了同樣的文字遊戲:“你是在陽光下發現它的嗎?或許那地方專門製作這類東西。”[第26頁]由於漢諾德沒有理解她所說的話,她便解釋說她指的是太陽旅館(他們管它叫“sole”),在那裏她已經看到過這件假古董。
現在,讓我們大膽地將漢諾德的“極度無意義”的夢用它背後的截然相反的潛意識思想來替代。這些思想大概是這樣的:“她和她父親一起住在‘太陽旅館’裏。她為何要與我玩這個遊戲?
她是想要取笑我嗎?或者,她是否可能愛上了我,想讓我做她的丈夫?”無疑,當他還睡夢未醒之時,腦子裏出現了一個答案,把這最後一種可能性貶斥為“純屬瘋話”。這一否定顯然是與顯夢相違背的。
細心的讀者現在要問,在此插入格拉迪沃嘲笑漢諾德這一情節到底出於什麽目的(到目前為止我尚未提供根據)?這一問題的答案在《釋夢》中已經給出了。它解釋說如果在夢中發生了嘲笑、譏諷或惡魔的頂撞,它在顯夢中表現為無意義的形式和無意義的夢。[45]因此,這種無意義並非意指心理活動的停頓,它是夢的形成所運用的一種方法。正如以往多次遇到困難時那樣,作者又一次來幫助我們了。這個無意義的夢有一個簡短的尾聲,其中描寫了一隻鳥發出了一聲笑一般的鳴叫,並用它的嘴把蜥蜴銜走了。可是,當格拉迪沃消失之後,漢諾德也聽到過一聲相似的笑聲樣的喊叫[第22頁]。實際上,它來自佐伊,她用這笑聲來驅趕她地獄角色的無望和悲慘。
格拉迪沃的確曾經嘲笑過他,但是銜走蜥蜴的夢的意象可能是早期夢的重現。在那個夢中,阿波羅·貝爾維迪帶走了卡匹托爾·維納斯。
或許,仍有一些讀者會認為用求愛的含義來解釋捕捉蜥蜴的情景理由不夠充分。佐伊在與她的新婚朋友的談話中為這種解釋提供了進一步的證據。她承認漢諾德對她的懷疑,並對她的朋友說自己在龐貝一定會“挖掘”出一些有趣的東西。這裏,她介入了考古學的領地,正像他用捕捉蜥蜴的比喻滲入了動物學的領域一樣。他們好像彼此都在努力接近對方,每一方都試著表現對方的特征。
這樣,我們似乎也完成了對第二個夢的解釋工作。這兩次解釋都依賴如下這個前提:夢者在潛意識思維中知道他在意識中所遺忘的內容。在潛意識中他判斷準確,而在幻覺狀態下,他卻理解錯誤。在論述的過程中,無疑我們不得不做出幾個論斷,讀者由於對它們不熟悉也許會感到有些不解。或許我們經常會引起讀者的疑慮,懷疑我們佯稱是作者的意見,事實上卻是我們自己的。
我很想盡我所能消除這一疑慮,而且為了這個緣故,我很願意更詳細地深入到一個最棘手的問題裏——我指的是模棱兩可措辭的使用,諸如:“格拉迪沃坐在陽光下的某個地方。”
凡讀《格拉迪沃》的人都會注意到,作者多次讓他的兩個主人公的嘴裏吐出一些模棱兩可的話。在漢諾德嘴裏,這些含糊的本質並非迷惑人,隻是女主人公格拉迪沃對它們的第二個意義心領神會。例如,在回答她的第一個問題時,他說道:“我知道你的聲音聽起來是這樣的。”[第19頁]佐伊還是不解,隻好再問是怎麽回事,因為他以前從未聽過她的聲音。在第二次談話時,當他告訴她一下子就認出她時[第21頁],她一時對他起了疑心,她不禁把這些話理解為(就漢諾德的無意識而言是正確的)他們的相識始於他們的童年,然而,他對自己說的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全然不知,隻是根據他的幻覺來加以解釋。另外,與漢諾德的妄想相比,姑娘所說的話表現出她的大腦十分清醒,她說的話反映出她有意在製造含糊。其中的一個意義與漢諾德的幻覺是相一致的,所以能夠進入他的意識領域,但是其他的意義都超出了妄想之外,通常隻讓我們得到代表幻覺的潛意識事實。這是機智精巧地安排的結果,它能用相同的詞匯同時表達幻覺和事實。
佐伊在向她的朋友解釋自己龐貝之行的同時,也成功地擺脫了對方的打擾[第27頁以下],這番話就充滿了這類模棱兩可的詞語。實際上,這是由作者編造出來的一番講話,更多的是針對讀者而不是佐伊的新婚“同事”。在她與漢諾德的談話中使用的模棱兩可的技巧通常是佐伊對漢諾德的第一個夢中出現的象征手法的借用——壓抑與埋葬,龐貝與童年之間的對等。因此,一方麵她能夠在她的談話中保持漢諾德在妄想中強加給她的角色;另一方麵她還能夠與現實環境接觸,並在漢諾德的潛意識中喚醒他對事情真相的理解。
