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太陽,再扔出去……”瑪尼婭玩味著這句話,開心地大笑起來。她在哪兒呢?在巴黎的中心,那裏有歡樂和自由,在那裏能把煩惱拋到腦後,她的心情輕鬆愉悅。大學者保羅·阿佩爾教授會教他想教的知識,而且想怎麽教就怎麽教,他的課堂學生總會蜂擁而至。

瑪尼婭為了聽課,很早就到了索爾本大學[17]一個大階梯教室裏,並選了一個前排的座位。她把筆記本和筆袋整齊地放在麵前的課桌上。周圍充斥著大家各自就坐發出的噪聲,但瑪尼婭根本聽不見,她完全沉浸在思考之中。突然,周圍一片寂靜,老師進來了。大家對數學充滿**,希望能在課堂上享受到學術盛宴。

阿佩爾腦袋方方的,穿著莊重的黑色長袍。他的論證極其清晰,日月星辰似乎也順從地各就各位。他說話時,地球也任他擺布了;他大膽地到宇宙的最遠處探險,玩弄著數字和星辰。他說話語氣極其自然,而且聲情並茂:“我拿起太陽,再扔出去……”

瑪尼婭感到幸福極了,這樣,誰還會把科學看成是枯燥無味的東西呢?瑪尼婭在想,宇宙的不變法則是多麽地奇妙,而更奇妙的是人的頭腦,居然能認識這些法則,科學不是比神話故事更神奇,比冒險小說更有趣嗎?隻要聽到老師講的那句話“我拿起太陽,再扔出去……”,她就覺得她沒有白受那幾年苦。

瑪尼婭在巴黎碰到的事情是那麽地多!當她第一次在煙霧彌漫、嘈雜喧鬧的北站走下火車時,她沒有注意到煙霧。她挺起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是她第一次呼吸自由土地上的空氣,車站外麵的一切對她來說似乎都是奇跡。街上的兒童們互相嬉戲,想用什麽語言就用什麽語言,這對於一個隻得講俄語的波蘭姑娘來說是多麽令人驚奇的事兒啊!書店裏出售來自世界各地的書,想賣什麽書就賣什麽書,而且隨便買,這是多麽令人不可思議啊!

最使人驚歎的是那條大道,把她——瑪尼婭·斯可羅多夫斯卡帶到大學去的那條大道。這裏的大學也向婦女敞開著大門!在這條大道上,她第一次跳上公共馬車,搶占車子上麵一層的便宜坐位。多好的大學啊!索爾本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大學,甚至德國人路德[18]也承認巴黎有世界上最好的學校。這所大學正在改建,到處都是工人、灰塵和嘈雜聲。當工人們修整教室時,師生就得從這個教室遷到另一個教室去上課。瑪尼婭對這一點毫不在乎,她終於能學到她想學的東西了。

從那以後,她開始用法語寫她的基督教名字——瑪麗,但對於自己的姓,她卻毫無辦法。她的夥伴發現她的姓很難念,因此就有點疏遠她。在長長的走廊上,他們回頭瞥了一眼這個金色頭發、目光裏透著認真而又衣著寒酸的陌生人。“她是誰?”有人問道。“一個名字很奇怪的外國人,”另一個人答道,“大家都說她物理成績名列前茅,但不太愛說話。”

瑪麗必須得努力學習。跟夥伴們比起來,她很無知,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無知到什麽程度。她的法語並不像她所想的那樣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上課時,經常會出現整個句子聽不懂的情況。她發現自己在數學和物理學知識上有極大缺陷。因此,她開始努力補習自己的弱項。

一開始,她跟布羅妮雅和卡西米爾住在一起挺和諧。布羅妮雅是個天才,總能把事情弄得井井有條,讓人感覺特別舒服。她在巴黎郊外租房子住,那兒的房子便宜些,還借了點錢把房子裝飾了一下。她不是那種一邊活著,一邊還擔心會還不上錢的人。她的家裏一定要有好東西,比如裝飾得很漂亮的窗簾、雅致的家具、鋼琴和插著幾枝鮮花的花瓶。在小廚房裏,她會精心製作幾道可口的菜肴和蛋糕,或者用特意從波蘭送來的茶葉沏點茶,因為她覺得總有一些東西是巴黎沒有的。

