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的方法論,最重要的是“致知在格物”五個字。程子、朱子一派的解說是:
“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朱子補大學》第五章)
這一種“格物”說便是程、朱一派的方法論。這裏麵有幾點很可注意。(1)他們把“格”字作“至”字解,朱子用的“即”字,也是“到”的意思。“即物而窮其理”,是自己去到事物上尋出物的道理來。這便是歸納的精神。(2)“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這是很偉大的希望。科學的目的,也不過如此。小程子也說:“語其大至天地之高厚,語其小至一物之所以然,學者皆當理會。”倘宋代的學者真能抱著這個目的做去,也許做出一些科學的成績。
但是這種方法何以沒有科學的成績呢?這也有種種原因。(1)科學的工具器械不夠用。(2)沒有科學應用的需要。科學雖不專為實用,但實用是科學發展的一個絕大原因。小程子臨死時說,“道著用,便不是”,這種絕對非功用說,如何能使科學有發達的動機?(3)他們既不講實用,又不能有純粹的愛真理的態度。他們口說“致知”,但他們所希望的,並不是這個物的理和那個物的理,乃是一種最後的絕對真理。小程子說:“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積習既多,然後脫然有貫通處。”又說:“自一身之中,至萬物之理,但理會得多,自然豁然有覺悟處。”朱子上文說的“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這都可證宋儒雖然說“今日格一事,明日格一事”,但他們的目的並不在今日明日格的這一事。他們所希望的是那“一旦豁然貫通”的絕對的智慧。這是科學的反麵。科學所求的知識正是這物那物的道理,並不妄想那最後的無上智慧。丟了具體的物理,去求那“一旦豁然貫通”的大徹大悟,決沒有科學。
再論這方法本身也有一個大缺點。科學方法的兩個重要部分,一是假設,一是實驗。沒有假設,便用不著實驗。宋儒講格物全不注重假設。如小程子說:“致知在格物,物來則知起。物各付物,不役其知,則意誠不動。”天下那有“不役其知”的格物?這是受了《樂記》和《淮南子》所說“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那種知識論的毒。“不役其知”的格物,是完全被動的觀察,沒有假設的解釋,也不用實驗的證明。這種格物如何能有科學的發明?
(《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