“長期以來,我已經習慣於死亡了。”(90[第21頁])“對我來說,你應該送遺忘之花。”(出處同上)在這些話中,已表現出她後來在與他的談話中所發出的責備的前兆。在後來的責備中她把他比作始祖鳥。[32]“某人為了複活而去死,無疑隻有考古學家才會這麽做。”[37]她最後這一番話是在他的幻覺被澄清之後說出的,仿佛要對她的模棱兩可的話提供一個解釋。可是,在下麵這個問題中,她又緊接著用了一次象征手法“我感覺我們以前似乎像這樣共同用過餐,大約在兩千年前,難道你不記得了?”(118[第26頁])這裏,佐伊用曆史的過去替代童年以便喚醒漢諾德的記憶,這種用意表現得明白無誤。
可是,《格拉迪沃》一書中為何對模棱兩可的語言表現出如此強烈的偏好呢?我們覺得這件事絕非偶然,而是該故事所設前提的必然結果。它與妄想的雙重決定異曲同工,語言本身也成了症狀,產生於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妥協。顯然,疾病的這種雙重原因在言語上比在行為上更容易被覺察。由於言語材料具有柔韌的特點,當言語所包含的兩種意圖都可以用同樣的詞匯表達出來時,我們麵前便出現了所謂的“模棱兩可”。
在對妄想症或類似精神錯亂進行心理治療(psychotherapeutic treatment)的過程中,可見此模棱兩可的語言出自病人之口,醫生把它視為持續時間最短的新病症。有時醫生發現他們自己也在使用此種語言。這樣一來,醫生本想傳達給病人意識理解的意義,卻被病人用潛意識的方式理解了。根據經驗我知道,模棱兩可的這種作用很容易引起反應遲鈍的人的強烈反感,並造成嚴重的誤解。可是,無論如何我們這位作者在他的創作中用一定的篇幅對發生在夢和妄想中的典型特征進行描述,是很有道理的。
第四章
佐伊以醫生的姿態出現,這一點我已經說過,引起了我們新的興趣。我們很想知道,她在漢諾德身上實施的那種治療方法是否可以想象,是否甚至可能,以及作者對幻覺消失的條件所持的觀點是否與他對妄想產生的條件所持的觀點一樣正確。
在這一點上,我們無疑會遇到一種意見,這種意見否認作者所提供的病例具有如此普遍的興趣,並對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否存在提出質疑。持這種觀點的人會說,在漢諾德的幻想對象:想象中的格拉迪沃,向他表明他的所有假設都是錯誤的,對他所有感到疑惑的事情進行了最自然的解釋——例如,她是如何知道他的名字之後,漢諾德別無選擇隻得放棄他的幻覺。這很可能成為故事的合乎邏輯的結果。但是,姑娘既然順便向他表示了愛,作者為了滿足女性讀者的願望,讓他的故事以美滿婚姻結束,從而讓故事增色不少。然而,相反的意見可能繼續說,與故事主題更貼近也更有可能性的結局應該是這位年輕的科學家在他的錯誤被指出以後,友好地道一聲謝,然後離開了那位小姐,並提出他拒絕她的愛情的理由是,他感興趣的是用青銅或大理石製成的古董女人,而且最好是真品,因為他照樣可以去撫摸她們,可是要他麵對一個有血有肉的現實中的姑娘,他卻不知所措。這種意見會堅持認為,作者把一個愛情故事隨意地貼到了他的考古幻想故事上。
在否定這一觀點的可能性的同時,我們首先注意到漢諾德身上變化的開始,並非僅僅表現在他放棄幻想上。與此同時,或者就在他的幻想消退之前,他身體裏一股對愛的明確的渴望已被喚醒。其結果自然是,他向那個他從幻想中擺脫出來的姑娘求愛。我們已經強調指出,在他被壓抑的性欲導致他做了第一個夢後,他曾借用一係列的借口和偽裝在幻想中想了解她的“身體本質”,對她與男情人擁抱產生忌妒,同時還湧起一股強烈的男性操縱本能。作為這一點的進一步證據,我們可以回憶一下,在他與格拉迪沃第二次會麵後的那天晚上,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第一次打動了他的惻隱之心,雖然他仍舊囿於先前對那些新婚度蜜月的情侶們的恐懼,沒有認出該女子是位新婚娘子。然而,第二天早晨,他偶然目睹了那姑娘與被他當成是她兄弟的人之間的親密行為,嚇得他趕緊退了回來,仿佛打擾了某種神聖的行為。他對“愛德溫與安吉莉娜”的嘲笑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對生活中色情的一麵心生崇敬。