她住的那個地方就像住在中世紀一樣,大部分住戶都是屠夫,所以德盧斯基醫生的病人幾乎都是生病的屠夫。他在一個小書房裏給病人看病,這個書房隻在一天特定的幾個小時裏歸他使用。其他時間,書房是布羅妮雅的聽診室,她在那兒給屠夫的妻子和孩子看病。到了晚上,他們會把工作完全丟在一邊,兩位醫生總是引誘他們這位剛來的妹妹去有趣的活動場所。如果有點兒錢花,他們就帶她去劇院,坐便宜的位子。如果沒有錢,他們就圍在自己的鋼琴周圍或者和被驅逐的波蘭朋友們喝茶聊天。這時,談笑聲、玩鬧聲縈繞在煤油燈和茶幾周圍,茶幾上還放著布羅妮雅做的蛋糕,一切美麗而祥和。瑪麗經常會提早離開獨自去自己房間學習,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時間玩。

“出來,書呆子小姐!”一天晚上卡西米爾大喊道,“波蘭需要你,這次你必須去,拿上帽子和外套,快點兒!我弄到了音樂會免費贈送的票。”

“但是……”

“沒有什麽但是!是那個我們經常談起的年輕的波蘭人,票賣得很少。我們必須去捧場。我還找了一些誌願者,我們必須去給他鼓掌,直到把手拍裂為止,這樣才能讓他有成就感。而且你根本無法想象他彈得有多好呢!”

姐夫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閃著愉快的光芒,讓瑪麗無法拒絕。她匆忙地下樓,邊走邊穿衣服,追趕上那輛破舊的公共馬車。她坐在空****的大廳裏,看著一個麵容俊俏的人走到台上,打開鋼琴。他留著驚人的紅銅色頭發,又高又瘦。她聆聽著……李斯特[19]、舒曼[20]、肖邦[21],都在他靈巧的手指之下複活了。瑪麗被深深地打動了。這位衣著破舊、對著幾乎沒有人的座位席演奏的鋼琴家,在她看來,並不像是一個初次登台的無名小卒,而像是一個王者,一個天神。

德盧斯基一家邀請這位鋼琴家到家裏做客。他去了,還帶著他漂亮的未婚妻,碰巧的是,瑪麗的媽媽斯可羅多夫斯基夫人曾經見過這個女孩兒,並說這個女孩兒太漂亮了,不敢帶她出門。有時,這個頭發像火一樣的年輕人會去德盧斯基家彈琴,在他的彈奏下,普通的東西也因為這天堂般的音樂變得神聖起來;因為演奏的這個人是帕德雷夫斯基[22],將來有一天他會聞名世界,先是作為一名鋼琴家,之後成為了自由波蘭的總理。

但那些事將發生在很久以後。1891年,瑪麗和一群被驅逐的波蘭人住在巴黎,他們似乎想在法國建立一個波蘭小島。他們很窮,但他們年輕、快樂。每年的節慶日,他們會聚在一起,盡可能搞個波蘭式的聚會。他們吃波蘭蛋糕,演波蘭戲劇,就連節目單也用波蘭語印刷,並用波蘭式的場景裝飾:在廣闊的雪地上有一座小屋,一個沉思的男孩在低頭看書,聖誕老人正往煙囪裏扔科學書籍,還有一個被老鼠咬過的空錢包。他們排演戲劇時,瑪麗總是因學習太忙而沒時間記台詞,但是她曾參演過《波蘭打破枷鎖》的一幕戲。她穿著一件長長的老式束腰外衣,周身垂著民族色彩的長紗,金色的頭發勾勒出一張斯拉夫人的臉龐,她這種典型的波蘭民族裝扮受到了所有年輕人的歡迎。

然而,明確表現出對波蘭的熱愛,即使在自由的巴黎也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斯可羅多夫斯基先生懇求瑪麗不要再出現在有關波蘭的慶祝活動上,因為這會上報紙。“你知道的,”他寫道,“巴黎有些人很留意那些參與波蘭事件的人,這很可能給你帶來麻煩,今後在波蘭找工作也會受阻,還是不要惹人注意為好。”

其實,瑪麗幾乎不需要父親那樣的提示。她想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學習,獨自生活,遠離鋼琴的打擾,遠離姐夫晚上的嘮叨,遠離那些朋友的來訪。而且她想住得離大學近點兒,以便節省車費和坐車的時間。

她悲傷地離開了舒適溫馨的姐姐家,在姐姐、姐夫的陪伴下,開始尋找自己的學習住所,尋找一種完全屬於她自己的獨居生活。

她要過自己夢想的生活,一種完全奉獻給學習的生活。她每周不得不隻花一英鎊,甚至更少。她的房租、生活費、練習本、書籍和大學學費都得從這裏麵出。錢能夠用嗎?這就是她的數學問題了,幸好,她很擅長數學,但是解決這個特殊的問題需要做點兒什麽。“啊!”她想,“我不需要吃那麽多!”她從來沒有時間學做飯。她的朋友說,她甚至不知道湯裏有什麽。她是不知道,她也沒有時間知道。她從沒想過從物理學習上抽出時間去準備晚餐。因此,她就靠黃油麵包、櫻桃、茶來度日,偶爾也吃個雞蛋或一塊兒巧克力。

