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富於創造性的人必敏於模仿,凡不善模仿的人決不能創造。創造是一個最誤人的名詞,其實創造隻是模仿到十足時的一點點新花樣。古人說的最好:“太陽之下,沒有新的東西。”一切所謂創造都從模仿出來。我們不要被新名詞騙了。新名詞的模仿就是舊名詞的“學”字:“學之為言效也”是一句不磨的老話。例如學琴,必須先模仿琴師彈琴;學畫,必須先模仿畫師作畫;就是畫自然界的景物,也是模仿。模仿熟了,就是學會了,工具用的熟了,方法練的細密了,有天才的人自然會“熟能生巧”,這一點功夫到時的奇巧新花樣就叫做創造。

凡不肯模仿,就是不肯學人的長處。不肯學如何能創造?伽利略(Glileo)聽說荷蘭有個磨鏡匠人做成了一座望遠鏡,他就依他聽說的造法,自己製造了一座望遠鏡。這就是模仿,也就是創造。從十七世紀初年到如今,望遠鏡和顯微鏡都年年有進步,可是這三百年的進步,步步是模仿,也步步是創造。一切進步都是如此:沒有一件創造不是先從模仿下手的。孔子說的好:“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這就是一個聖人的模仿。

懶人不肯模仿,所以決不會創造。一個民族也和個人一樣,最肯學人的時代就是那個民族最偉大的時代;等到他不肯學人的時候,他的盛世已過去了,他已走上衰老僵化的時期了,我們中國民族最偉大的時代,正是我們最肯模仿四鄰的時代:從漢到唐宋,一切建築、繪畫、雕刻、音樂、宗教、思想、算學、天文、工藝,那一件裏沒有模仿外國的重要成分?佛教和他帶來的美術建築,不用說了。從漢朝到今日,我們的曆法改革,無一次不是采用外國的新法;最近三百年的曆法是完全學西洋的,更不用說了。到了我們不肯學人家的好處的時候,我們的文化也就不進步了。我們到了民族中衰的時代,隻有懶勁學印度人的吸食鴉片,卻沒有精力學滿洲人的不纏腳,那就是我們自殺的法門了。

(《信心與反省》[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