因此,作者將幻想的消除與對愛情的渴望緊密地聯係在一起,並且為求愛這一必然結果做了鋪墊。他比評論家們更了解幻覺的基本特征。他知道,愛欲的某種成分與抵製愛欲的某種成分相結合,形成幻想。他讓那位醫治漢諾德疾病的姑娘對漢諾德幻想中的東西十分敏感,並樂於接受。
正是這一認識才使得她決定致力於對他的治療;隻因她確定了自己被他所愛,她才肯承認對他的愛。她的治療措施包含從外部還給他從內部無法實現的被壓抑的記憶。但是如果在治療過程中,治療者沒有考慮患者的感情,如果她對他的幻想的最終解釋不是“瞧,所有這一切都證明你愛我”的話,那麽治療就不會有任何效果。
作者讓佐伊用作治療她童年朋友的幻想症的方法,與布洛伊爾醫生和我本人於1895年介紹到醫學界的治療方法十分相似——不,是本質上的完全一致。從那以後,我一直在致力於這種療法的完善工作。這種治療方法,布洛伊爾首先為其取名為“宣泄法”,而我則喜歡稱之為“分析法”,用於治療患類似於漢諾德幻想性精神紊亂的病人。它包括把因某種情緒被壓抑而生病的患者的潛意識東西,在某種程度上引入意識中來,正如格拉迪沃對漢諾德心中被壓抑的他們童年關係的記憶所做的那樣。實際上,格拉迪沃比醫生更易於完成這一任務:在好幾個方麵,她都是做這項工作的理想人選。醫生對病人的經曆一無所知,對病人身上發生作用的潛意識東西缺乏清醒的認識,所以為了彌補這一不足,他必須動用一種複雜的技術輔助他工作。他必須學會從與病人的有意識交往和溝通中,引導出其潛意識究竟是什麽東西,學會發現隱藏在有意識的言語和行為背後的以假象出現的潛意識內容。然後,他才能像漢諾德在故事結尾時,把“格拉迪沃”重又解釋為“伯特岡”一樣,解開謎團。當根源被找到後,精神錯亂也就消失了。“分析”,同時也就是治療。但是,格拉迪沃的治療程序與分析心理治療法的相似之處並不局限於這兩點上——調動被壓抑的內容進入意識狀態及以解釋為治療手段。它還延伸至被證明是整個變化的基礎的手段——感情的喚起。類似於漢諾德妄想性錯亂,在學術界我們習慣稱之為“精神性神經症”。
這種病每一例都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本能生活部分被壓抑,或者我們穩妥一點說,是性本能部分被壓抑。在每一次試圖把潛意識被壓抑的病因導入意識的努力中,相關的本能因素便被喚起,與壓抑的力量產生新的衝突,隻是在最後的結果上與它們妥協,並常伴有強烈的反抗。如果我們將眾多的性本能因素都歸在“愛”的名目下,那麽,這一治療過程是在愛的回歸中完成的。這種回歸是不可避免的,因為被治療的症狀就是“壓抑”與“返壓抑”[46]的早期衝突的沉澱,它們隻能在同一**的新的潮汐的衝擊下才能得到稀釋和洗刷。每一次精神分析治療都是努力解放被壓抑的愛的嚐試,這種被壓抑的愛在患者生病時僅能從症狀中找到一個狹小的發泄口。的確,這種治療方法和《格拉迪沃》的作者所描述治療過程的一致性,在下麵這個事實上達到**,那就是精神分析法喚起的**,不管是愛還是恨,總是選擇醫生作為它的宣泄對象。
恰恰是從這裏產生了兩種療法間的區別,這一區別又使格拉迪沃這個例子成為醫學技術無法達到的一個理想範例。格拉迪沃能夠對患者從潛意識步入意識狀態的愛情付出回報,但是醫生卻做不到這一點。格拉迪沃本人成為早期被壓抑的愛的對象,她立刻成為被她解放的愛情的理想目標。醫生曾是個陌生人,他必須努力在治療之後再次成為陌生人。他常常感到為難,不知該怎樣勸說被他治愈的患者在現實生活中運用已恢複的愛的能力去愛一個人。對照作者給我們提供的這一以愛治病的例子來指出醫生在常規行醫時所采用的手段和類似的技巧——這些已非我們這裏的任務範圍。
現在輪到最後一個問題了,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已經不止一次地避開了。[參照第43和54頁]我們對壓抑、對幻想和類似的精神錯亂的起因、對夢的形成和解釋、對情欲生活所起的作用、對治療精神錯亂所使用的方法的觀點,與普通的科學觀點相去甚遠,更不用說與那些自信的受過教育的人的觀點有什麽相同了。如果使得作者構建了這個我們將其當作一個真實的病史進行分析的“幻想”的洞察力也屬於知識的範疇的話,我們就應該好奇地去了解一下這一知識的來源是什麽。我們的行業裏有一個人——我在文章開始時提到過,他對《格拉迪沃》中的夢以及它們的詮釋很感興趣[參照第9頁注腳]——他向作者提出了這樣一個直接的問題,即他本人是否懂得他書中所包括的這些科學的理論。作者的回答,正如人們所預料的,是否定的,並且有些粗暴。他說,他的想象孕育了《格拉迪沃》,他很喜愛它。如果有人不喜歡它,可以不去讀它。