她的房費很便宜——每周四先令六便士。住處是屋頂下的閣樓,通過屋頂斜坡上的窗戶來采光,沒有暖氣、煤氣和水。她所有的家具就是一張折疊鋼絲床、一張波蘭床墊、一個爐子、一張桌子、一把餐椅、一個臉盆、一盞隻能照針鼻大點兒地方的煤油燈、一個每天都要從樓梯平台的水龍頭接滿水的水桶、一個做飯用的酒精爐、兩個盤子、一把刀子、一把叉子、一個湯匙、一隻長柄鍋、一個水壺和三個茶杯。有客人來訪時,她的行李箱上可以坐兩個人。

每年用的兩袋木炭是從街上買的,她一桶一桶地運到六樓上,以供取暖之用。燈也用得極少。天一黑,她就去聖日內維埃爾圖書館看書,她用手托著頭,胳膊肘放在長長的桌子上,一直到晚上十點關門。之後她就隻需要用油燈堅持學習到淩晨兩點,最後上床睡覺。

吃住、取暖和照明的問題都解決了。關於穿,瑪麗可以自己縫縫補補、洗洗刷刷,這樣就可以保持整潔,而不用買新衣服。她可以用一點兒肥皂在臉盆裏洗衣服。

這就是她的計劃——一種有趣的省錢方式,這樣就沒什麽事情能打擾她學習了。但是女孩兒的身體有時自己說了不算。瑪麗經常驚奇地發現,她一離開書本就覺得頭暈。有時上床休息還沒來得及躺下,她就暈倒了。醒來時,她心想自己肯定是病了。即使是這樣,她也沒在意,隻是想著自己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當她的醫生姐夫告訴她,她看上去好像生病了時,她回答說她一直在工作,而後就轉到要看望孩子的話題上。她開始給布羅妮雅的新生寶寶做大大的寵物玩具,想把大家的注意力從自己身上移走。

但幸運的是,一天瑪麗在公共場合暈倒了,一個目睹此事的女孩兒找來了卡西米爾,等他到了這兒,瑪麗已經好了,但卡西米爾堅持要給她檢查一下。然後,他一句話也沒說,檢查了她的房間。“飯櫥在哪兒?”他問道。而瑪麗根本沒有飯櫥。她根本沒有吃飯的跡象,隻有一包茶葉表明她喝過東西。

“今天你吃過什麽東西?”醫生問。

“今天?……不知道……我剛吃完午飯……”

“你吃過什麽?”

“一些櫻桃……噢,還有一大堆東西……”

最後,瑪麗不得不承認,從昨天起她隻吃了一些蘿卜和半磅櫻桃。她一直用功到淩晨三點,僅睡了四個小時。

卡西米爾非常生氣,生這個小傻瓜的氣。而瑪麗灰色的眼睛卻無辜而又愉快地看著姐夫。同時,卡西米爾也生自己的氣,因為他沒有看出這位聰明的妹妹在某些事情上竟然這麽傻。

他固執地命令她收拾好下一周用的東西跟他走。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回到家,布羅妮雅被派出去買牛排,而瑪麗被逼著一口一口咽下這塊帶血的牛排和一些脆土豆。不到一個星期, 她又變得像剛從華沙來的時候那麽健康了。

由於她擔心考試,她被獲準回到了自己的閣樓——條件是她得合理飲食。但是,哎!就在第二天她就又讓自己的肚子“喝西北風”了。

用功!……用功!……瑪麗感覺自己的腦子更好使了,手也更靈巧了。不久,李普曼[23]教授交給她一項創新研究,她獲得了表現思想的敏捷和獨創性的機會。除了星期日,一周六天中,無論哪一天人們都能看到她穿著粗布實驗服在索爾本大學的高級物理實驗室裏,站在一張橡木桌子前,觀看某些精密儀器或盯著某些奇特的物質發生著物理反應。和她一起做研究的其他人大部分是男生,他們都非常安靜地圍在她旁邊,共同做著這件比聊天更吸引人的事情。

但實驗結果出來後,男孩們都看著這個女孩兒,擠在門口想跟她說句話,圍著她迫切地想和她交朋友,她也不再像以前那麽冷淡了。可那些男孩們湊上來想同她一起走時,她的朋友迪金斯卡小姐就用她的遮陽傘“噓”的一聲把他們都轟走。瑪麗沒有時間交朋友。憑著鋼鐵般堅強的意誌、對完美瘋狂的熱愛和常人難以想象的執著,她一直在不懈地努力著。

1893年,她以第一名的成績獲得物理學學士學位,1894年又以第二名的成績獲得數學學士學位。對於法語學習,她也是精益求精,不允許自己的發音帶有波蘭口音;她想把法語說得像法國人一樣,“r”音有一點兒卷舌,雖然她從沒刻意這樣做,但這更加增添了她的魅力。

她不會忙得忽視巴黎的春光。她從來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屬於大地的波蘭農民。一到星期天,她就到農村去,談論著丁香花和開了花的果樹,空氣中也彌漫著花香的味道,讓她很愜意。

當灼人的七月來臨時,又有一場考試。瑪麗有些緊張。她和其他三十個同學一起被關進一間令人窒息的屋子,她盯著卷子,好像上麵的字都在自己眼前跳動、閃爍。她趕快集中精神開始答題。和其他人一樣,她也懷著沉甸甸的心情等待著出成績的日子。成績出來了,她溜到大階梯教室的角落裏去等成績通知,擠在學生和家長的中間,她感覺自己很微不足道,因為她自認為這次的確考得非常糟糕。

說話聲、走動聲突然消失了。考官拿著名單走進來了。瑪麗還沒來得及仔細聽,考官已經說出了第一名的名字:

“瑪麗·斯可羅多夫斯卡。”

假期來臨了,瑪麗很高興可以帶著好成績回家了。還有別的東西也要帶回家——禮物!這次,她可以把剩下的錢全都花掉,是的,所有的錢,每一分錢。她可以給父親、約瑟夫、海拉買禮物,給自己買好2000英裏[24]旅程要吃的食物。每個波蘭人都要把錢花光,然後滿載禮物回家,這是個不能違拗的習俗。

漫長的暑假裏,她在波蘭所有的親戚都請她吃飯。但有一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她:秋天開學時她該怎麽辦呢?大學裏每周至少要花1英鎊,到哪兒去籌錢,又怎樣籌到下一年的花銷呢?迪金斯卡小姐拿著陽傘又一次出現了。這回沒人知道她用傘對付了誰。但她說服了華沙政府授予瑪麗獎學金,她告訴他們這個女孩兒會給他們的城市帶來榮譽。隨後,好消息就傳到了瑪麗那兒,她可以獲得60英鎊的亞曆山大獎學金。這就意味著另一年的學習費用有著落了。她小心地、盡可能節省地花這筆錢;自己能掙錢後,她又小心地節省,希望能還上這筆獎學金,這樣其他的貧困生也能得到資助,享受她享受過的快樂。多年以後,當獎學金委員會秘書收到這筆還款時,感到非常吃驚,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學生想過要還這筆錢。

她又回到巴黎,投入到學習中去了。對她來說,學習根本不是苦差事,而是她全力以赴的追求,這段生活經曆也成了她的摯愛:學生時代,她貧窮、艱苦、孤獨,但又奮力拚搏,用青春鑄就不懈的執著,那才是最真實的她。她一直被稱為“永遠的學生”——那種在古老故事裏描述的古老大學裏我們才會碰到的學生:年輕、貧窮,渴望知識,認為自己有能力實現某些偉大的目標,並不惜任何代價。

在舊的煤油燈下工作,瑪麗知道自己某種程度上是在和一些偉大的科學家一起工作,可以為人類造福。她沒有賴以生存的一切,但是她活得很偉大,很快活,無憂無慮。追求真理就是她每天的樂趣,雖然這樣的樂趣偶爾會被像鞋子穿破了這種小插曲所破壞。而買雙新鞋又會使她拮據好幾個星期,因為她不得不忍受更餓更冷的生活。一天晚上她實在是太冷了,就把行李箱裏所有的衣服都拿出來堆在**,可是她還是覺得冷,除了一張椅子,已經沒有什麽能動的東西可以蓋在身上了。所以,她就把它拽過來壓在頂上,為了不讓她唯一的保暖架子倒下來,她一晚上都不敢動。

清晨,水桶裏的水會結冰,屋裏冰冷刺骨。但是她熱愛那段艱苦的生活,所以她寫了一首詩當作紀念:

在殘酷與艱難的生活中她學會了堅強,

而她周圍的青年,正以一種有增無減的熱情貪婪地

把輕易得到的快樂浪費,

雖然身處孤獨,可是她過著默默無聞的幸福生活,

因為她那寬廣的胸懷充滿熱情。

但是這多福的時光也會慢慢過去,

她必須離開科學領域,

去為衣食奮鬥,

踏上生活的灰色路途。

她那倦怠的精神時常回到閣樓的角落,

那裏曾經有她安靜拚搏的場景,

還有許多生活的回憶。