他很自信,他的作品實際上多麽地受讀者喜愛。
作者的否認很可能還不是這一點。他可能全盤否認了我們指出的他所遵循的有關規則,他還可能否認我們在他的作品中覺察到的所有創作的目的。我並不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就隻剩下兩種可能的解釋了。或許,我們自編了一套可笑的解釋,賦予一部單純的藝術作品作者本人尚且不知的目的。這樣也就再次揭示了:找到一個人正在尋找的東西、洞察一個人頭腦裏的想法是多麽的容易——在文學史上再奇特的例子都有可能找到。現在,請每一位讀者都來決定他是否能夠接受這一解釋。當然,我們自己持另外一種觀點,另一種可能性。我們的觀點是,作者可能對這些規則和目的一無所知,所以他才那麽堅決地否認。然而我們發現他的作品中所需的科學知識應有盡有。或許,我們各自用不同的方法,從相同的渠道獲得知識,研究同一課題。我們倆的結果的一致性,似乎表明我們倆的研究都是正確的。我們的研究程序包括對別人的異常心理過程作有意識的觀察,以便能夠引導出並確定它們的規律。顯然,作者的操作程序與我們不同。他把注意力放在自己頭腦中的潛意識上,他傾聽它的可能性發展趨勢並給予它們以藝術的表達,而不是用有意識的批評來壓製它們。因此,他通過親身體驗獲得了我們從別人身上獲得的認識——潛意識活動遵循的規律。但他無須陳述這些規律,甚至也不必清晰地意識到。
由於他的智力寬容,它們被融入他的創作之中。我們是通過分析他的作品發現這些規律的,正如我們通過真實的病例發現這些規律一樣。可是,我們似乎必須麵對如下結論:或許作家和醫生兩者都以同樣的方式錯誤地理解了潛意識,或許雙方都理解正確了。這一結論對我們來說具有很大的價值,因為這個結論,我們很有必要運用醫學精神分析的方法來研究詹森在《格拉迪沃》中描述的妄想和夢的形成與治療。
我們似乎可以到此結束了。但是,有心的讀者會提醒我們,在文章開始的時候,我們曾斷言夢代表著欲實現的願望,但我們未曾為此提供證據。我們的回答是,我們在上述篇幅中所描述的可以說明用“夢是願望的實現”這一簡單模式來涵蓋我們對所有夢的解釋,是多麽牽強附會。不過,這一斷言是成立的,就《格拉迪沃》中的夢而言又是容易證明的。潛隱的夢念——我們現在知道它們的意思了,其類型可能是最多的、最雜的。在《格拉迪沃》中,這些夢中的想法是“日間的殘跡,是清醒生命中心理活動中未被注意和未加處理而遺留下來的思想。但是,若要把它們發展成為夢,還需要得到願望(一般處於潛意識狀態)的合作。
這是形成夢的動力,而“日間”的殘跡則是夢的材料。在諾伯特·漢諾德的第一個夢中,兩個願望互相競爭,爭當這個夢的動力。其中一個願望其實是可以進入意識狀態的,而另一個則屬於潛意識,是從壓抑中逃出來的。第一個願望是希望自己在公元79年那場大災難中作為目擊者而親臨現場,這在任何一位考古學家來說都是可以理解的。如果這一願望不是作為一個夢而是真正實現的話,那麽作為一個考古學家還有什麽不能忍受的呢?另一個願望,夢的另一個製造者,帶有情欲的色彩:這個願望可以粗魯、不十分完整地表述為當他所熱愛的姑娘躺下睡覺時,他希望在她身邊。正是對這種願望的排斥使其變成了一個焦慮夢。構成第二個夢的動力的願望可能不太明顯,但是,如果我們還記得它的變形的話,我們會毫不猶豫地把它們描述為帶有情欲色彩的。這種願望是,被他所熱愛的姑娘俘虜,接受她的願望、屈從於她——因為這樣一來,我們才能把它稱為潛藏於捕捉蜥蜴背景之後的願望——事實上,這是一種被動的、受虐的願望。第三天,做夢者打了那姑娘,好像他是受相反的情欲意念所驅使……但是我們必須在這裏打住,否則,我們就會真的忘記漢諾德和格拉迪沃僅僅是作者想象的產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